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原野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时,黄炎培已经79岁了。
在这场政治运动中,黄炎培这个辛亥革命的元老、五四运动的勇士,民国时期的大教育家,中国民盟的创始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他的家庭也未能幸免。
黄炎培的子女,大都是海外留学归来的科技精英。反右斗争这个政治横祸,突然“成捆”地砸向了黄炎培的家。
黄家共有七个成员被打成了右派,全家立马被这从天而降的“成捆”横祸,砸呆了,砸傻了。
在“成捆”的政治横祸面前,黄炎培的妻子姚维钧,这个民国时期的知识女性,这个知书达礼的贤妻良母,忍辱负重地安慰子女们。
同时,她对子女们说,千万不要把自己被打成右派的悲剧,告诉父亲黄炎培。绝不能拿别人造的“孽”,反噬和伤害自己的父亲。
所以,黄炎培只知道被人民日报公开点名批判的三子黄万里(留美水利专家),还有被免去中国建材科学院副院长的四子黄大能(留英建筑材料专家)这两个儿子是右派。
他还不知道,家里还有另外五个子女、女婿等人,也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
在父亲黄炎培的眼中, 被打成右派的儿子,政治上是天真的“小白”,专业上是顶呱呱的翘楚。
特别是三子黄万里,专业优秀,心底透亮,眼不容沙,耿直直言。他更是父亲黄炎培的骄傲!
黄万里,美国康乃尔大学硕士、伊利诺伊大学博士,中国著名的水利专家,清华大学教授。
青年时的黄万里
五十年代,国家一号重点水利工程是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请苏联老大哥帮助设计的。
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有两大宏伟目标:一是,人定胜天,黄河变清;二是,建好后的年发电量,要超过解放前全国一年的总发电量。
当全国人大审议通过三门峡水利工程议案时,全体人大代表都激动得站了起来,心潮激荡,热血澎湃。以一波又一波雷鸣般的掌声,表达心中涌动的喜悦!
此时,黄万里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天真无暇地多次倾情上书全国人大和国家相关部门,以其常识和专业为依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通俗易懂: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向下,穿越黄土高原。奔腾的河水冲刷着黄土,河水由清变黄,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现象,顾名思义叫黄河。
黄河能变清吗?黄河永远是带泥沙的,永远是黄的,永远也不可能变清!三门峡水利工程能达到预期的发电量吗?不可能!
因为,黄河水裹挟着黄土,黄土会变成泥沙沉淀在三门峡水库里。沉淀的淤泥会逐年增多,水库的容量会逐年变小。三门峡水库发电的容量,不可能达到图纸上设计的标准!
但黄万里的拳拳报国之心,都石沉了大海。
1957年7月,国家召开三门峡水利工程研讨会。会上有70名全国相关专业的专家参加。
面对着苏联老大哥违背科学、专业和常识的设计方案,面对着国家的议案。专家们为了讨好苏联老大哥,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家都睁着眼睛,昧着良心唱“赞歌”!
此时,只有黄万里那颗“中国良心”,仍在跳动,仍在热血。在十天的论证会上,他用了七天时间,以一当百,舌战中俄群儒!
他旗帜鲜明地说出了:不!
1958年,清华大学党委宣布:黄万里被划为右派。
而且,他和中国“力学之父”、清华大学副校长钱伟长,成为了被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开点名批判的清华大学两个最大的右派!
黄万里,一夜之间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反党、反苏的大右派。
看着人民日报批判他的文章,黄万里仍心不服,嘴还硬。他说:伽利略虽被投进监狱,但地球仍然围绕着太阳在转;我成右派了,但黄河仍然是黄的,仍然是带泥沙的!
三门峡水利工程,在敲锣打鼓,彩旗飘扬中,轰轰烈烈地大干快上了。
五十年代,中国还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大国,国家非常穷。1957年全国财政支出305亿元,仅建设三门峡水库的预算支出就是15亿元。
这15亿元的投入,每一分钱都是极其珍贵的。
因为,三门峡水利工程的建设材料,都是从苏联进口的。在与苏联的易货贸易中,中国两袋小麦换一袋水泥,一吨猪肉换一吨钢材。
所以,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三门峡水利工程是全体中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从嘴里一口一口省出来的!
1959年,黄万里作为右派,被下放到密云水库工地劳动改造。这个留美的水利专家、清华大学的教授变成了水利工地的民工。
他白天在工地上挑土运沙, 晚上跟民工一起,挤在四面透风干打垒的地窝子里。
加上刚好是全国闹饥荒的那三年。工地上的民工们更是饥饿难熬,许多人都浮肿了。
黄万里的妻子丁玉隽,早年留学日本学医。几十年来,一直跟随黄万里相夫教子。
一天,她从北京赶到密云水库探望黄万里,只见黄万里完全变了一个人。
妻子丁玉隽带去的两斤饼干, 黄万里像一匹饥饿多日的野狼,一口气全部吃掉了。
丁玉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停地抹着泪。这可是昔日堂堂正正的清华大学的大教授啊!时代和环境确实能够改造人,温文尔雅的教授与狼吞虎咽的民工,都可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毁其名,戳其心、劳其骨,这是右派标配的政治“套餐”!
黄万里从名誉上、心灵上、肉体上,彻底饱尝了坚持真理的苦难“套餐”!
当苏联老大哥成了苏修后,苏联老大哥设计的三门峡水利工程,也走下了神坛。当初人们虔诚的顶礼膜拜,也褪去了昔日神圣的色彩。
人们才敢反思,苏联老大哥设计中存在的问题,并说出了一句天大的实话:全苏联没有一条像黄河一样,亘古不变带着泥沙的河!
三门峡水库建成后不到三年,它的致命缺陷就暴露了出来。
黄万里多次上书中央,告诫的残酷预言,正一步一步的成为不忍直视的现实……
由于水库淤泥严重,三门峡水电站原定装八台发电机组,后被迫一减再减机组的数量。
原设计的发电容量为110万千瓦,也一减再减,减少为25万千瓦。
更让人担忧的是,次生灾害和风险,也张开獠牙悄悄地尾随了出来。
在三门峡水库建设之前,陕西的渭河是“地下”河,而现在变成了“地上”河。
“地上”河,就像一把达魔利斯克之剑,高悬在陕西渭河流域,并直接威胁到西安市和周边上千万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
而地下水位的变化,又导致原富饶的陕西渭河平原,土地严重盐碱化,农民苦不堪言。
陕西省不断上报党中央和国务院,反映真实的现状,以及存在的巨大风险和问题。
1962年至1964年,中央召开了四次会议,专门研究三门峡水利工程存在的问题。
1964年6月,周总理在接见越南水利代表团时说:“在三门峡工程上我们打了无准备之仗,科学态度不够。专家中不同的声音和意见,都被人为地忽略和压制了”。
护犊之心,人人有之。
1964年,在春节座谈会上黄炎培见到了毛主席。因为与毛主席曾在延安窑洞有过著名的历史谈话。有这段特殊友谊的垫底,黄炎培向毛主席谈了爱子黄万里的问题。
毛主席谈笑间轻松地说:“你家也分左中右嘛!你儿子黄万里《贺新郎》的诗,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很爱看”。
黄炎培和黄万里父子
清华大学也想借这个机会,给黄万里摘掉右派的帽子,但要求黄万里写一个检查。
黄万里非但不写检查,还提出了一串反问:我写了检查,黄河就能变清吗?三门峡水利工程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为什么这个国家这么多知识分子都不说真话!
为了真理,就是不低尊严的头!这就是黄万里!这就是那个年代已经濒临绝迹的知识分子的风骨!
哎,不“低头”的黄万里 ,既堵了组织下台阶的路,也堵了自己摘去右派帽子的路!
1966年,“文乱”开始后, 黄万里的处境就更加糟糕了,他们家也被另外两户人家占用了。
1969年,黄万里被下放到江西劳动改造。他白天劳动,晚上睡在仓库里。
不久,他用毛主席著作当掩护,偷偷看英文专业书的秘密,被人发现告发了。
好家伙,这个右派太反动,太狡猾!还敢亵渎领袖,耍弄革命群众!
对黄万里的批斗不断升级!最后,硬是将这个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博士 ,升级成了美帝派来的特务。
没完没了的批斗,最后将黄万里斗得精神恍惚了。连他本人都觉得,自己真的是美帝派来的特务了。
他给女儿写信,让女儿帮他回忆一下,自己当美帝特务的情节。
几十年过去了, 黄万里的妻子丁玉隽在谈到这段不堪回首的噩梦时,仍然心有余悸!
1971年, 黄万里又从江西转到三门峡水库,专职打扫厕所。
1978年,历史翻过了那沉重的一页,国家改革开放了。
此时,国家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急需有真本事的专家,呼唤有学问的知识分子。
1980年2月26日,黄万里这个中国杰出的水利专家,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平反了!
黄万里与中国“力学之父”钱伟长。这两个全国公开点名批判的右派,成了清华大学最晚摘帽平反的两个右派!
黄万里摘帽平反的文件,只有寥寥47个字:黄万里同志原划右派问题属于错划。经中共北京市委批准予以改正。恢复政治名誉,恢复高教二级教授的工资待遇。
47个字!黄万里和全家老老少少几代人,为了这47个字,苦苦煎熬了二十二年;等待期盼了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始终不低头,二十二年始终不检查!
中国有几个知识分子能做到?黄万里、钱伟长做到了!顾准做到了!
水电部部长钱正英,新中国成立后一直负责全国的水利建设。晚年时,她曾说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良心话:新中国水利历史上,应当讲教训最深刻的就是三门峡工程。
改革开放后,黄万里又回到了清华大学。
校方想聘请黄万里这个解放前的老教授,水利界的泰斗带博士,黄万里愉快地答应了。
但校方又说,请他写一个申请,然后还要审批,黄万里一听就火了!
黄万里满眼望去,这些眼中的领导、教授、教师都是他的学生辈、孩子辈。
他们都是生在红旗下,伴随着各种运动长大的。因此,一些人从小就耽误了全面完整的基础教育,知识结构是不扎实的,知识面是狭窄的,还有人看不懂外文资料。
其中,还不乏“含水”的!
对于“含水”没本事的人,黄万里从来都不掩饰他的锋芒和鄙视。
黄万里认为,他一生都是靠真本事吃饭,靠学问教书育人的。他是骡子是马,全世界都知道!
所以,他坚决不写当博士生导师的申请报告。当然,最终博士生导师的资格,也与这位学界泰斗永远告别了……
黄万里在清华大学的师生中,德高望重。一开始,博士论文答辩时,其他教授都积极请他去做论文答辩的评委。
可黄万里这个评委,根本不懂得“现今”社会。他永远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地当评委。
不“放水”的结果是,大家心里都十分佩服他的学问和知识。但行为又是诚实的,那就是大家再也不请他当评委了。
黄万里,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说,我就是要维护清华百年的品牌,维护清华博士的含金量!
黄万里,真是一个“死不悔改”的人。他永远不改那耿直、率真、透亮的性格!
黄万里88岁高龄时,仍在给学生上课
黄万里去世前十九天,学生沈英、赖敏儿前去看望他老人家。
这位九十岁的耄耋老人,自知来日不多了,与学生谈起了长江的事情。说着说着,老人家竟像一个学习优秀的幼童,看到自己做的试卷,被打的全是红色的XX。
他委屈地哭了起来,泪水不止地流淌……
一辈子自信高大,阳光耿直,永远是硬汉形象的大师——黄万里。
当着学生的面,伤心地哭着,那泪水真干净,真纯真……
学生也哭了……
2001年8月27日,黄万里带着对长江的牵挂和试卷,推开了天堂的大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终年90岁。
有一份唁电是这样评价他的:黄万里是20世纪中国水利史上的一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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