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甄影

最近琼瑶阿姨选择翩然离去,引起了几亿人的心灵震荡。

当一位耄耋老人,在凌晨不声不响的逃出医院、决定赴死的时候,又会带来一场怎样的地震?

在医院工作 30 年的我,尽管早已见惯生死,但在我工位后方放置的一些个人物品,还是时刻提醒着我一位患者的悄然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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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作者提供

开封后的牛奶、一些洗漱用品、亲属看望时拎来的慰问品......全都静静的呆在环形办公柜一角,没有人敢动。

这场死亡,在科室所有人的心里引发了一场巨大的地震。

01.

今年年初,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步履蹒跚、独自走进了病区。

像无数个来住院的患者一样,我认真的为他办理住院手续、测量生命体征。签署入院须知的时候,我得知了老人的基本情况:五保户,无儿无女。

我暗自舒了口气,患者的全程治疗起码有所保障——在当地,五保户的医疗费用几乎全面免费。曾经一位同样身份的老病人在治疗时对我们说:「什么药都给我用上,再让我多住一个星期,等报销完医药费,我还能赚个 200 块钱。」

但患者住院确实需要人陪护,于是我问道:「您住院之后需要人照料,能联系您的家属吗?」

他沉吟片刻:「好的,我会找一个家属来。」随后,老人联系了自己的一个侄儿。

患者胸部不适,主诊医生为他安排了肺部 CT、心脏彩超等针对性检查,没想到首个 CT 检查就确诊了:食管癌并转移癌。

主诊医生小王很年轻,但也严守保密准则,因此一看到影像报告中「肿瘤」两个字,就第一时间走到患者病床前,委婉的说:「可以让您的侄儿来医院一趟吗?有些后续的住院事项需要跟家属交代。」

他神情复杂,看了看自己身上连接的着的大大小小的机器,点了点头。

上午 10:00,患者的侄儿来了,医生跟他单独详细讲述了患者的病情。对于「确诊癌症」,侄儿貌似了然于胸的样子: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能没点什么事儿吗?

谈话完毕,侄儿就回了病房。

于是,患者在当天安装了心电监测仪、开始输液,晚上照常测量血压、血氧饱和度。为了方便患者活动,王医生特地为他安置了移动式的心电监护仪,非常小巧,拔下插头就可以在病区走动。

夜晚的病房里,一切都很平静,淡蓝色的氧气管里静静流淌着纯净的医用氧,从地下室的供氧中心一路传送到病区的治疗带,缓缓输入患者的鼻腔,直达全身血液,不曾停留;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峰,忽而高尖,忽而平缓......

但接下来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在病房总是一声不响的患者,会在凌晨独自逃出了医院。

02.


第二天早上 6 点整,夜班护士在病区挨个给患者测量血压,这位患者也在其中、睡眼惺忪的伸出手臂;但在 10 分钟后、护士再次路过这间病房时,敞开着的病房门内,病床上空无一人。

不过这也是常事,病区一共 60 多号患者,几乎都有各自的作息规律,有人凌晨一点还在护士站溜达、试图跟值班的医护聊天;有人深夜十二点溜回病房,说打了一天的麻将、要好好睡一觉,早上不让护士测血压......还有部分患者凌晨 5 点就醒来,闹着要抽血、或者出门溜达一会。

时间又过去 20 分钟,值班护士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病房还是未见患者,电话无人接听,往常总能找到人的电梯口、公共开水间和卫生间,也没有这位患者的踪影。

6:30 分,值班护士直接拨通了患者监护人的电话,电话那端的患者侄儿语气之间并不当回事:「咋了?」

「刚刚巡视病房,没看到熊爷爷,请问他有去您家里吗?」

「他不是在你们这儿住院嘛,到我家干啥!」

「那可以请您联系一下他吗?医院这边......」

值班护士话没说完 ,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几次,却再也无法接通。

7 点出头,医护们陆续走进办公室、准备早交班。值班护士着急的将找不到患者这件事汇报给了护士长,我站在旁边一边听着:患者年事已高,在这座城市里又无亲无故,大清早的还会去哪呢?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6 床昨天刚住进来,会不会不了解医院楼层,出去买饭走错了科室?」以前常有刚入院的患者走错到其他科室,在病区里一直来回打转,本科室的负责人一直找到深夜…....

护士长连忙开始摇人,把患者的大致年龄、体貌特征发到医院大群里:「千万别是迷路了,看看其他科室有没有发现。」但发完好一会,群里都一片安静、未发现有走错的患者。

在医院呆了几十年,我和护士长都意识到,这可能是场不寻常的危机——她面色凝重的拨通了医院保卫科的电话。

接下来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寻找。

保卫科调取了监控,看到了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撼的一幕:早上 6:10 的监控画面里,一位老人身上背着移动心电监护仪,在空无一人的通道内缓缓的挪动着、最终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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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图虫创意,非本文患者

众人立即反复拨打患者侄儿的电话、试图让家属报警、一同寻找,但电话那端的侄儿却连连拒绝:我要上班,没时间。

撂下这句话后,他的电话再也无法打通。

于是,医护们迅速报警。报警后,护士长一直没有放弃拨打患者的电话,屏幕上,患者的手机号码伴随着一次次的「无人接听」不断消失、出现......

不知道第几次拨打时,电话竟然接通了,传来一声「喂」。

护士长赶紧表明身份、询问他现在何处。电话那端的患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长叹一声,在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中挂断了电话。

此后,电话再也无法接通;另一边,不管医院如何催促,患者的侄儿都拒绝寻找患者。

03.

110 的效率很高,在调取沿路监控后,发现患者已坐上前往老家的中巴车,并迅速告知了医院保卫科。

患者的下落有了,后续却变得棘手起来。

患者侄儿以工作忙为由、拒绝前往老家寻找,110 只得继续跟进,联系了当地派出所的警察同志,找到了当地村委会派人四处寻找老人下落。

上午 10 点,他们终于在一处溪流旁发现了患者,此刻的他已气息全无,身上还携带着医院的心电监护仪,旁边扔着一个空的农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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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在场的医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数个问题在我胸腔内振聋发聩,我张了张嘴,却在医生办公室的寂静空气里哑口无言。

他为什么要如此决绝的走上这条路?是老无所依击垮了他,还是未知的恐惧击垮了他?是医疗费用拦住了他的求生之路,还是感觉生路渺茫、不再等待希望?

患者去世后,他的侄儿此刻工作却似乎不忙碌了。他频繁拨打护士长的电话——那天早晨一直联系他、劝他去寻找患者的号码。言辞之中,全是指责、抱怨和问责:

「你们医院、医生都是干啥的,为什么患者能从医院跑出去?」

「现在我就找你们要人!」

又一次冗长激烈的电话中,护士长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请问老人知道自己的病情吗,你有没有给老人说过什么?」

从医生到护士,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肿瘤的诊断、大小、愈后。医院内所有的电梯间也都张贴着告示:公共场合禁止谈论病情。

对于护士长的提问,老人的侄子并不回答:「你别管,人是在你们医院丢的,我就要你们负责。」

我们,真的弄丢了一个患者吗?后面的很多天里,我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回到患者走失的那天,医院保卫科会同医务部、纠纷办调阅了当日的护理记录,时间、生命体征、内容都完整无误,值班护士按照巡视时间准时出现在病房。当患者被发现从病房消失时,医护们每隔 10 分钟都对应采取了寻找措施。

相关部门调取了护士站座机、以及查看了护士长呼出、呼入电话号码,醒目的一长列拨打记录严丝合缝。全部信息都证明,无论出于职业敏感还是人文关怀,我们一直在试图挽救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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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来,科室经历了调监控、调病历、调电话记录等一系列操作,力证清白;患者的主诊医生小王,每天早上晨会交班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在各方面的压力下,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了。

一天晚上,小王来接我的班,依旧是愁眉苦脸。我默默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着窗外、语气嚅嗫:「我实在是没想到,在病房里最安静和蔼的患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顿了顿:「我上学那会儿,内科学老师说了这么一句话:咱们学医的,是一只脚踏在医院,另一只脚踏在法院。」

小王猛地转过来:「你不怕吗?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怕呀!尤其是面对一些特殊的患者,都要字斟句酌,既不能全说,又不能不说。」

我见过丝毫不向医生「打听」自己病情的癌症患者,也见过对癌症一知半解、不放过任何询问机会的患者;饶是在临床一线浸润了几十年的老医生,在跟他们沟通时,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需思虑再三。

「不管如何,让他们安全地活下去才是目的。」小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六月初的一天,护士长接到医院保卫科的电话,询问患者的家属是否归还了心电监护仪。护士长叹口气:没呢。但面对保卫科「联系公安部门追回设备」的建议,她还是婉拒了。

直至今日,患者的侄子依旧拒绝来医院取走患者的遗物,以及我们让他归还心电监护仪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