十几年前,我还是本市中心医院最年轻的骨干主治医师,风华正茂,事业正好,爱情甜蜜,家庭美满,那时候,我可以毫不谦虚地把这一切美好的字眼揽过来罩在自己头上。

可这一切,在那个秋雨绵绵的深夜,像梦一样轻轻地破碎了。

本来安排给我的一个手术,因为病人家属临时有急事往后拖,我拎着雨伞轻快地将钥匙插进自家锁孔,站在门口想给安一个惊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他与一屋子的狼藉。那个年轻时尚的女子冷冷地坐在沙发上挑衅般地看着我,桌上红红的蜡烛,正滋滋地往下淌着泪。两杯浅浅的干红,浸得满屋子都是暧昧的气味儿。我定定地看了他们两分钟,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吼出一个字:“滚!”

女子从容地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紫色长风衣,拉开门消失在门外。安坦白,他们已认识两年多,感情深到要谈婚论嫁。其实,把她带回家里来,只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我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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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大战持续了一年多。最先是心碎,后来是不舍,威胁、挽留、柔情、眼泪,我能想到的手段,全用上了,安却铁了心,非离不可。

悲剧就那样不可阻挡地来到,我把所有的怨气装进满是硫酸的瓶子,泼给了那个妖娆的女子。在我是怨气,在她是大半生的幸福,全没了,在理智失去的那一瞬间。

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驶进小区,楼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毫无悬念的案子,我坦然地等待着那双闪着寒光的手铐。在那场事故里,逃得最快最远的就是安,他逃到了一个我和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茵茵―――”那声凄厉的嚎叫,就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她拨开人群,疯狂地扑到警车前面。“你什么时候来的?谁让你来的?!”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的眼泪与怒气几乎同时蹦了出来。是我母亲,在几百里外的乡下,竟然在那一刻出现在我面前。她好像走了很长的路,满脸的尘土,额上的汗在枯瘦的脸上流成一道道黑色的溪,几缕灰白的发紧紧贴在额前。

“同志,我有话同她说,行么?我是她娘,昨天才听说她的事。她做了这么天大的错事,该罚,该罚……茵茵,你咋就那么糊涂呢?”她又哭又叫,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警察满足了她的愿望,替我又把手铐打开了。她一下子握住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的手比我的还凉,眼泪却是热的。以为她会骂我,她却什么也没说,握着我的手,良久,才轻轻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条小毛巾,把我的两只手腕儿轻轻地包起来。“警察,你们带她走吧。”她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来说这句话的。

手铐再一次套上我的腕,却不似先前刺骨的冷。母亲站在那里,向我拼命地挥手。车子里,我泪流成河,谁让我们母女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进去第一个月,探视时间。

同屋的同伴都一一被唤出去,回来时个个眼睛哭得红肿,家里给捎来的衣服食品,满满地堆了一床。我慵懒地斜眼打量,心里头却酸酸的。

“苏茵,有人看你来了!”队长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

唯一的哥哥早就在听说我犯了如此不堪的事儿后坚决划清了界线,还会有谁?母亲么?她一个小脚女人,坐一个小时的车子就晕得昏天暗地,何况这几千里的路程。

还是犹豫着走进了接待室,透过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了坐在外面的人,脸色蜡黄,头发花白,不是母亲又是谁?她真的坐了两天一夜的车来看我。拿起电话,我的喉咙已没来由的堵得慌:“这么老远,这么大冷的天,你往外跑什么跑,关节炎犯了谁管你……”

“没事,没事,我得来看看闺女在这里过得咋样呀?好好的人,好好的家,怎么说在这里就在这里了……”她的泪总是比我的还容易来。又怕眼泪多了让我难受,就极力地想挤出笑容,从眼角嘴角硬硬地往外挤,伴着眼泪,疼得我的心都发抽。我考上大学,我第一次带着安回家,她的那种笑是发自内心的,现在,我把它永远地剥夺了。

她只呆了半个小时就匆匆回去了,说还急着赶回去的火车。她带给我的没什么稀罕东西,却样样都是我自小爱吃的,两大瓶子肉酱,新腌的姜片,晒得刚好的红薯干,炸得油光光的花生米,染成艳红的熟鸡蛋……她迷信,相信大红鸡蛋能帮我躲过霉运。

第二个月探视时间,她又来了。

还是灰白着脸,灰白着嘴唇,疲惫不堪的样子。“以后不用老来了,我在这里挺好的。”我赌气似地对她说。她那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不来哪行,你哥哥嫂子都没空,要种田,要管家,就我是个闲人。他们也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你。”她边唠叨边往外掏东西,除了那些我爱吃的零食,还有一副软软的棉护膝,新表新里新棉花,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你上学时落下的腿病,以后天冷了就戴上它,可暖和呢。”还有书,有新崭崭的,有半旧不新的,医学,人生,哲理,还有一些过期的旧杂志。久违的温情之河,终于在心里慢慢流动起来。

此后,每个月的探视时间,母亲都会来看我,风雨无阻。每个月的这一天,成了我最企盼开心的日子。每一次,她都会带给我外面的好消息。哥哥家的栗子园大丰收,卖了两万多块钱;她喂的十只小羊一只只膘肥体壮;哥哥家的小侄女考试在全乡得了第一名……那时候,只想看着她,听她说说外面火热的生活。没想过,两千里的山水路程,在她的脚底下有多漫长。

就在那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探视里,一个又一个的等待与期盼里,我的日子一点一滴地流走了。由最初的绝望自弃到一点点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她却老了,每一次看到她,都比前次憔悴。

站在厚厚的玻璃门里,看着她弯着腰,一只手放在后背上,蹒跚着走出监狱大门。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渴望自由,渴望再一次回到蓝天白云下,去抱一下我亲爱的母亲。

十五年的刑期,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弄,十年之后,我获释了。当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湛蓝的晴空下,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涌出来。我渴望出门后第一个遇上的人就是她,但怎么可能?我没有通知她,她也许还在几千里外的家里忙碌着。

“茵茵,来,上车,娘接你来了。”远远地,她踮着小脚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不远处,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茵茵,别怪娘跟你说了谎,不瞒你说,娘在这里已经呆了十年。你是娘的心头肉,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要你了,娘也不能不要你。”

“你说什么?你在这里呆了十年?你住在哪,做什么……” 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六百多天啊!我惊得慌不择言。

“呵呵,看,这小车子可给娘带来了钱路了。拉个人,顺便捡点破烂卖卖,有时候还给人家扫扫小区。这城市的人可好呢,知道我一个老婆子不容易,有废品都装好了给我……”她拍拍车座,让我坐上去。

自由的滋味真好,阳光的味道真好,可我的眼睛,却为什么为了那眩目的自由与阳光,刺得泪水横流。

母亲是在我出狱半年后离世的,肝癌晚期。医生说,这个老太太真是能忍,六年前就查出来了,一直咬牙撑着。光听人说,她有个女儿在这个城市服刑,想不到竟然是个同行。是的,那时候,我已在母亲的奔波下,在那个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家规模不太大的小诊所,是母亲跑前跑后替我张罗着开张的。那个城市没有嫌弃我,因为在母亲跑过的路上,她向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说,她的女儿,又有医术心眼儿又好,不是个坏孩子,只是一时气糊涂了犯下的错误而已。

母亲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罪不可赦的孩子,再大的伤害,在她也只会看成偶尔的犯错。哪怕用十年的时间来漂泊等待,依旧是,一路走一路播撒下爱的种子,在她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里。路的尽头,母亲倒下去,却开出一条崭新的路,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