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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职场,我们工作时回复最多的词大抵是“好的”“收到”,简单明了之中也蕴含着万千思绪。胡思乱想中不禁好奇,古代职场有没有同类的“办公用语”呢?
古代职场的“唯唯诺诺”
职场文化不论古今,酒局必是重头戏。提起历史上最著名的酒局,“鸿门宴”大抵可位列榜首。此局前的职场,也还有些门道。秦末之际,依据楚怀王的“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刘邦率部乘隙先攻入咸阳,随后项羽赶至。刘邦手下左司马曹无伤卖主求荣,引得项羽派兵驻扎咸阳城外的新丰鸿门,准备攻打刘邦。项伯因与刘邦手下张良有故,便夜驰相告。按《史记》所载:
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张良引项伯见刘邦时,刘邦奉酒之际,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了解释。面对刘邦的解释,“项伯许诺”,并且提醒刘邦,明天早上要来向项羽道歉,这时刘邦又答道“诺”,项伯回营跟项羽说和,“项王许诺”。
这些就是太史公描写的鸿门宴前戏,其中出现三次“诺”的应答不禁令人思考。第一次,刘邦对项伯解释时,项伯的“诺”是对朋友的主公、与项王政治地位对等的刘邦的回应,有尊“贵”之意。而项伯给刘邦提示后,刘邦也称“诺”,这是刘邦对恩人的回应,有尊“重”之意。至于项伯回营后,项羽对项伯所说的建议,表示“诺”,这是对“季父”叔叔的尊重,有尊“长”之意。可见一个“诺”字,在秦汉职场交涉里颇有深意。
“诺”,在以先秦及汉为历史背景的影视作品里不鲜见。据《礼记·曲礼上》讲:“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即依据礼制,父亲或先生召唤时,不应该用“诺”来应答,而应该回答“唯”并马上行动。《礼记·内则》也规定“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应‘唯’,敬对。”而《礼记·玉藻》里说“父命呼,唯而不诺”。由此可见,“唯”的尊敬程度高于“诺”。故能理解《论语·里仁》篇里,在孔子对曾参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的时候,曾参便应答道“唯”。那么,这又不禁令人思考,鸿门宴前,为什么刘邦、项伯、项羽三人都不用尊敬程度更高的“唯”,而选用“诺”呢?
实际上,“唯”与“诺”的关系还有一种解释。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里曾解释:“缓应曰诺,疾应曰唯。”这是以回答语气的缓急作为解释。可以想见,刘邦解释时,项伯势必要思考一下;项伯提示时,刘邦也得略作思考;项伯对项羽说明情况时,项羽的分析思考也是应该的。故而从轻重缓急来解释用“诺”不用“唯”,是讲得通的。此外,从时代与个人背景看,秦末之际,周礼早已崩坏,汉人重建礼制也是刘邦建立西汉政权之后的事。在这个过渡时期,很多人对“唯唯诺诺”这种细节是不甚在意的,且刘邦是市井出身,项伯、项羽虽是没落的楚国贵族,但早有楚王自述“我蛮夷也”,加之对项羽等武夫形象的塑造,故如此用词也并不奇怪。而在鸿门宴上用词最有礼貌的人,当属张良。其交流应答的情境为:
良问曰:“大王(刘邦)来何操?”(刘邦)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
此时的张良对主公的交托,回答了“谨诺”二字,以“谨”增加了“诺”的尊重程度,可以视为一种谦恭的姿态。
而“唯”与“诺”也可各自叠加使用表示“收到”。如卓文君的爱人司马相如在其传世大作《子虚赋》里曾写,楚国使者子虚出使齐国,期望问他楚国的状况,子虚推脱一番,齐王再次追问,“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子虚就先回答“唯唯”,进而展开介绍,这和职场上回复“好的”有些相似,更有恭顺之意,故有“唯唯连声”这一成语。而在《史记·商君列传》里也有“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此处的“诺诺”也是连连称好的意思,也有成语叫“诺诺连声”。因二者含义与态度相近,故而它们也能排列组成“唯唯诺诺”。
职场应答里“诺”的礼仪化
“诺”的应答在古代“职场”的使用时长超过千年,并在东晋发展成一种唱喏之礼(编者注:“喏”通“诺”)。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以后,琅琊王氏与司马氏共同掌权,史称“王与马,共天下”。据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所载,这唱喏之礼就是王氏基于“诺”的办公应答并结合佛教礼仪而发明的,在南方士人中广泛流行。据《世说新语·轻诋》所载: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讲的就是,东晋高僧支遁会见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后,有人问王氏子弟如何,支遁回答说“只见到一群白脖子鸟,听见一片‘哑哑’之声”,所谓“哑哑”实际上就是“诺诺”,即唱喏之礼。
“唱喏”,一般是下级接到上级的指令时,弯腰鞠躬,双手做叉手礼,口中唱喏,表示谦恭,逐渐成为一种交际礼俗。为什么“诺”会与叉手结合呢?实际上,在佛教逐渐中国化的过程里,印度的叉手礼早已传入中国。《后汉书·卷第二十四·马援列传第十四》里曾记载:“岂有知其无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从族乎?”其释义便是“哪有知道他不能成功,却只是懦弱畏缩,咬着舌头,拱手跟他一起陷入灭族之灾的呢?”
当时的“叉手”有“拱手”或“袖手”之意,略带有“想让”之感。随着佛经的大量翻译,这种礼仪的影响力日渐扩大。尽管王氏家族普遍是道教信徒,多用“之”字作名,但儒释道相互融合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传统职场中有恭敬之意的“诺”字,结合了同样表示恭敬的佛教叉手礼,也不足为奇。
唐朝时期,关陇集团仍然盘踞上层,但南方士族的风俗与礼仪早已实现了南北融合,故而唱喏仍是应答的流行礼仪。孔颖达的《礼记正义》的疏中便提及“今人称‘诺’,犹古之称‘唯’”,可见当时“诺”仍作为常用的职场应答词。而在《唐传奇》崔炜得道成仙的故事里,已故的监察御史崔向之子崔炜进入蛇洞后,赶上羊城使者到来,四名侍女曾斟酒给使者并拜托道:“崔子欲归番禺,愿为挈往。”这时候“使者唱喏”,即使者答应要求。侍女回头对崔炜说:“他日须与使者易服缉宇(即更换衣服,整理房间),以相酬劳。”“炜但唯唯。”从使者的“唱喏”,到崔炜的“唯唯”,可见“唯唯诺诺”在这一时期仍旧盛行。这种“唱喏”的表现形式在影视作品《长安十二时辰》里有所还原。
两宋直至明朝,“唱喏”虽然应用得更为频繁,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以《水浒传》里的描写为例,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里,林冲的前任“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面见已经高升的“大宋罗纳尔多”高俅时,便是“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里,号称“镇关西”的郑屠见了身为提辖的鲁达也是慌忙出来唱诺道:“提辖恕罪。”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里,林冲在白虎堂准备向高俅献刀时,“执刀向前声喏”。凡此,可见此时的“唱喏”“声诺”,已经基本演变为纯粹的礼仪,减少了作为职场应答语的意味。
清代最常见的“嗻”
2001年春晚,冯巩、郭冬临主演的《得寸进尺》讽刺的就是当时热播的各色清宫剧。其中郭冬临与冯巩分别饰演“皇帝”和“太监”。面对郭冬临一连串的“小巩子”“背朕出宫”,冯巩不断回应“嗻”,后面在冯巩的哄骗之下,二人身份对调,冯巩喊出“背朕出宫”时,郭冬临反应过来说“我蜇死你”,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实际上,这里面就蕴藏着“清代职场应答”的必用话语——“嗻”。
“嗻”来自满语je,表示仆人对主子或宾客的应答之词,《清文鉴》释之为“尊贵之人呼唤时的应答声”,一般只有满族“包衣”能够使用。所谓“包衣”源自女真部落时代,到了清朝便指在八旗制度之下,世世代代都要服役于皇帝、宗室王公之家的满族奴仆群体,他们不论身在何等高位,主人身份如何轮转,都需始终尊敬主人一家。在电视剧《五月槐花香》里,民国时期索巴(冯雷饰演)再次遇到了落魄的范五爷(张铁林饰演),还有敬畏之意。究其原因,正如范五爷所说,索巴就是他们家的包衣。
而包衣不光用“嗻”来回应,对“主子”作出应答时,也必须自称“奴才”,以自降身份来抬高主人。据晚清的笔记小说《亦佳庐小品》里说:“清有故事,汉臣奏事称臣,满臣则称奴才;惟与汉臣会衔,始亦称臣;非以满臣为卑,盖视若家奴,亲之之意,汉臣则较疏也。”可见这种“奴才”的回应,还往往被使用者视为一种“特权”。
“嗻”的回应在许多影视作品里会误用成“喳”。实际上,满语里的“喳”发音作“ja”,它的意思为“便宜,容易的”,与“嗻”并不混同。曾写下《我的前半生》一书的爱新觉罗·溥仪,其周围人物大都是“宫中老人儿”。溥仪的内弟润麒曾说:
“看到影视剧里皇上吩咐完,太监大多回答‘喳’,要是当年在宫里非挨打不可。不能答应喳,否则皇上听了一定大怒:喳?你扎谁呀?”
根据这种现身说法可见,“喳”字的确是不能用来应答的。
时光流转,“诺”或“嗻”已不再流行于当今社会,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一声“收到”,无论是回应任务还是表示尊重都必不可少。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
2.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版。
3.刘义庆:《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
4.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
5.施耐庵:《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6.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群众出版社1964年版。
7.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
8.李少鹏,魏仕俊:《人文之光(吉林历史人文卷)》,吉林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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