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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胡基（散文）

作者/

【作家/诗人风采】

★沈明义，生于1948年11月，陕西西安人，大学文化，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陕西省优秀教师，从事教育工作四十余年，曾任中学校长、党支部书记，退休后在某民办学校任职。喜好写作，曾有多篇论文、散文在报刊发表，业余时间也尝试写诗填词。

【作家/诗人作品】

打胡基（散文）

沈明义

早年间，关中地区有一种常见的建筑材料叫胡基，是用潮湿的黏土在模子中夯打而成的长方形土坯。那时候砖瓦比较稀缺也比较贵，普通人家买不起，盖房砌墙、垒灶台、盘炕都用胡基。乡下有的是泥土，打胡基就地取材，制作简单，经济实惠。谁家要盖房，除了准备房梁、檩条、椽子等木料和屋瓦，都得先打胡基，胡基晒干了才能动工。所以胡基是家家盖房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

打胡基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光有一把力气，技术不行，打的胡基要么揭不起来、摞不成摞，要么表面粗糙四角不全，根本用不成。所以一般都要请人打。人们把盖房子的叫泥水匠，做家具的叫木匠，加工石料的叫石匠，很受人尊重。胡基很抢手，打胡基的人却享受不到“匠”的称呼。打胡基又实在是个重体力活，手提二十来斤重的石锤，一天打五六百块胡基，一般人是吃不消的。我有个本家叔叔，身材瘦小，为了养家活口，经常给人打胡基，出过了力，累坏了身子，落下病根，五十多岁就去世了。

打胡基的工具很简单：一块青石板，一个石锤子，一副木模子。青石板二尺见方、半尺多厚，是打胡基的砧板。石锤由一个圆台状的锤头装上约八十公分高“丁”字形的木手把。模子是两根六十几公分长、十公分宽、六公分厚的杂木条，嵌两块三十几分长六公分宽的木板构成一个长方形的木框；两根边框顶端用麻绳缠绕连接，用木楔子绞紧固定，下端用木棒做成榫卯活扣连接，便于取下模子；上端的挡板嵌在边框里取不下来，下端的挡板是活的，打开边框，挡板自行脱落。模子内径长四十五公分、宽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和成品胡基大小一样。打胡基的时候，把模子平放在石板上，填满黏土，用石锤夯实，取下模子，一个四边棱角分明、两面光滑的土坯就打成了，就像一块超大的砖。

打胡基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提锤子夯打，一个人供土。提锤子的自然是行家里手，供模子的是给人家打下手。打胡基的揽下活儿，就在村里找个人给他供模子。我高中毕业返乡劳动的那些年就常常给人供模子。村里有个叫沈志奎的，我把他叫哥，高高的个头，黑黑的面孔，手脚麻利，走路如风，非常精干。他饭量好，力气大，打胡基又快又好，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手。他家里上有老娘下有两个妹妹和五个孩子，经济负担很重，就常常揽些打胡基的活儿，挣点钱贴补家用。我返乡不久，他便盯上了我。我那时身材单薄，力气小，连一担水都挑不动。但他看我干活踏实，舍得出力，就让我给他打下手。我答应了。可没想到第一次供模子就让我尝到了又苦又累的滋味。

那天一大早，我用架子车拉着石板、镢头锨、一担笼从炕洞里掏出的草木灰，志奎哥扛着锤子挑着模子，来到胡基壕。那是生产队专门留下的一块空地。志奎哥选好位置放稳石板，就去平整摞胡基的地基；我抡起镢头挖土。打胡基的土必须是纯黏土，不能有沙子，而且湿度要适中，这样打的胡基才结实。主家提前两三天已经用水㵍过，湿度刚好，挖起来也不太费劲儿。我边挖边把土疙瘩敲成碎末，用铁锨捣腾成一大堆。志奎哥在石板上放下模子，我抓一把草木灰，撒在模子内壁和石板上（防止胡基粘在模子和石板上揭不起来），然后抄起铁锨往模子里铲土。模子填满，志奎哥纵身跳到模子上，双手背后，两脚并齐跃起朝前一踩又快速往后一踩中间再踩两脚，把土踩蛰，两手抓住锤把一提，先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夯一遍，再高高提起用力重重捶上七八下，把石锤往石板前一放，两脚顺势蹭掉边框上的余土，右脚后跟把模子下端木扣一磕，模子就开了。然后把边框往外一掰扶起模子再扣上木扣，靠在锤把上，双手虎口张开反向捏住胡基外侧两角一揭，一块有棱有角表面平滑光亮的胡基立在石板上。他端起胡基快步走去，稳稳地码在平整好的地基处。整个流程井然有序连贯自如，一起一落干脆利索一气呵成，就像舞蹈似的；每个动作一招一式准确轻巧，充满了节奏感和力量感；每一下夯击都伴随着沉闷而有力的声响，高低起伏快慢有致节奏分明，仿佛是大地的脉动，又像是一首动听的乐曲。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他夯打的声音在回荡，那是劳动的号角，是生活的赞歌。

但我哪里顾得上欣赏。他端起胡基去摞的时候，我赶紧用挡板刮净石板上残留的土渣，放下模子，装上挡板，撒把草木灰，再给模子里铲土。我刚填满土他就回来了，又跳上模子夯打起来。趁他夯打的机会，我赶紧挖土备土。就这样，我供他打，他打我挖，他打好一块去摞，我摆模子撒灰供土，一环套一环，两个人谁也不能停。不到半晌，一块块胡基一层一层整整齐齐摞起来。摞胡基也讲技术，俗话说：“会打不会摞，不如回家坐”。意思是说打得再好摞不好，胡基倒了前功尽弃。所以行家都很重视，先铲平垫高夯实基础，然后小心翼翼稳稳摞好第一层。第一层胡基向右斜着放，每块之间保留一公分距离，第二层胡基向左斜着放，所谓“一块压三块”，如此一层一层摞起来，既平稳又疏密有致，便于通风晾晒。一般摞五六层，就像一堵高墙。

随着取土量增大，越挖坑越深，我站的位置越来越低。开始备的土已用完，我得不停地挖，还得跟上节奏及时供土，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我盼着他休息一回儿，哪怕抽一袋烟，也好让我从容备土。可这是妄想。打胡基是数字活儿，一袋烟工夫就是好几块胡基，不到饭时是不会休息的。我手脚不停地忙活，没干半天手就起泡了，疼得握不住镢把锨把，但也只好咬牙忍着。好不容易熬到饭点，主家挑着担子送饭来了，瓦罐里盛着汤面片，篮子里装着白蒸馍，外加一碟油泼辣子。我们这才跳出土壕，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手上的土灰，蹲在胡基摞子下狼吞虎咽地咥。吃饱了抽支烟歇一会儿就又接着干。

打胡基最怕下雨，一下雨胡基就泡倒了。所以一般都在夏天晴朗的日子打胡基。活重不说，那胡基壕闷热就够你受的。火辣辣的太阳下，提着二十多斤重的石锤马不停蹄地夯，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额头、脊背滑落，手臂就像从水里抽出来似的。志奎哥干脆脱掉单衫，光着膀子干。他挺直身板，双手握紧锤把，高高提起重重落下，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发达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鼓胀、收缩，展现出一种原始而野性的力量，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不停夯打。我站在齐腰深的壕坑里，不停地挖土铲土，拼足了劲赶他的节奏。汗水顺两颊流淌，用手一抹，满脸泥灰，那狼狈相就别提了。尤其是手上的水泡磨破了，被草木灰和着汗水浸染，又蜇又疼。一天下来，腰酸胳膊疼，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但第二天还得坚持干。

两三天过去了，我手上的血泡干了，磨成了厚厚的茧子；尤其是供模子的节奏跟上了，干活自如多了。志奎哥跳上模子夯打，我备土，他刚一端起胡基我“啪”一下就把模子放好，顺手抓一把草木灰，“噌噌噌”右一撇左一撇中间一抛就撒匀了，然后又是“噌噌噌”三锨就把模子填满了，他回转身来时，我已在挖土准备了。我和他配合越来越默契，再也不那么忙乱了。看着矗立在土壕边那一摞摞胡基，那是也和着自己力量和汗水的果实，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后来，志奎哥揽下活儿就叫我给他打下手，我也给几个年轻的好手供过模子。打胡基的工钱是按胡基的数目计算的。那年头打一千块胡基也就十来块钱，提锤子的拿大头，供模子的拿小头，四六分成。在生产队劳动日低的情况下，供几天模子，挣个十来块现钱，总能贴补家用买点儿油盐酱醋吧。

我考大学那年，生产队给我划拨了三分庄基地。那时我已和父母、弟弟们分家，准备盖两间房搬出去住。上大学头一年一放暑假，我就约门中本家兄弟沈仁义打胡基，我自己供模子。仁义是村里年轻一代打胡基的好手，干活巧道，打胡基又快又好；我自己供模子也驾轻就熟，四五天就把胡基打好了。趁胡基晾晒的空当，我赶紧购买砖瓦木料，一切准备停当，胡基也干透了，拉回来就动工。在弟弟和乡党们的帮衬下，赶开学前房子盖好了。虽是两间土木结构的偏厦子，但毕竟有了自己独门独户的家，心里美滋滋的，踏实多了。房子一干马上就搬进去住，安顿好妻子儿女就去上学。忙了一个假期，又苦又累，人变得又黑又瘦，活脱脱一个农村家娃。新来的同学见了嘴里不说，神色惊讶：这是个大学生吗？

这两间房子其实也没住多久。工作后不几年妻子儿女农转非随我进城住，那两间房便空下了。二十几年没人住，风吹雨打，木朽瓦漏墙皮脱落，院里长满了荒草，是整条街最破烂的一户。弟弟实在看不过眼，就帮我重盖了两层砖混结构的楼房，外立面贴上时兴的瓷片，又成了一条街最新的房子。可这新房我们一天也没住。没过几年，村子集体拆迁，房子被拆除，我在单位也分到了三室一厅的楼房。可是不知怎的，我每每做梦，梦见的总是那两间土坯房，梦中逢年过节回家探亲，仍然睡在那热腾腾的土炕上。可能因为那是我亲自操持、亲手打胡基、费心用力盖起来的房子吧。

现在，全村人都搬进了新小区，住上了几十层高的楼房，水暖电气入户；楼下宽敞的广场，装置着各种运动器械；楼间绿树成荫，杂花生树，和城里的小区不相上下。有时外出，路过偏远村庄，看到家家都是一砖到顶的漂亮楼房，落地玻璃窗、花格子大开间门，庭院花木繁盛，门前水泥路面，干净整洁，再也看不到昔日破旧的土坯房了。打胡基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老行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

2024.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