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云:“人活百岁的少,话留千年的多。”从人类文明的发源和发展来看,应该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先有言辞,后有文章。谚语最核心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它无意识地传承了一个民族的口语文明,经历数千年乃至上万年,从发轫、滥觞到广阔绵延、汪洋恣肆的整个衍变流程。可以说,中华谚语是华夏民族悠久文化、灿烂文明的根苗与根脉。
《文心雕龙》讲得好:“《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文道合一”乃文明之根。谚语之所以历经数千年甚至上万年沧桑巨变而流传不息者,就因为它是“文道合一”的标本。简而言之,“文”指文学性与审美性,“道”乃思想性与规律性。《尚书》有言:“政贵有恒,辞尚体要。”《文心雕龙》亦曰:“义典则弘,文约为美。”谚语要言不烦,少少许胜多多许,句句都能点在筋上。曾几何时,“摸着石头过河”“白猫黑猫,逮住老鼠是好猫”,仅仅两句简短的俗谚,几乎成为一个时代的话语。我们今天常说,“空口袋立不住”“打铁还得本身硬”“开弓没有回头箭”“步子太大扯破裆”“掌心向里,拳头朝外”“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等等,即可见出谚语的力道与张力。谚语经久不衰的魅力,即在于它凝炼而充沛的表达力度和思想含量上。
尤其是有关人情物理方面的俗谚,很大一部分具有多义性或歧义性。譬如“蛇大窟窿粗”,本义是说蛇身长大,蛇洞也就相应地粗大;引申义则是家大业大消耗大,以及进项多者出项也大;或者说,能耐大的人,路子也比较野,等等。又如“望山跑死马”,本来是说看山很近,其实真到山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引申义却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或者欲望和贪心会害死人;还有更进一层的意思是,光想着指靠他人是永远也靠不住的——“望山跑死马,指人都是假”啊!再如“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谚语,却深刻地隐喻着一种反常与正常、偶然与必然、特殊性与普遍性密切相关的因果公式。还有一句更厉害的谚语“有状元的徒弟,没状元的师傅”,多少年来,我咨询过很多学者与长者,几乎每个人对之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解读,最能体现“一句谚语千层意”的精髓。虽然谚语只是以吉光片羽式的碎片化的形式呈现,但它的这种多义性与歧义性,既增加了内涵的丰富性,亦拓展了外延的多向性;既体现出它蕴藏的巨大思想含量,同时也展现出八面玲珑摇曳生姿的多面性、复杂性、嬗变性与朦胧美。
问所从来,谚语有根。我曾专门留心过我国的传统经典,除《易经》和《老子》而外,很少有经典老书中没有引用过“野语”“鄙谚”者。诸如,《左传》:“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国语》:“谚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孟子》:“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庄子》:“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韩非子》:“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一而足。就算是《易经》和《老子》,也脱不了与谚语的血缘关系——成为其导出的源头之一。俗谚“别人偷牛你拔橛儿”,即脱胎于《易经》之《无妄卦》“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农谚“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则直接来自《老子》。谚语是散落在传统经典里的珍珠。它的这种经典特质,既沉淀着深刻的思想性与精湛的艺术性,同时也包含着与时偕行的穿越性和历久弥新的现代性。
《文心雕龙》曰:“歌谣文理,与世推移。”谚语,从传统文化经典走向民间变成“俗话”,大致都曾经历过一个漫长的“俗化”过程;如果“俗化”得不够彻底,那还只是“文化”。诸如前文引用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和“闻道百,以为莫己若”,也许至今人们还觉得它是“文化”而不是“俗话”。有些谚语的“俗化”过程来路清晰可辨。譬如俗谚“习惯成自然”,来自孔子之语“少年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贾子新书》);还有“水无鱼依然是水,鱼无水一日难活”,亦出自孔子的高足子夏之言“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太平御览》引自《尸子》),等等。而有些俗谚则“俗化”得比较繁复。最典型的例子是俗谚“不如意事长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它最初出自《晋书·羊祜传》羊祜之言“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后来南宋词人辛弃疾作词“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同为南宋诗人的方岳又将它补充为“不如意事长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再后来在元明戏曲与小说中,又将它稍作修改定型为“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并且长期地反复地在群众中演出与传播,才逐渐走向民间,“俗化”为“俗话”。由于时代久远,又是口传文化,故更多来自于经典中的俗谚,已然是羚羊挂角,大多均无迹可寻。即使像“狐死正丘首”这样著名的古谚,纵然上溯到现存文献中最早记载它的《礼记》,依然说“古之人有言曰”——足见其根脉之绵长、根源之深远。
《尚书》云:“学于古训乃有获。”《诗经》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汉书·艺文志》亦云:“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的确,谚语是根。它葆有着强大的历史传承记忆功能。所谓“风流俗败”“礼崩乐坏”之类的节俗、名物、礼仪、制度、德行乃至学术领域等方面所流失、缺失的东西,或许在谚语中有着原始的零星的残存与保留。譬如“夏至三庚入伏,立秋五戊为社”和“冬至当天数九,夏至三庚数伏”等俗谚,不仅精确地指出如何确定“社”“伏”“九”等有关节俗的学术问题,同时也包含着为何叫“数九”,而不叫“数六”“数七”“数八”“数十”之类的学术难题。谚语,是历代先民智慧接力的产物,是亿万人民共同创造的“时代话语”,是一笔宏博丰厚的历史文化财富,更是一种蕴藏着巨大时代意义的民间文化宝藏。我曾在《母亲词典》序言中写道,谚语是一部口口相传的文明史,谚语是一个民族的回想与记忆。现在我更想表达的是,谚语乃中华民族国学大观园里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开掘这座民间文化资源和思想资源宝库,深挖谚语的文化价值和现代意义,打通历史、现实与生活,汲取能量,启迪未来。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太阳鸟”中国文学年选杂文卷主编。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
来源:《谚云》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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