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末,我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满满一车的水蜜桃来到了县城。我叫林大壮,是郴州白马村的果农,一个连名字都土得掉渣的庄稼汉。
那年我三十岁,却还是个老光棍。村里人私底下都管我叫“傻柱子”,说我是个“又老又傻的单身汉”。每次听到这些话,我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低着头继续干我的活。
说起我这一车水蜜桃,可是今年最后一茬了。寒露前后,桃子就该全部收完了,再晚些就该坏在树上。我妈见我起了个大早要去县城,还特意给我带了两个白面馒头,用油纸包着,塞在我的衣兜里。
“大壮啊,去县城记得把桃子都卖完再回来。要是卖不掉,就便宜点儿卖,千万别带回来。”我妈站在村口,一边帮我扶着自行车,一边叮嘱。
我听了,连连点头:“晓得了,妈。您快回去吧,家里还有小荷要照顾呢。”
说起小荷,那是我八年前在家门口捡到的一个女娃。那天半夜,我听见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打开门一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被放在门槛上,包被上还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求好心人收养”。
我把孩子抱进屋里,我妈看了直摇头:“这孩子,怕是遭人嫌弃,才被遗弃的。”
可我却觉得这孩子格外招人疼。她生得白净,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像极了一个人。
“妈,要不咱们就把她养在咱家吧。”我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你这个傻小子,自己都还没娶媳妇呢,怎么养活一个孩子?”
“我能养活她!”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多种点桃树,多干点活,一定能把她养大。”
就这样,小荷成了我的女儿。这些年,我把桃园里最甜的桃子都留给她,把最暖和的衣服都买给她,就盼着她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推着车子走到县医院门口,我停下来歇歇脚。八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我后背都湿透了。我从衣兜里掏出妈给的馒头,正准备啃上一口,突然听见有人喊我:
“林大壮!”
这声音让我浑身一颤,馒头差点掉在地上。我慢慢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站在医院门口,正直直地看着我。
是她,周雨清。
八年没见了,她还是那么好看。白色的护士服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但丝毫不影响她的气质。
“周。周护士。”我结结巴巴地叫着她的职业,不敢直呼其名。
她朝我走过来,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我还是那个在学校里见了她就脸红的毛头小子。
“这些桃子,”她看着我自行车上的水蜜桃,“是你种的吗?”
我点点头:“是啊,今年最后一茬了。”
她伸手拿起一个桃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还是那么香。”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家的桃园里,她也是这样拿起一个桃子,在鼻子前轻轻地闻。
突然,一阵风吹来,我看见她护士服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照片。那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条羊角辫,笑得甜甜的。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不就是我的小荷吗?
“你。你怎么会有小荷的照片?”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周雨清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闪烁:“你还记得1981年的那个冬天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冬天。那年,周雨清考上了省城医学院,而我落榜了。为了不耽误她的前程,我主动提出分手。可我没想到,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我们。
“大壮,”周雨清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小荷,是我们的女儿。”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说什么?”
“那年我走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家里人要我打掉孩子,说一个农村小子没有配得上我的资格。可我舍不得,就偷偷把孩子生下来,放在了你家门口。”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原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养育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不知道她就是我和周雨清爱情的结晶。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周雨清低下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小荷还活着。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被人领养到了远方。直到昨天,我在医院的体检表上看到了她的名字,看到了她的照片。”
我靠在自行车上,感觉双腿发软。原来这就是我总觉得小荷眼睛像谁——她的眼睛,像极了周雨清。
“大壮,”周雨清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见见她,好吗?”
我想甩开她的手,可是看着她含泪的眼睛,我的心又软了下来。这个女人,曾经是我最爱的人,现在又是我女儿的亲生母亲。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轻声问道。
周雨清苦笑了一下:“我嫁给了一个医生。他对我很好,可是。”她顿了顿,“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不由得一紧。她是不是。想要回小荷?
就在这时,医院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雨清,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他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周雨清赶紧松开我的手:“没什么,我在跟这位果农买桃子。”
那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行车上的桃子:“这些桃子看起来不错,买几个回去尝尝吧。”
我看着他从兜里掏出钱包,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周雨清的丈夫吧,一个体面的医生,不像我,只是个种桃子的庄稼汉。
“那个。我还要去别处卖桃子,先走了。”我慌忙推着车子要走。
“等等!”周雨清突然喊住我,“明天。明天我能去看看小荷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快步离开。身后传来周雨清丈夫询问的声音:“雨清,你认识他?”
推着车子在街上走着,我的心里乱成一团。要不要告诉小荷真相?要不要让周雨清见她?如果周雨清想要回女儿,我该怎么办?
那天的桃子,我一个都没卖出去。我推着满车的桃子,在县城的街道上转了一整天,脑子里全是周雨清的话。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荷正在院子里写作业,见我回来,蹦蹦跳跳地迎上来:“爸爸,你回来啦!”
我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个我从小养到大的女儿,现在却可能要离我而去。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爸爸,你怎么哭了?”小荷用小手擦着我的眼泪,“是不是桃子没卖掉,心里难过啊?”
我摇摇头,把她放下来:“没事,爸爸就是有点累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点。”小荷嘟着嘴说,“数学太难了。”
“那去把作业写完,爸爸今晚教你。”
看着小荷蹦蹦跳跳地回到小板凳上继续写作业,我的心里更加纠结了。这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她的第一声“爸爸”,第一次走路,第一天上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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