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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晓格

如果人和植物一样,只需光合作用,那就不需要每天吃饭了。我常常这么想。

我想为此高兴的不止我,还会有我妈妈,她就不必每天和我斗智斗勇了。

我总是想尽办法躲避每日三餐,吃饭会拿着筷子,碰撞瓷碗边沿,发出琅琅响声,以示在扒饭;会趁妈妈不在,把饭倒进剩菜桶里,搅拌、掩埋到不露痕迹,以防被发现;妈妈眼神盯得紧,我就一猛地吞咽,被呛,咳嗽直至妈妈放弃;被喂时,就让嘴里的饭菜不翻动

我该被妈妈痛打一顿的,可我的身体好像不允许——先不说瘦小,双腿常常不受我使唤,站不稳,容易摔跤,走起路来趔趔趄趄,也走不远,双腿的淤青从未消失·····所以妈妈很少带我出门,我一般都被留在家里看门。

记得每次出门,妈妈常对我说的两句话“要自己走”“不能让大人背”。当我能走完很长的路,妈妈会发出惊叹。当然,走着走着,看到我扒在大人的肩膀上,那也再正常不过。

七岁那年,妈妈拉着我,去参加一户人家的丧礼。我想妈妈可以一个人去,又或者带上其他兄弟姐妹,但她却带了连走路都不利索的我。我想大概是为了让我能多吃几口,我喜欢的大锅炒饭。

参加丧礼吃的就是大锅炒饭白米饭是用大灶柴火烧的,一起锅就满屋飘香。佐料像彩虹般诱人,有红的小虾米、紫的鱿鱼丝,棕的香菇片,橙的萝卜丁,绿的兰豆籽······一盆盆在灶台边眉飞色舞。米饭起锅后,先是奶白色的猪油在锅里融化,再是五彩缤纷的佐料在里面翻滚,最后融进白米饭。米饭和佐料交织在一起,呼唤着人们的味蕾。

妈妈拉着我,在秩序混乱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路。我随着妈妈,跨过一双双脚板,闯过一具具沾满汗腥味的身躯,来到一间小屋。

“你站着,等我。”随后妈妈为我端来了一碗炒饭“来,快吃。”

我接过碗,碗中的米粒洒满从天窗投下的阳光,我把裹满阳光的米粒往我的嘴里送。这边米粒山还没见少,只见黑影在碗边一晃,又一大勺糖果般缤纷的佐料来到我的碗边。

“怎么只是佐料。”我小声嘀咕。见妈妈不吭声,我继续追问,“妈妈,这是你从饭桶里盛的?”

“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妈妈避左右而言它。

幼小的我想不到,妈妈可能只是想让我能多吃两口。只想到,这应该是妈妈从还没拌饭的那里得来的,如果我接受,就等同于为了自己一时的贪欲,和妈妈一起占别人便宜。

我原不想违抗我妈妈,但我抵抗不住内心的羞耻,一声“我不要!”落地有声。话音一落,我把碗往身体缩回了半寸。佐料一半到了我碗里,一半撒落空中。妈妈随之也发出一声吼“把碗端好”,把仅剩的一点继续往我碗里倒。

“喂,那佐料还要用来拌白米饭的,谁让你拿了?”这下轮到妈妈缩回自己的手了。

妈妈自知理亏,没接话,“安分”地吃起自己的饭,细声嘱咐我“快点吃,吃完马上就要参加仪式了。”

参加的那次丧礼,我全然忘记了,但我记得我在丧礼上吃的那碗彩虹炒饭。

长大后的我常想,但凡我胃口好一点,又或者是拒绝的声音小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让人们注意到妈妈?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问妈妈,被指责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印象中,妈妈从未向我和姐妹们吐露过她的委屈、烦恼、痛苦。仿佛不恼、不怒、不悲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基调。

我亲眼见过外婆,在大街上,不顾街坊邻里,指着我妈妈破口大骂。妈妈不回嘴,不吭声,一脸坚毅,直到我外婆骂完拂尘而去。唯独有一次,我瞧见妈妈在滴眼泪。

那是一个傍晚,我在家门外听见妈妈和人在理论。进门看到是卖米的商贩——挺着一个大肚腩的中年男子,厉声说着:“你有一包米的钱还没还。”

妈妈坚持钱已经还过了,可商贩不听,一个劲地催促。

几番争执下来,我听见妈妈说话的声音变了,越来越孱弱,说话停顿越来越长······我抬头望向妈妈,泪花在妈妈眼眶里翻腾,随后溢出流至妈妈的脸庞。

我想问“妈妈,你怎么了?”我想说“妈妈,你别哭。”·····但我的话没到嘴边,喉咙就哽住了。我想拿出所有零花钱让商贩从我眼前消失,我想这时爸爸能从门外回来,我想往家里的米缸填满大米·····眼泪竟也不争气地流下来。

“妈妈没事儿,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你乖乖听话就好。”妈妈一边抹自己的眼泪,一边给我抹着眼泪。

那一滴滴说着没事儿的眼泪,坠落下来,坠入我的心海,在我的心上荡开一圈圈涟漪,直至填满我整个心房。我想抹去眼前的一切,可它钻进我的大脑缝隙,一路逃离我的驱赶,让我的难过无处遁形。我暗自发誓:这样的画面不能再让它出现。

商贩那天走后,回去查了账单,发现是记错账了,打了电话来道歉。接过电话的妈妈一如往常的云淡风清,并没有趁机宣泄被冤枉的委屈。

说也奇怪,我再也没有见到妈妈像那次一样哭泣。可能我在学校的时间多了,我在家时,常听到的是妈妈给我说,她的各份临时工,在舅舅工作的鲍鱼厂洗刷养殖池,在姑姑工作的食堂里帮忙备菜,和邻居阿姨们拎上麻皮袋子,去捡被遗漏在田地里的花生和小薯······家里的米缸没再空过。

多年后,我准备出嫁,妈妈红着眼,对着二十多岁,站起来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我,嘴里念叨的仍是小时候吃饭的事儿:你小时候,不吃饭,身体弱,妈妈忙,没空喂。有多喂你的话,你应该能长好一点的,能长大一点的······

*今天的故事来自三明治✖️陈思呈小说阅读写作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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