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拾贝——《中国演员》2024年第十期文选之一|才女|柳如是|清人|越剧|钱谦益

我如何演好一个中国版的乱世佳人柳如是

陈翠红

我为主演的越剧《柳如是》上演后，引起很大的反响。有人称这是中国版的《乱世佳人》。这当然是戏称，两部作品内容完全不同。但是也有相同的地方，剧中主人公（柳如是、斯嘉丽）都是佳人，都一样处于乱世之中。越剧《柳如是》将叙事视角聚焦于一代才女柳如是的重要人生经历。该剧从历史事件与人物行为出发，展现了柳如是虽为卑微之身，却怀有家国情怀的崇高气节，赞扬了她对文化与道德的坚守、对国家与民族的认同、对情感与誓言的忠贞。同时，将个人选择放置于家国危难的时代背景之下，秉持“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彰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也当有责”的高尚品质与担当精神。

陈翠红生活照

我深知，要演好一个人物，首先要了解这个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敲定人物的基调，然后再走进人物的内心深处。理清人物的思想与行动的线索与轨迹。只是这样，才能塑造出真实丰满，具体可感，鲜活生动的人物形像来体现剧本的主题思想。

本剧的时代背景是甲申之变，清兵入关前后。当时南明政权腐败无能，致使江山易帜，百姓遭难。当时以钱谦益为首的社会精英们纷纷投降，倒是柳如是等秦淮名妓保住了气节。重温这段历史，不禁让人对这些社会底层的小女子肃然起敬。

柳如是是这个剧的主人公，我要如何理解把握这一个人物呢？接到饰演任务之后，我感到这个人物与我以前所演角色有很大差异，我不禁有些心中没底，为此，我多次请教我省著名剧作家周长赋老师，周明老师，本剧作者方朝晖老师。他们建议我除了认真研读剧本之外还可以参阅《才女柳如是小传》、《柳如是诗词评注》等书籍，以增加对柳如是的人格以及才情的认识。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通过阅读有关人物的材料，我对我要饰演的这一人物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我认为，她虽然处于社会底层，但她具有爱国心与社会责任感，因为她读了很多书，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又因出自社会底层，对于人民的痛苦有着更直接的感受。她是个才女，写了很多感时伤世的爱国诗篇，足以证明她的家国情怀。同时，她也是个感情丰富，追求幸福与自由的奇女子。她敢爱敢恨，虽在感情生活上，屡屡受伤，但她始终保持自由独立的人格。她造访钱谦益，用她奇特的方式，不但以她的丽质，更以她的才情征服了一代文豪。她在与钱谦益交往时，始终保持自已独立的人格。一开始，她就就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古来才子佳妇，儿女英雄，遇合甚奇，始终不易。如司马相如之遇文君，如红拂之归李靖，心窃慕之……”她要的是互为知已，互相尊重而有所成就的儿女英雄般的感情生活。钱谦益为当时儒林领袖，江左人望，他要答应公开迎娶一个青楼女子并给她正妻的名份谈何容易。他是必须承受各方面巨大的压力的。据清人笔记文所载：当时钱谦益与柳如是结婚，钱谦益的学生与当地官绅都激烈反对。认为是伤士大夫之体统，失天下人所望。据说，他们在尚湖舟中举办婚礼时，曾被围观的秀才们丢过石头。我想，正因为钱牧斋能为柳如是做人所不能做之事，才感动了柳如是，使柳如是能与他荣辱与共，不离不弃。而柳如是对钱谦益也善解人意并且有情有义。他们结合后，真正是闺中良伴，文章知己。生活上，柳如是也对钱牧斋悉心照料，他们互相体贴，生活还是美满幸福好的。只是后来清兵南下，时局变化，两人因对于家国情怀的理解不同，才有了冲突与裂痕，即使钱牧斋因变节而身败名裂之后，她也没有把他抛弃，这是因为当初钱谦益真正爱过她的。钱谦益的深情使柳如是受到了出自内心的感动，因此，当钱谦益变节后，柳如是虽痛恨他变节的行为，但还是不离不弃，她怕他进一步沉沦而更加无可救药，因此，她不时刺激钱牧斋以唤起他的良知与悔悟，又以实际行动，迫使牧斋和她一起从事抗清义举，终于使他心爱的人迷途知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救赎。但是，她即使愿意与钱牧斋同死，也永远无法原谅钱的变节行为。钱谦益在她的感召下，变卖家产为义军捐款，被人举报，关在京中监狱，她带病上京，冒死营救，甚至打算与钱谦益一同赴死。后来钱谦益出狱，他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诗词唱和，怀念故国，感叹人生，为传统文化增添了不少诗章。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钱谦益死后，柳如是也上吊身亡。柳如是为何自尽？许多史料都说，因为牧斋死后，族人欲侵吞财产，柳氏受到欺凌愤然投环。我以为，其实在国亡之后，柳如是早就有殉节之心。南京城破当天，她曾劝牧斋投水赴死，牧斋不肯，柳如是奋然跳湖被人救起。后来免强存活，更多的是出于挽救牧斋的考虑。到了钱谦益一死，她就都无牵挂了，决不会为钱家财产纠纷这种事而死。她是因为复国无望，知音又死，唯有一死报牧斋的情重如山罢了。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要演好戏，除了琢磨透自己主演的人物外，对于主要配角的人物基调也要有一定的了解。钱谦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通过研读剧本与浏览有关史料对其做了一番研究。钱谦益在遇到柳如是以前，就是当时一个大名鼎鼎的大文人，大官吏，他本来有可能当宰相，受到了排斥，辞官回乡，本来心情非常低落，但是遇到了柳如是，重新燃起了对美好生活的热情，可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所以他才会如此不顾一切迎娶柳如是，打算从此诗酒江湖，共度余生。想不到清兵南下，国破家亡，他在柳如是的鼓励下，接受了南明朝任命到南京共赴国难。但由于文人的软弱性，以及对于南明朝的失望，他失节投降了清朝。为此，他也时时反悔，并在柳如是的帮助下进行了自赎。他们两人的人物关系要如何把握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对钱谦益变节这件事的看法，更是重中之重。我是赞同柳如是的看法的，对钱谦益的变节行为，是可叹可怜而不可原谅的。在演戏的候，我也始终保持这个尺度，不然，就没有是非标准了。但是，我们又不能很概念化的表现他们两人的情感冲突。在这部戏中，柳如是与钱谦益的关系非常密切。钱谦益为当时儒林领袖，柳如是则为青楼之翘楚，都名满天下。两人既是情投意合的文章知已与生活侣伴，又有不同的家国情怀。柳、钱这一段乱世情缘其实充满着许多的曲拆与恩怨，而这一切又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文人的生存状态有着很大的关系。其恩恩怨怨与亡国之恨交织一起，是一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时代与文化的感伤与情感的煎熬。剧本中，通过这对乱世鸳鸯的特殊际遇所要表达的“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之上，还有一个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在”的主旨我认为是准确的。我在表演当中，也紧紧扣住这个主题来表现人物。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深入领会主题与琢磨透自己所要饰演的这一个人物之后，还必须在舞台上用自己的演技把这个角色细致可感的表现出来，才能达到成功塑造人物的目的。

首先，要在细节上演活人物。第一场，柳如是拜访钱谦益。当听到钱谦益要送红笺求爱的时候，她虽是见惯天下各种男人的青楼女子，还是会春心荡动，起了波澜。此时，我先是意外惊喜，接着又低头掩羞。但转而一想，又觉钱谦益或许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便借个借囗告辞。但心还有所系，所以，当钱谦益向她要住处地址，说另日要专诚拜访时，就欣然把地址告诉他了。接着，他们在尚湖办婚礼，两人兴高彩烈对唱，钱谦益洋洋得意问道：“你为什么会答应嫁给我呢?”我就用指头戳了他一下额角，回答：“我爱你这头白发呀！”我要传导的是：你别太得意，我不是爱你地位，我也不管你是什么文豪大佬，我要的是心心相印，我会用初心去守护这份爱情。当钱谦益以身为她挡石头时，她非常感动。当钱想把小石头丢弃时，我就一把抢过，说，这小石头是我们真情的见证，我要把它永远珍藏在身上。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第二场，我用先喜后悲的手法。先画《群仙祝寿图》为钱谦益做寿。喜扶丈夫进门，与其展画共舞，极尽温柔浪漫之态。后来南京陷落，钱谦益与柳如是相约要投水殉国，但钱谦益临池变卦，不想死了，此时柳如是情绪顿时逆转，非常失望与悲愤。我就怒目凝视，厉声指责，并用决然奋身跃起投池等激烈大动作以表达人物愤忿的心情。

第三场，清人请钱谦益念祭史可法的祭文，柳如是家中被贴了侮辱性的对联，她气得吐了血。我就用起身撕下对联，又瘫倒在地，又挣扎而起，举手吁天呼唤等动作，将悲羞怨怒的心理外化，使剧中人物情感风波聚起，把剧情推向高潮。

第四场，我特意与编剧、导演商量，加了柳如是离家出走，在风雨交加情景中行路一个片段。我的用意是，加强人物此时的悲愤心情，又能显示演员表演的行路身段功与雨中舞伞功。演出实践证明，效果还是不错的。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第五场，钱谦益因在柳如是的鼓动下，变卖家产资助义军，被人告发，关在京中大牢。为了救丈夫出狱，柳如是冒险到豫王府请求释放钱谦益，但受到豫王言语侮辱，我就一改青衣旦角柔弱做派，挺身昂首，拔刀相向，欲自尽于王府，表示要与钱谦益同死的决心，充分展示柳如是英风侠义的另一面。

第六场，钱谦益临死前，问柳如是，经过这么多的风波之后，能谅解当年他的变节行为么？柳如是此时的内心非常矛盾，不谅解，太无情，若谅解，失大义，她无法回答，她内心也许比钱谦益还痛苦。我就用欲言又止，垂泪相对，掩袖而下的动作来表现内心的无奈与痛楚的心情。

越剧《柳如是》

陈翠红饰柳如是

当然，要演好一个角色，因素是多方面的。除了以上说的几点，唱腔的选择与应用也是至关重要的。

越剧非常重视唱腔的表现力与感染力，有人说，唱腔音乐，是一个戏的灵魂，我认为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在第三场，在表演柳如是受到众人讥讽时，就用散板唱腔，紧拉慢唱，表现了人物柳如是痛苦而又羞悔难当的心情。在尾声中足足有三十句唱腔，唱的是柳如是回忆一生的悲凉凄苦、悔恨自责而又坚定自我信念的心理。其中的轻重缓急、快慢高低的节律需要用心体验、细心把控。“到如今国破家亡何眷恋”一句先高后低，表现了柳如是对家国的怀念和极度悲痛的心情。“人生啊——”一句则将尾音拉长，给人一种音韵悠长的感受和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苍凉中带着无限的感慨，仿佛将柳如是的一生都包蕴在这一声长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