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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古道溪。在这个小村寨,人是没法远望的。无法望见自己的来处,也无法望见自己的去处。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出去,看见的只能是山。但“古道溪”这个名字古典、浪漫、诗意、苍凉、大气,又充满了意境和想象,格调不俗,符合我们对文化传统的定义。我到现在为止,再没有听过比它更好听的村名。也许大家对乡村景物司空见惯,但我一直觉得古道溪很美,富有书卷气,美得与众不同。我一直说,我幸好出生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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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下,是古道溪

美丽的地方生活着贫穷的人,但就这样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在我少年时代,我接触到的人,几乎都有读书习惯,读书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在消息闭塞的山寨里,人们没有更多的娱乐,只能选择阅读,就像人生中无数个必然会降临的命运,这也是他们的命运。一个人不可避免会受到儿时记忆的影响,一个人也必然会受到一群人的影响,这种力量是强大的。生活在其中,除了爱上阅读没有第二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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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溪

湘西土家族,一个爱书的民族。困顿的现实生活,逼仄的生存环境,永远缠绵不去的大山,使这个民族变得异常倔强而浪漫。书,既是一道宣泄情感的出口,又是一道接纳新鲜生活的入口。尽管大多书籍是用来消遣日子的武侠小说、古今传奇、民间故事,但已足够在这片隐落于青山之中的小山寨里喂养一群目光饥饿的人民。

没有电视、手机的时代,读书几乎可以说是山民唯一的娱乐。耕田种地的人、守牛赶羊的人、养鸡喂鸭的人,还有屋顶上的瓦匠、堂屋里的木匠、竹林旁的篾匠、棉花堆里的弹匠。他们空暇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摆书里的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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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大灵山的一条无名河,

河中常见此景,人们取名石书开花

读书,也是我的命运。

我奶奶的亲弟弟,我的舅公,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简直是中国乡土版的荷马,双目近乎失明,一辈子摸索着走路,却口述了一部湘西民间文学史诗。在冬日晚上,我们围坐在烧着大火的火坑旁,几乎把所有的民间故事、武侠演义、章回传奇听了个遍。

我的嘎婆(外祖母),她是从重庆(我们那边习惯说四川)某个小山沟里嫁过来的,已经过世二三十年了。记忆中,她的枕头下常年压着一两本小说。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一个略微识些字的普通农村老太太,劳累一天后,会翻看几页书才歇息。好像书籍能缓解她的苦累,让她顺利坠入黑甜的梦乡。

我的父亲,会在停电的晚上,让我高高举起一盏煤油灯陪他看书。他看一页,我看一页。如果我看完了他还没有翻页,我就十分得意,向全家人宣告我的看书速度超过了他。

有时候,山里人会早早出门,顶着大太阳翻爬几座山去另一个寨子。他不是去商量农事,而是听闻此间主人珍藏有一本好书。他也许是一个为了追寻斑斓岁月的农人,借风的耳朵,听到一本书的消息。

在苍山云海之中,烈日枯焦之下,这是借书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复活的是种书的人。种书的人当然是孩子,只有孩子才能做出这么天真而美好的事情。

是不是所有人的孩童时期,都玩过这样一个游戏?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埋进土里,学着农人种植粮食的样子,给它施肥、松土、浇水,然后殷勤地守在旁边,等待它结出累累果实。

种书,是因为我丢失了一本借来的书。还书的期限到了,我没有想出办法来。

那个春天我无计可施,怀着近乎悲壮的心情,学着母亲播种的方式,把那本《小溪流》埋进了我家的竹林,指望着它能像那些肥胖的小竹笋一样,循着人间的气息,长出更多的书来。我当然知道这个近乎赌气的行为是极可笑的,像小猫种鱼。可是后来如果有人问我,我都会回答说,那本书真的长出来了。不是从土地里,而是从我的心里。

我常常回味种书的经历。我由此猜想,稻谷、草木、雨水、月光、音乐、舞蹈、绘画,这些财富最初的创造,是不是人类在孩童时期所玩的一次种植游戏?他们把野生的谷物、蔬菜种植下去,然后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我相信他们还尝试种过矫健优美的动物,种植过天籁和自然的艺术。后来他们发现,那些种植意味着消亡——肉食在土地里陈腐溃烂,音乐和诗歌散逸不见,于是聪明的人转而为它们寻找适合的土地和空气。最后找到的是人的灵魂,心灵是最适合那些东西生存的高贵土壤,用心血浇灌,用信念喂养。世界由此变得无比美好,并葳蕤生长。

有一次生病住院,父亲丢下我,穿越大半个县城,跑到新华书店为我挑选了两本书,一本《水浒传》,一本神话故事集。

那是还不到十岁的年纪,父亲教我“水浒”不能读成“水许”。我躺在病床上,双手举着那本“重量级”名著,高高越过头顶。过路的人提心吊胆,说小心啊,要是没拿稳砸下来,这书保准把我的小脑袋砸个稀烂。有时候举不动了,父亲就从我手里接过书,帮我举着。这样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遇到不会读的字就越过去,一本书读完,我便知晓了很多字义。我贪婪地看着那些文字,汲取着书中的营养,被书中传奇的人生吸引,于是神奇地忘掉了病痛,获得了战胜病痛的力量和勇气。

另一本神话故事集则让我感受到拥有想象力的快乐,而想象力是写作最珍贵的品质。我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是以连环画形式出现的《堂吉诃德》,看到那个把脸盆顶在头上当头盔的笨蛋,我跌在楼板上打着滚笑,我父亲在旁跟着笑。等我真正爱上阅读后,有一天父亲说,以后你也写一本给老子看看。这句话简直是一粒种子,比埋在土里的那本《小溪流》茁壮多了,它潜伏在我的心里,一直孕育着。

小时候,母亲一直很担心我长大后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无法生存下去。我大言不惭地安慰她,放心好了,以后我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坐在屋里,不停地读书写作,钱就会从窗外飞进来,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大学毕业后,为了生活我曾四处漂泊,在不同城市做过电脑出货调单员、动漫编辑、电子商务网络营销人员,还在乡村小学里从事过教育教学工作。那段时间我被迫丢弃了很多物品,但始终没有放弃阅读,并且无论多么艰难的环境,我都在持续写作。为了那个儿时的梦想,那粒小小的种子。

二〇一三年六月的一个晚上,我的家被一场无名大火烧得精光。那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给了我自信、勇气、温暖和爱的地方,就这样毁于一旦,变成焦黄大地上的一层灰烬。

一连几天,我执着地在废墟上寻找。我不但失去了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书籍,还失去了二十多本日记、十多万字的小说手稿,无数的照片和信件。前来扑火的人告诉我,在属于我的那间房子里,那些承载梦想、安放灵魂,让我独自疗愈伤口的书籍,是最后才慢慢烧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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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房子失火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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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上的人们

失火的一个多月后,我外出参加一个比赛,不幸在途中遭遇了车祸。因为腰椎受伤,我被迫长期卧床静养。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整夜呆坐冥想,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忍受着时间的无情切割。我觉得自己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窟窿,被那场车祸堵住了去路。我委屈、愤怒、焦虑又绝望。

连日积攒的情绪持续发酵,一天深夜,我撕开了伪装的坚强,痛快地哭了一场。我害怕极了,泄气极了,觉得自己被生活击败,被命运打回原形,依旧是那个没有勇气的人。

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成长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但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教育和期望。可以说,我已经是一个内心充满了温暖的人,能从容面对和处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尴尬甚至是困境。

读书和写作是安静的事情,是私人化的行为。以我个人来说,它们伴随着我的整个生命过程,让不幸的命运看起来没有那么悲哀。

为什么会用写的方式?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我也是第一次这般自问。一个人爱上阅读,然后开始写字,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心里的种子开始发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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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在老家写作

我出生的寨子,是读书生发的现场,是文学与人生起步的地方,它给了我此生最大的恩惠。作为少数民族聚居区,它有不可替代的独特的地域文化。我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习俗,自有不同的地方。

长久以来,巫族文化是湘西一个比较鲜明的符号,我们的日常生活多少也会带有一点巫气。随便举几个例子。这里很多地方都有山神菩萨,人们路过时要敬上几根柴,空手过路会肚子痛。端午节涨大水,门口泥塘里的蚯蚓不可随意戏弄伤害,老人告诫说,那是龙的变身。对面山里有犀牛精,后面山里有蟒蛇精……这里的每座山都有名字,都有稀奇古怪的神话传说;这里的人们跟山川风物平和相处,顺从着内心的原始意愿,遵循着古老的自然法则。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那种自内部生发的本土文化体系,不断坍塌并糅合构建,我对这个触发无数个体命运的现场感到好奇,时代碰撞中一些正在消失和正在产生的东西,恰好在我们这个时代,恰好在我们身边。

后来,我接触到世界文学,尤其对拉美文学,我有天然的亲切感,并从中找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在胡安·鲁尔福的书写中,我好似看到了家乡的鬼神,甚至在《百年孤独》《哈扎尔词典》《午夜之子》《微物之神》等不同作家的书中,我找到了阅读《山海经》《酉阳杂俎》时的感觉,也找到了儿时的生活记忆。

在东西方,在地球的两端,在截然不同的民族之间,原来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对世界的猜想是相似的。我从那些文学作品中,找到跟湘西、跟古道溪类似的、血脉贯通的东西,这是陌生地方的陌生的人类带来的,遥远而熟悉的回响。

我想,在文化交融和民族特色中找到一条有效的途径,摒弃同质化创作,写出生命的各自形态,才是每个读书人、写作者需要面对的现实。

每次回家,车子从乌龙山大峡谷穿过,我望向车窗外,心里总觉得焦灼,不免有一些感叹。这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又看似永恒的事物,在每一个亲临其中的人心里,多少会激起涟漪,欢悦和痛苦也就无可回避。

写作,意味着对身处此间的看法和必然会肩负的道义感,这理由当然太过堂皇。你要永远相信,一滴水珠和一棵植物的幸福,只有自己成了那滴水珠、那棵植物才能完全感受,个体的经验永远是独特的,而写作会让人获得这微妙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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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盐粒》部分手稿

我相信佩索阿所言,写下即是永恒。我原本跟世界关联甚少,可一旦把个体经验复述下来,有些东西就会成为我的一部分,随着书写的深入,我对世界的看法也在不断修正。或许我的写作对他者产生不了任何意义,仅仅是疗愈自我的一种途径,让我回到童年时代,回到少年时代,让时光走得慢些。

最后,我也不能免俗地要说一些感谢。感谢《雨花》的编辑向迅老师,此书中的许多篇章最初发表在《雨花》上,也因为向迅老师不遗余力地鼓励和推荐,我才有勇气将书稿交付出版社。

感谢为此书刊印付出十二分辛苦的出版社诸位老师。我的责编李婧婧老师说我“也是盐粒一样微小但珍贵的女孩”,这话看了真让人热泪盈眶啊。得到他人的肯定和认可也许并不难,最难的是卸下那种天生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如阴影纠缠相随,终身摆脱不掉。受到李老师热情洋溢的夸赞,我也想肯定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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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盐粒》实拍图

封面设计:董茹嘉

图书摄影:北野

感谢在我创作道路上一直关心、鼓励、帮助、提携我的师友们,这名单太长太长,我将永远珍藏在心里。

感谢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父母,在偏僻落后的小山寨里,他们开明且不带丝毫偏见,始终坚持供我上学念书,培养我的阅读习惯。感谢他们从未想过放弃这个有瑕疵的孩子,我的成长并不匮乏,因为有家人充盈的爱。

最后,我要把此书献给黄叶先生。在我艰难困苦污浊及身之际,是他同其他几位老师将我拉出泥潭。黄叶先生改变了我的命运走向,我无以为报,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敬重和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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