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太空与您相伴的【第2438期】
近日
第六届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优秀传记作品名单公布
《神剑》杂志2024年第一期
由兰宁远创作、何书雨编辑的文章
《长调依然悠扬——记草原歌王拉苏荣》
获评优秀传记(短篇类作品)
现将该篇获奖佳作推送
以飨读者
长调依然悠扬——记草原歌王拉苏荣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向四方,百鸟齐飞翔……”, 2023 年的初春的一天,距离地球 400 多公里的中国空间站里,飘荡起了悠扬的蒙 古族长调。这一年是中国航天事业的主要奠基者周恩来总理诞辰125周年,演唱 者是他的侄女婿、蒙古族歌唱家拉苏荣。当响彻“天宫”的歌声传回孕育着中国人飞天梦想的内蒙古高原时,这位“草原歌王”已带着沉甸甸的音乐理想,长眠在了长调吟唱的苍茫大地上……
一
蒙古族人有三宝:草原、骏马、长调。在蒙古语中,长调发音为“乌日汀道”,意即长歌。除了曲调悠长之外,还有历史悠久之意。长调伴随着蒙古民族的形成而诞生。
千百年来,草原上的人们把长调当作游牧生活的一种陪伴,他们用长调赞颂自然、讴歌母爱、礼赞生命、诉说爱情,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听到长调,都会体味到其中那份独有的激动与苍凉。
1996年初夏,台湾籍蒙古族女诗人席慕蓉第一次回到自己故乡的草原,听到这种最接近自然的声音时,曾对长调作过这样细致动人的描述:
他的歌声横过草原,
天上的云忘了移动,
地上的风忘了呼吸……
毡房里火炉旁的老人,
忽然间想起过去的时光,
草地上挤牛奶的少女,
忽然间忘记置身何处;
所有的心,所有的灵魂,
都跟随着他的歌声,
在旷野里上下回旋飞翔,
久久不肯回来……
席慕蓉说的“他的歌声”就是老一辈蒙古族歌唱家哈扎布老人演唱的长调。哈扎布是蒙古族最负盛名的长调民歌大师。他的歌声舒展,字少调长,悠远的拖音加上起伏的颤音,有的豪放,有的忧伤,并以足够的底气、恰到好处的气息使长调达到一般歌唱者难以企及的高度。哈扎布用长调艺术的歌魂,征服了整个草原。新中国成立后,哈扎布被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授予“歌王”的称号。与席慕蓉一路同行,并将哈扎布介绍给她认识的,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著名蒙古族歌唱家拉苏荣。这里有着怎样的故事?让我们从 1947年夏天的内蒙古伊克昭的库布齐沙漠讲起。
初夏的库布齐沙漠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6月7日清晨,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牧民女歌手阿穆尔苏像往常一样外出放牧,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是一个即将临产的母亲。她边走边唱,突然肚子一痛,一个男孩降生了。阿穆尔苏躺在那片花意盎然的草原上,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抱起孩子回家了。虽然身体很疲惫,但她懂得用歌声驱赶疲惫,一路上哼唱着熟悉的民歌,让孩子一出生就听到了与他相伴一生的绿色旋律。
回到家时,家人兴奋极了,立即派人到附近的甘珠尔庙里通知孩子的父亲、当喇嘛的萨姆腾。
伊克昭在蒙古语中意为“有很多庙的地方”。蒙古族信仰藏传佛教,按照清朝的法律,蒙古族人家中的长子要去寺院当喇嘛,萨姆腾是家中的独子,7 岁那年被送到寺院中当了喇嘛。萨姆腾天资聪颖、热情好学,很快就成了小喇嘛中的佼佼者,长大些他便前往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等国游学,学会了蒙、藏、汉和印度四种语言,还精通108卷的《甘珠尔经》。
回国后,萨姆腾被甘珠尔庙聘为“巴伦·巴克希”,汉语意为“首席经师”。1946年,萨姆腾决定还俗,在甘珠尔庙西北不远处搭了间毡包成家立业了。因为还保留着“巴伦·巴克希”的头衔,所以他在僧俗之间又游走了几年,很多时候还会在庙里诵经讲学。
这天,萨姆腾正在寺院诵经,听到妻子生了儿子,立刻放下手里的经卷,一路小跑赶回家中,抱起儿子亲了又亲,为他取名“拉苏荣”,在佛教经文中意思是“天赐的智慧”。
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蹒跚学步,从初谙世事到长大成人,母亲的长调一直都伴随着拉苏荣,他常常会在歌声里徜徉在苍茫的草原和大漠,听着风声和马蹄声,在庄严的孤独中虔诚地沉醉。蒙古族人民信奉太阳。拉苏荣的邻居里有一位老人,每天清晨都会走上一个土坡,站在高处,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开双手,嘴里唱着“呜咳,呜咳……”的长调,“托举”着太阳缓缓升起。这种源于自然美妙而神秘的体验,让拉苏荣触摸到了源于一个寂寞而敏感的民族自然纤细的知觉。
拉苏荣演出
拉苏荣4岁那年,甘珠尔庙的第二经师哲衮·巴克希和后来成为雍和宫住持的图布丹等5位高僧,开始寻找甘珠尔庙第四世活佛的转世灵童。拉苏荣被当作转世灵童与其他几个同龄的孩子到庙里参加活佛的认定仪式。经过金瓶掣签等严格的仪轨,拉苏荣被认定为甘珠尔庙的第五世活佛,受戒坐床,取法名“索德那木洛布桑丹增诺日布”,译成汉语就是“多福多智佛陀贤明贵宝”的意思。
拉苏荣当上活佛后不久,人民政府就在草原上办起了正规的学校,号召儿童走进校园接受教育,附近寺庙的小喇嘛闻讯后纷纷还俗去上学,萨姆腾懂得知识和见识的重要性,就决定让拉苏荣还俗去上学读书。
喜欢唱歌的拉苏荣走出寺院之后,无论骑马、放牧还是挤奶、梳羊绒,经常会像母亲那样放歌吟唱,天空、大地成了他的舞台,花草、牛羊成了他的听众……
当时的内蒙古牧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农牧民的精神生活极为匮乏,为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提议组建了一支专门进行文化服务的小型队伍。在草原上,每到春天,微风吹来,一片片红色的嫩叶露出树木枝头,给萧瑟的牧场带来了生机和希望。牧民们很喜欢这个季节,也很热爱这个队伍,于是就把他们亲切地称作“乌兰牧骑”,在汉语中意为“红色的嫩芽”。
1960年,刚刚成立不久的杭锦旗乌兰牧骑来到拉苏荣的家乡演出,顺便物色演员。听说乌兰牧骑来了,牧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学校的老师也带着孩子们来看节目。中间休息时,老师把爱唱歌的拉苏荣带到乌兰牧骑队长伊孙金身边,让他给伊孙金唱几句。拉苏荣也毫不羞涩,张嘴就唱。伊孙金被拉苏荣的天赋和嗓音震撼了,当即就决定让拉苏荣参加乌兰牧骑做歌唱演员。“那我怎么上学呢?”拉苏荣虽然热爱歌唱,但却放不下对知识的渴求。伊孙金笑了笑说:“到我们那里也可以上文化课,不会耽误你学习的。”这样,13岁拉苏荣离开校园,成为杭锦旗乌兰牧骑最年轻的队员。
当时的杭锦旗乌兰牧骑有十几个队员,经常到数十个牧民点去巡演。除了给牧民唱歌、跳舞之外,还要帮着担水、理发、收拾房子、修理收音机、普及科学知识。无论走到哪里,淳朴的牧民都把他们当作尊贵的客人,热情地接待他们。一年时间过去了,拉苏荣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歌手,也和牧民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草原广阔的舞台深深地吸引着拉苏荣,当他决心要为牧民唱一辈子歌时,忽然进入变声期,演出时,声音总是让人听着不舒服。人生中的第一道坎横在了拉苏荣面前。当时正值三年严重困难,乌兰牧骑的经费也被迫缩减,只能靠精简人员来维持生计,唱不好歌的拉苏荣成了被裁减的对象。
就像一只翅膀初展的雏鹰,刚刚飞上蓝天就遇到了猛烈的风暴,这时的拉苏荣已经喜欢上了观众热烈鼓掌、自己一遍遍返场谢幕的感觉,眼看着这样的生活戛然而止,情绪十分低落。
拉苏荣沮丧地回到家里,当上了生产队的牛倌。外出放牛时,他除了唱歌,就是用木棍在地上写字、画画。闲暇时,萨姆腾给拉苏荣推荐了很多书,既有《西游记》《蒙古秘史》《清史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文学名著,也有《金光明经》等经典佛经。
1962年的夏天到了,拉苏荣的三舅张巴扎尔从上大学的呼和浩特回牧区过暑假,听说外甥从乌兰牧骑又回来当了牛倌,觉得他这样荒废了艺术和学业非常可惜,就鼓励他到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报考内蒙古艺术学校,专门学习歌唱。
三舅的话在拉苏荣的心湖里掀起了一阵波澜,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秋天到来的时候,拉苏荣离开家来到呼和浩特。不想,同样因为受到严重困难的影响,内蒙古艺术学校暂停招生了。刚刚点燃的心灵之火又将熄灭,可拉苏荣却不甘心,在三舅的帮助下,找到了校长莫尔吉夫。莫尔吉夫是一位优秀的音乐教育家,对渴望学习的孩子从来都是热情接待、悉心培养。明白了拉苏荣的来意,莫尔吉夫让拉苏荣进屋先唱几首喜欢的歌听听。谁想拉苏荣刚一张口,莫尔吉夫心里就猛地一动,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纯粹的嗓音了,他不禁感慨,这简直就是意大利神童的声音啊。《甘德尔锡里》《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天驹》《三匹枣骝马》《诺们达赉》《鄂托克旗西边》,那天拉苏荣一连唱了六首歌,虽然变声期的拉苏荣唱得并不完美,但莫尔吉夫还是被他喉咙里蕴藏的天赋打动了,当即决定收下这个孩子,让他先插班学习一年,待来年再纳入招生计划正式入读。就这样,拉苏荣成了内蒙古艺术学校1962年招收的唯一新生。
拉苏荣的第一任声乐老师是昭那斯图教授。昭那斯图是锡林郭勒草原长调民歌的杰出代表,精通乌珠穆沁草原长调,他演唱的《圆蹄的枣骝马》风靡草原内外。1959年调入内蒙古艺术学校执教后,将长调艺术引入高校课堂,将传统的演唱方法提升为精湛的艺术技巧,成为了拉苏荣的启蒙老师。跟昭那斯图学习的几年,是拉苏荣艺术生涯最关键的几年。拉苏荣坚持长调民歌和短调民歌的演唱和创作、蒙语歌曲和汉语歌曲的同步学习同时发展。15岁时,他演唱的鄂尔多斯民歌《甘德尔锡里》和锡林郭勒长调民歌《圆蹄栗马》就已经在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
当拉苏荣已经小有名气了,可昭那斯图却让他去学拉马头琴,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这样安排,似乎还有些沮丧。昭那斯图看出了他内心的失落,就对他说:“马头琴和长调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唱长调的人应该会拉马头琴。”昭那斯图把拉苏荣推荐给了马头琴老师色拉西。色拉西是赫赫有名的潮尔马头琴演奏大师,也是科尔沁长调、短调民歌的重要传人。学习马头琴的过程对拉苏荣的帮助非常大,不仅学会了演奏乐器,还掌握了科尔沁长调的演唱技巧,懂得了长调旋律在马头琴上应该如何表现。
拉苏荣是幸运的,这种幸运在于当他渴望学习的时候,总有一扇知识宝库的大门为他敞开着。1963年,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来到内蒙古艺术学校声乐研修班授课。1955年波兰首都华沙举行了一次世界青年联欢节,宝音德力格尔以一曲长调《辽阔的草原》摘得金奖,被誉为了“长调歌后”。这样一位仰慕已久的艺术家近在咫尺,拉苏荣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学习机会,主动拜师学艺,向宝音德力格尔学到了呼伦贝尔风格的巴尔虎长调的演唱技巧。
有了这几位老师的真传,拉苏荣犹如一块璞玉,经过雕琢,渐渐散发出耀眼的光彩。1965年,中国音乐学院开办少数民族班,邀请昭那斯图到北京任教一年。临行前,昭那斯图提了一个条件,要把自己的三个学生一同带到北京进修学习,其中就有拉苏荣。在这所中国音乐的最高学府中,拉苏荣遇到了著名的民族声乐教育家汤雪耕先生。汤雪耕把对中国的民族声乐和西洋唱法的独到见解一对一地教给了拉苏荣。汤雪耕教给拉苏荣一种“爆发性演唱方法”,每次练习时,他都让拉苏荣站在琴房的一角对着墙角练声,“丹田气练足了,西洋歌剧也就能唱了,如果把这种唱法和传统长调的唱法融为一体,就可以将‘爆发性演唱方法’发挥到极致”。这一年,拉苏荣在凝聚老一辈歌唱家技艺精华的同时,加入自己的智慧,为一曲曲飘扬在蒙古高原蓝天碧草间的悠扬天籁插上翅膀,让那唱尽翱翔的雄鹰、奔驰的骏马和唱尽丰美嫩草、醇香美酒的绵延曲调,成为了蒙古族人感恩自然、赞美生命、讴歌世间美好情感的不变载体。一年的时间稍纵即逝,昭那斯图和三个学生就要返回内蒙古了,中国音乐学院为他们举办了一个简朴的毕业典礼,汤雪耕教授让拉苏荣用这种唱法演唱了讲述亚非拉人民长期忍受压迫当奴隶,后反美帝国主义的起义的歌曲《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获得在场师生们的一致认可。
1966年7月,拉苏荣回到呼和浩特后不久,“文革”的风暴就席卷了草原。又过了一年,拉苏荣即将从内蒙古艺术学校毕业,他想去艺术院团当专业演员。但浩劫中的各家文艺团体几近瘫痪,更别说接纳毕业生了。拉苏荣只好来到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部,担任了播音员。
终于等到了1968年,内蒙古直属乌兰牧骑以“自治区革委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名称恢复演出,拉苏荣这才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在“宣传队”当上了独唱演员。熟悉的草原生活、艺术和生活相互交融的演出状态让拉苏荣格外兴奋,重返舞台的喜悦更让他极其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机会。从此,牧民在哪儿,拉苏荣的舞台就在哪里,加上他人长得帅、歌唱得好,为人也热情,很快就成了深受牧民喜爱的“明星”,只要是他的演出,现场总是人满为患。为了让演出达到更好的效果,拉苏荣会用草原采来的野花布置舞台。歌曲、长调、好来宝,拉苏荣引吭高歌,牧民打着节拍,台上台下浑然一体,气氛十分热烈。
那个年代,成为乌兰牧骑队员是内蒙古许多热血青年的梦想,而一旦成为队员,就意味着将有更多的付出、奉献甚至割舍和牺牲。草原上的蚊蝇特别多,有时候唱着唱着,苍蝇突然飞进嘴里,他吐掉后仍然继续唱。有时候拉苏荣正在吃饭,听说牧民过来看节目了,就立刻放下碗,为大家演唱。虽然这样的日子非常辛苦,但只要看到大家把舞台围得水泄不通、一次又一次要求加唱,而且待自己如亲人时,拉苏荣就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
有一次,拉苏荣随乌兰牧骑来到草原深处,演出结束,服装道具正在装车时,队长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几个牧民放牧归来迟了,没有看到他们的演出。他问拉苏荣:“你看这怎么办?”拉苏荣想都没想就说:“怎么办?别说几个人,就是一个人也要演。谁让咱们是乌兰牧骑呢?”于是,刚刚装好的服装道具又卸下来,演出重新开始。一根长长的套马杆,地上一横就成了分界线,前面是“舞台”,后面就是“观众席”。几位牧民兄弟盘腿坐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看了一次“专场”演出,特别是听拉苏荣一口气唱了六首歌之后,感动的泪水辉映着启明的星辰溢于言表……
正当拉苏荣他们再次准备返程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顺着尘土飞扬的方向,他们看到远处有两个牧民正骑马飞驰而来,就又披挂上阵为他们加演了一场。当时正值盛夏,草原上没有一丝绿荫,拉苏荣身上的蒙古袍不觉中已被汗水浸透。一位牧民见状,起身用随身带着的一条毛巾轻轻为拉苏荣擦拭着脸和脖子。看到这条沾满了汗渍的褪了色的毛巾,拉苏荣嘴角微微一颤,汗水伴着泪水,不禁泪光点点。
1977年冬天,拉苏荣随乌兰牧骑到内蒙古最北端的呼伦贝尔盟演出。这时的呼伦贝尔草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气温降到了零下40多度。由于连续奔波、过度劳累,拉苏荣倒下了,高烧不退,躺在招待所里休息。听说拉苏荣来演出的消息,有两位牧民从几十里外冒着风雪赶了过来。听说拉苏荣病了,他们不免有些失望地问队长:“能不能让我们看他一眼呢。”本来不想打扰发着高烧的拉苏荣,但看到两位牧民头发、眼睛上结满了厚厚冰霜,队长心软了,就带他们来到拉苏荣的房间。拉苏听说有人专门来看他,挣扎着起了床,清了清干痒的嗓子,专门给他们唱了好几首歌。送他们出门时,两位牧民握着拉苏荣的手说:“如果心愿能变成医治病痛的良药,我们衷心地祝愿您早日恢复健康。”两位牧民起身上马飞驰而去,拉苏荣看到两匹马的身上结满厚厚的雪霜,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如同“银马”一般渐行渐远时,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在内蒙古的8000里边防线上,驻守着一支为祖国守护北大门的边防部队,整日与大漠戈壁做伴的官兵们更加渴望乌兰牧骑的到来。有一年深冬,拉苏荣随乌兰牧骑去内蒙古的边防部队慰问演出。
抵达阿拉善盟英亘边防哨所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战士们热情地招呼队员们住进热乎乎的营房中,辛劳一天的队员们很快便入睡了。第二天清晨,拉苏荣走出房间时,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场景出现了。哨所的战士们个个穿着大衣和靴子,蜷缩着身子相拥睡在马厩里,眉毛和胡子上挂满了厚厚的冰霜。拉苏荣这才知道,这个哨所仅有两栋平房,为了迎接乌兰牧骑队员,战士们把房子腾出来让给他们住,他不禁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当他们前往锡林郭勒的一个边防哨所的演出途中,天气忽变,暴风雨席卷了草原。天色越来越黑,风雪愈加肆虐,队伍迷失了方向,如果不能尽快走出风雪,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在他们焦急万分之时,拉苏荣突然看到了几束明亮的手电筒灯光在不远处闪烁着,就和队友们大声呼喊着:“我们在这儿呢,”灯光越来越亮了,走近了发现是几位解放军战士。原来,哨所的战士们得知他们要来,眼看着风雪来临,担心他们有什么不测,就冒着危险来寻找他们。队员们得救了。在这漆黑的草原深处,如果不是战士们的到来,他们将会陷入意想不到的困境,面临无法想象的危险!临别时,乌兰牧骑队员和官兵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打湿了他们无声的话语……
在内蒙古乌兰牧骑时期的拉苏荣(左)
这次慰问归来,风雪严寒中的军民鱼水情让拉苏荣久久难忘,他专门创作了一首赞颂解放军战士献身国防、为祖国守护北大门的长调歌曲《北疆赞歌》,而且一唱就是几十年。
从少年到中年,拉苏荣在乌兰牧骑工作了20多年,走遍了内蒙古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间毡房,足迹遍布祖国北疆的山山水水,可以说,草原上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听过他的歌声。一路走来,拉苏荣独特的艺术风格渐渐地形成了,他的演唱热情而奔放,圆润而嘹亮,既有蒙古族豪爽剽悍的特点,又有草原恬静深沉的风味,特别是他从浑厚的低音区到运用假声的高音区的灵活跳跃,颤音与非颤音的有机结合,起与伏、放与收、强与弱、快与慢的处理都保持着蒙古民歌所特有的唱法,达到了长调抒情的至高境界。
二
1965年秋,新疆乌鲁木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10周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贺龙元帅率领中央代表团赴新疆慰问,年仅18岁的拉苏荣成为代表团的一员,登上了慰问演出的舞台。一曲长调《乌珠穆沁团尾马》唱罢,台下掌声雷动。回到内蒙古后,乌兰夫同志在呼和浩特举行宴会为艺术家们庆功。席间,拉苏荣为乌兰夫演唱了他在新疆演出时的那首长调。乌兰夫听后,立刻招呼拉苏荣坐到自己身边,拉起他的手对在场的人们大声说:“我们的小哈扎布培养出来了!”
拉苏荣(右)与哈扎布在一起
哈扎布的名字对拉苏荣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1962年的圣诞节。傍晚,内蒙古艺术学校为外宾组织了一次盛大的联欢晚会,拉苏荣第一次见到了蒙古族长调最优秀的歌者哈扎布,他被这位“蒙古歌王”的歌声打动了,一种天荒地老、苍苍茫茫的情绪顿时袭上心头,不觉泪涌眼眶……
哈扎布在长调艺术上的至尊地位是年轻的拉苏荣心目中的偶像。听到乌兰夫的话,拉苏荣萌生了一个念头,向自己民族的大师拜师学艺。几天之后,拉苏荣精心备好了哈达、砖茶、奶酒,恭恭敬敬地来到哈扎布面前,用敬慕的眼神期待着,但没想到,尴尬的一幕出现了,面对拉苏荣的拜师请求,哈扎布微微垂下眼睛,不置可否。拉苏荣默默地离开了哈扎布的家。拜师失败了,但细心的拉苏荣却从这位歌王的沉默背后发现了他不易察觉的痛苦,这痛苦是说不出口的,而且是不愿说出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十年浩劫”就到来了。长调成为了“封资修”的大毒草,受到批判和清除,哈扎布因为被乌兰夫称为“蒙古歌王”,而被诬为“乌兰夫的黑爪牙”沦为阶下囚。哈扎布被抓走的那天,拉苏荣怎么也不相信这位慈祥的老人会是“阶级敌人”,他和老师昭那斯图忧心忡忡地来到哈扎布的家中,只见一张张唱片如秋风落叶般地满地滚动。拉苏荣捡起捡了回来。
在那些沉闷而动荡的日子里,无心政治运动的拉苏荣一有空就门窗紧闭,悄悄听那些捡来的唱片。悠长而庄严的旋律、繁复的波折音和只可意会的内在节奏,让拉苏荣寻找到了狂热背后独有的宁静。
走马中的好走马呦,
步伐矫健朝前走,
男人中的男子汉呦,
锁定目标不回头……
——《走马》
《走马》《小黄马》《四季》《圣主成吉思汗》《小黑马》《有这么一个好姑娘》……拉苏荣一首一首地体会哈扎布演唱的魅力,一句一句地领悟歌曲的意境,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琢磨演唱的技法,直到有一天,他学会了唱片上的全部歌曲后,开始盼望着一个春天的早日到来……
拉苏荣在黑白颠倒的浩劫中表现出了比同龄人更多的深邃的沉稳。十年“文革”中,他所在的乌兰牧骑虽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但所幸的是,他们仍可以奔走于内蒙古各地为牧民演出。“文革”时期,禁止演唱传统蒙古长调,乌兰牧骑演出遇到了难题。为了不让长调艺术失传,也为了自己能继续演唱长调,拉苏荣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长调的老词改成了歌唱毛主席和共产党、宣传大庆和大寨精神的新词,演唱录制了《北疆赞歌》《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奶酒献给毛主席》《牧民的心愿》《金色的边疆》等一批创作歌曲,并借助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让牧民和基层群众都能听到自己民族的声音。
站在辽阔的草原,
遥望着祖国首都,
牧民酿出醇香奶酒,
献给领袖毛主席……
——《奶酒献给毛主席》
拉苏荣的这一努力,非常智慧也很实用,让就要失传的长调艺术在逆境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1975年的一天,哈扎布被解除监禁。虽然哈扎布还没有平反,但他已经恢复自由的消息让拉苏荣埋在心底的心愿再次变得鲜活起来,他第一时间赶到哈扎布家里,向他表达期待了整整十年的拜师夙愿。可任凭拉苏荣态度怎么恳切、心情多么迫切,哈扎布却仍如出一辙地不置可否。毕竟没有真正“解放”,心有余悸的哈扎布有着太多的顾虑,更不愿意让这个无辜的孩子因为自己受到牵连,他只能选择沉默。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但拉苏荣没有灰心,他灵机一动,站直了身子,一首接一首地把唱片里的歌唱了个遍。哈扎布收徒有一个原则——用嗓子学的不收,用心学的收。已经禁声十年的哈扎布从拉苏荣的喉咙中听出了一个蒙古族青年赤诚的心,还有沸腾的血,还有执着的信念,更有对生命的热爱,一股热泪喷涌而出,他拉起拉苏荣的手含泪点着头说:“孩子,别人都骂我,你却在悄悄地学我……”拉苏荣的虔诚终于感动了一代歌王。“行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听到哈扎布这样说,拉苏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白云是什么,
白云是蓝天的浪漫,
百灵是什么,
百灵是草原的浪漫,
长调是什么,
长调是心灵的浪漫。
哈扎布用流淌于自己内心的深情表达,把几十年的艺术积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拉苏荣。生活,只有投身于她的怀抱,才能尝出其中的滋味。对艺术来说,也是一样的。哈扎布对拉苏荣说:“无论在哪里演唱,只要头脑中有草原、毡包、马牛羊,那么节奏、曲调、色彩、技巧就都有了草原的味道。”在哈扎布的倾囊相授下,拉苏荣用心灵把握长调艺术独特的节奏,抒发他对苍天大地的真切感受,精神领域一天天在加阔,胸襟一天天在宽大,对牧民群众的感情也一天天在丰满深刻。
当年,毛泽东和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都观看过乌兰牧骑的演出,听过拉苏荣的演唱。在拉苏荣唱过的歌中,《赞歌》是周恩来亲自领导的《东方红》大歌舞中的一首歌颂民族团结的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更是周恩来经常和文艺工作者一起欢唱的歌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拉苏荣演唱的歌曲中,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敖包相会》与周恩来有着特殊的情缘。
这首歌是20世纪50年代风靡全国的电影《草原上的人们》中的插曲,由编剧通福、作家玛拉沁夫作词,作曲家海默在科尔沁民歌《韩秀英》的基础上改编而来,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表达了草原生活的美满与牧民青春的炽烈。周恩来和邓颖超都很喜欢《敖包相会》。有一年的中秋之夜,他们在中南海里散步赏月时,望着水中玉盘似的明月,周恩来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
周恩来第一段唱罢 ,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笑着对邓颖超说:“下一段该你啦!”邓颖超紧接着唱道 :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呦,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呦嗬……
1970年盛夏的一天,内蒙古乌兰牧骑在呼和浩特有一场重要演出,导演达林太特意安排拉苏荣和金花演唱《敖包相会》。拉苏荣和金花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偶然的合作竟让他们延续了50多年——
1979年10月,内蒙古艺术家代表团出访非洲三国,拉苏荣和金花带着《敖包相会》来到布隆迪、坦桑尼亚、塞舌尔,他们的深情演唱,获得了异国观众的喜爱和欢迎;1987年初,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总导演邓在军,邀请拉苏荣和金花参加“春晚”演出,他们现场演唱的《敖包相会》通过电视屏幕走进千家万户,一段动人的草原爱情旋律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时代的音乐经典;
1989年秋,内蒙古艺术家代表团出访保加利亚、匈牙利、波兰、捷克等,拉苏荣和金花又把《敖包相会》唱到了多瑙河畔。在保加利亚第22届布尔戈斯世界民间艺术节期间,他们演唱的《敖包相会》《草原牧歌》和保加利亚民歌《格林卡》获得了本届艺术节的最高奖项——特等奖;
1990年9月29日,江泽民总书记踏上内蒙古大地,在呼和浩特市观看了内蒙古歌舞团的演出,当拉苏荣与金花演唱了《敖包相会》之后,总书记握着他们的手夸奖他们唱出了草原的味道,唱出了牧民的心声。
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以拉苏荣、金花、牧兰、德德玛等为代表的蒙古族歌唱家用自己的歌喉在茫茫草原上汇聚起了歌的海洋,草原音乐的天空因为他们而更加光彩照人、耀眼夺目。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蒙古族音乐,越来越多的听众渴望听到蒙古族长调时,蒙古族歌唱家走出内蒙古、走上全国的舞台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1994年,拉苏荣从内蒙古歌舞团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成为蒙古族歌唱家在国家级艺术院团中的重要代表之一。拉苏荣带着《小黄马》《森吉德玛》《啊!草原》《北疆赞歌》《锡林河》《走马》《博格达山峰》《弹起我心爱的好必斯》《遥远的特尔格勒》《圣主成吉思汗》《赛里木湖》等蒙古族歌曲走遍了祖国各地,他还用心借鉴兄弟民族及西方的声乐技巧,实现了长调抒情的至高境界——天籁与心籁浑然一体,日渐成为了当代蒙古民族最具权威和代表性的歌唱家之一。
对拉苏荣来说,舞台变了,但对长调艺术的追求没有变 ; 观众变了,但为祖国歌唱、为人民放歌的热忱没有变 ; 环境变了,但血液里流淌着的来自草原的“DNA”没有变。1995年9月23日傍晚,当时中国音乐的最高殿堂——北京音乐厅里牧歌荡漾、奶茶飘香,拉苏荣身穿华丽的蒙古袍,手捧洁白的哈达,用一台极具草原特色的个人独唱音乐会,唱出了流淌在内心深处的《绿色旋律》。1997年7月,与音乐会同名的《绿色的旋律——拉苏荣音乐艺术风光电视片》在内蒙古自治区成立50周年大庆的日子里出版发行……
拉苏荣的奉献与汗水惠及的不只是蒙古族和他们脚下的土地,他还为中华文化的沃土增添了独特的瑰丽,向世界展示着中华民族的赤诚与豪迈,他也因此与俄罗斯的杜古尔达希耶夫、蒙古国的江格德一起被誉为世界“蒙古族三大男高音”,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第二代草原歌王”。
三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游牧这一古老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渐淡出草原,特别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流行音乐和港台歌曲进入内地、飘到草原。在现代化的传播手段面前,牧民有了更多的选择,长调还有没有人在听,还有没有人会唱?面对这样的质疑,拉苏荣是乐观的,他坚信长调定会永恒。“蒙古族长调是世界的,是人类的,是流淌在蒙古人血液里的,是镌刻在蒙古人骨子里的文化DNA。”但千百年来,长调都是通过演唱者的歌喉才得以传承,是一种口传文化,口口相传往往会丢失一些元素,这样下去长调就变得越来越不正宗。如果不及时保护,长调即便不会消失,也将会支离破碎,而要传承、要发展、要弘扬,就必须有一个载体,这个载体就是语言和文字。
“多年来,蒙古族人背着她’、驮着‘她’一路走来。我们必须保护长调,守护蒙古族文化的魂。我一辈子都在演唱、研究、传承长调,有义务把长调的内涵和技法传授下去。尽管肩上的担子很重,我却责无旁贷。”作为蒙古长调最优秀的歌者,传承蒙古长调早已成为拉苏荣的一种行动自觉。于是,他有了将长调艺术、长调文化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打算。但对从来没有汉语写作基础的拉苏荣来说,这无疑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想要翻山越岭,必须有一把劈山的“神斧”,这把“神斧”就是向汉族的文化学习。
2018年,拉苏荣与金花在北京航天城演出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1984年,拉苏荣听说内蒙古大学要恢复举办因“文革”停办的文学研究班,就主动申请报名。然而,这个班招收的都是在文学创作上有所建树的作者,不仅要求公开发表过作品,还要具备足够的影响力。但拉苏荣是歌唱家,虽然他的演唱无可挑剔,但并没有发表过像样的文学作品,显然不符合录取要求。但拉苏荣没有胆怯退缩,他相信经过努力自己是可以做到这些的,于是登门拜访了两位著名作家——云照光和巴·布林贝赫,他们当时一位是自治区文化局局长、一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拉苏荣把自己用文学传承艺术的想法和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位作家。面对这样一位渴求知识、愿意学习的年轻的艺术家,作为前辈又怎能拒绝呢?拉苏荣的真诚打动了云照光和巴·布林贝赫,终于如愿走进了内蒙古大学的课堂。拉苏荣知道自己基础差,但他并不着急,从写一点感悟、一篇散文、一部小传记开始,逐步实践与积累。更重要的是,拉苏荣这两年专心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和专业书籍,还在赴蒙古、日本进行艺术交流时,学会了对不同民族的文化进行比较研究。
紧张充实的两年过去了,拉苏荣不仅熟练地掌握了文学写作的技巧,艺术理论和审美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文学研究班毕业前,拉苏荣撰写的学术论文《论蒙古族长调》发表在《内蒙古社会科学》杂志上,填补了蒙古族长调理论乃至我国少数民族声乐理论研究的空白——
汉族歌曲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蒙古族长调歌曲则是人与自然的交流。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听众稀少,牧民在马背上抒情,所以长调是唱给大自然的赞歌,是对大自然的膜拜——草原、森林、牧群、河流、峡谷、雄鹰、太阳、月亮、星星……长调是与苍天对话,大地絮语。长调节奏是马蹄声、哞咩声、风声雨声树梢声。长调抒情的至高境界——天籁与心籁浑然一体。长调因地域不同而有永恒的主题——藏族长调歌唱雪山、蒙古族长调歌唱草原……
拉苏荣与宝音德力格尔(左一)、哈扎布(左三)等
1986年春节前,拉苏荣随内蒙古歌舞团进京演出。当时的国家副主席的乌兰夫专门到后台看望演员。一进门就问:“小哈扎布来了没有?”正在化妆的拉苏荣闻声来到乌兰夫身边,乌兰夫关切地问:“你的老师哈扎布来了吗?”
“他在锡盟有事过不来。”拉苏荣回答说。
“身体怎么样?”乌兰夫又问。
“还好。”
听了拉苏荣的话,乌兰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哈扎布的生平和经验很珍贵,应该写成书啊。”
那天晚上,拉苏荣的激情演唱使几千名首都观众沉醉于对蒙古长调的痴迷和狂热之中。演出结束回到宾馆,拉苏荣仔细回味着乌兰夫的话——“哈扎布的生平与经验应该写成书啊。”当时在场的既有国家民委的领导,也有很多著名的艺术家,这番话,乌兰夫并不是单单对拉苏荣讲的,但作为蒙古族长调最杰出的继承人,作为哈扎布最得意的学生,作为受过系统学院教育的新一代艺术家,拉苏荣感到义不容辞。但究竟应该写些什么,怎么去写呢?那个夜晚,拉苏荣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长安街电报大楼传来熟悉的《东方红》钟声,拉苏荣忽然领悟到了乌兰夫的本意在传承——以文本传承的形式改写长调口传心授的历史。
回到内蒙古,拉苏荣遍寻哈扎布的资料,但遗憾地发现,关于这位杰出的长调歌王,竟没有一星半点的文字资料,就连有关长调的资料也几乎是空白。一切一切都在提醒拉苏荣,自己要做的是一件亘古未有的难事;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如果自己不去整理,这份宝贵的财富可能就会失传。决不能让长调从它萦绕千年的草原上消逝!乌兰夫的嘱托、哈扎布的期望,让拉苏荣下定决心,“写下去,再难也要写下去”。
晚年的哈扎布回到了故乡锡林郭勒的草原。为了写好自己的老师,拉苏荣在呼和浩特和锡林郭勒之间频繁奔波,既采访哈扎布的亲属、乡亲、同龄人,也向他的同行、朋友和学生请教。那些天,哈扎布经常提着啤酒和拉苏荣一起在草原上漫步,走累了就盘腿坐下,喝着啤酒,眺望远山,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几年时间过去了,拉苏荣采访了100多人,记录了30多盘磁带,写下10多万字笔记。拉苏荣不仅写哈扎布坎坷一生的冷暖悲欢,也写哈扎布登峰造极的艺术造诣,一个有血有肉、笑对命运的艺术家的形象跃然笔下。乌兰夫听说后十分欣慰,不等书稿完成,就亲笔写好了书名《人民歌唱家——哈扎布》。
1993年,当20万字的蒙古文版《人民歌唱家——哈扎布》一书付梓时,乌兰夫已经去世。布赫副委员长同样非常关注蒙古族文化的传承,他读了拉苏荣的文稿后,十分欣慰,特意为本书作序。他在《序言》中说:“拉苏荣在记录哈扎布传奇一生的同时,全面总结记录了蒙古族长调的历史、文化内涵及演唱技法,使更多人认识到了长调艺术的国宝级价值。”得到这样的评价按常理说,拉苏荣本可以坐在功劳簿上享受“功成名就”的快乐了,但他偏偏却不停歇,在他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拉苏荣的心目中,谈到蒙古族的长调艺术,哈扎布、宝音德力格尔、昭那斯图是必须要隆重推出的三位人物,他将这三位老师比作锅灶的柱石,三足鼎立一般支撑着长调民歌的发展与流传,缺了谁都不行。如同哈扎布一样,宝音德力格尔和昭那斯图的人生命运都很坎坷,但都用自己高尚的人格为保存和发展蒙古族长调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不仅教会拉苏荣唱歌,更让他明白了应该怎样做人。就在拉苏荣创作《人民歌唱家——哈扎布》的过程中,昭那斯图突然与世长辞。悲痛中的拉苏荣萌生了一个更加宏大的计划,他要再次提笔为宝音德力格尔和昭那斯图作传。
拉苏荣重新走进了文字和音符交织的生活,在《宝音德力格尔传》和《我的老师昭那斯图》这两本书中,既讲他们的风雨人生,也讲他们的艺术成就,特别是将他们独特的演唱方法自然地融在书中,填补了长调艺术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空白。当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共计60万字的蒙古族歌唱家传记“三部曲”全部出齐,拉苏荣奉献的是一个全面认识蒙古族音乐、走近蒙古族艺术的文献宝库。
2003年金秋,中国作家协会公布了当年新入会的会员名单,拉苏荣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中,成为中国作协中唯一的蒙古族歌唱家会员。3年后,因着雄厚的文学创作成就,拉苏荣出席了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
四
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身份象征。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的定义,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所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2000年起又在其中增加了一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评选,鼓励同一民族的文化遗产实行两国或多国联合申报,得到世界各国的认同和欢迎。
2003年,蒙古国申请马头琴艺术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的消息传来,给拉苏荣一个启示,蒙古族长调同样具备进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行列的条件,如果能够申遗成功,对于流传于民间的长调艺术来说是个福音,不仅因此可以得到国家及社会各界的更多支持,而且获得了一次对长调艺术进行总结和思考的机会。
从地理位置来讲,长调艺术是一种跨境分布的文化,是中国和蒙古国共有的文化财富。2005年,当蒙古国提出长调艺术申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请求后,中国政府立即表达了联合申报的想法,但却没有得到蒙古国的响应。蒙古国想独立申报,但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难题,特别是在文献资料方面,虽然征集到了一些老的黑胶唱片和曲目,但关于长调传承人却没有丝毫的文字记录。于是,他们开始考虑接受中国的建议,与中国联合申报。
年近花甲的拉苏荣责无旁贷地踏上了一条申遗之路,他多次往返于北京和呼和浩特之间,甚至前往蒙古国进行考察调研和比较研究。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蒙古国存在的难题,在中国同样不容乐观。改革开放后,草原上生产方式的变化直接影响了蒙古族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他们陌生于用泥巴盘灶、用牛粪生火,也不熟悉煮奶茶的细节和其他生活的礼节。尤其是转型期的蒙古族孩子接受了太多外来文化的影响,母语音乐不再是关注的焦点。曾经妇孺皆唱的东土默特部落、科尔沁部落、蒙郭勒津部落长调基本消失,仅有的几位“活化石”演唱者大多年事已高。唯有拉苏荣出版的三本人物传记成为唯一关于长调艺术家的文字资料,对最终完成申遗起到了非常重要作用。
2005年7月,拉苏荣赴锡林郭勒草原看望病中的哈扎布,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蒙古国政府已经接受了中国政府的建议,双方正式签署了《联合申遗协议书》,拉苏荣成为了“中蒙两国蒙古族长调民歌联合保护专家工作小组”的中方委员。这个消息令病中的哈扎布兴奋不已,他拿出一个造型像鼻烟壶一般的蓝色打火机打着了火,示意拉苏荣取火。拉苏荣以为老师要为自己点烟,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哪能让您给我点烟呢。”可哈扎布并没有理会拉苏荣的推辞,依然眼神执着地让火焰在燃烧着,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蒙古族人视火为文明和希望,从古至今都在祭拜火神。看着飘摇的火苗,拉苏荣忽然理解了哈扎布的用意,老师是要他接过火种,将长调艺术薪火相传。那一刻,屋里的气氛是那样的庄严、肃穆,感情的波澜是那样的紧张、剧烈。拉苏荣的眼睛湿润了,恭敬地躬下身来……哈扎布点燃香烟后,“啪”地关上打火机,将它重重地放在了拉苏荣的手里,“拿着,把它保存好”。当天,拉苏荣在打火机上贴上了一张白纸,写下一个永远铭记的时刻:“2005年7月22日上午10点”。
2005年11月2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公布了第三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单,蒙古族长调名列其中。至此,加上昆曲、古琴、维吾尔木卡姆,中国已有四项艺术申遗成功。中国驻蒙大使高树茂在分析成功的经验时说:“一方面,作为歌唱家的拉苏荣,身体力行地把长调在中国发扬光大了;另一方面,作为音乐理论家的拉苏荣,一直在以研究和记录的方式让长调得以维护,把中国长调表演艺术家的生平和理论记录下来,并将之进一步推广。”
遗憾的是,哈扎布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天。10月27日,一代歌王83年的生命之火熄灭了,拉苏荣在他的灵前长跪不起。哈扎布晚年经常吟唱一首名为《老雁》的长调歌曲——
秋末寒冷来临,
芳草树木凋谢失言,
我那可爱的七只小雏,
想必已飞到温暖的南方,
快活成长,
年迈的老雁我啊,
独自在北方的原野上盘旋,
老雁我并非想老而终,
这是世间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
这是一首述说人生晚年悲壮的古老民歌,以一只老雁与七只雏雁的关系,表达了人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和老人对子女无私宽阔的心灵世界。哈扎布像歌中的老雁一般离开了他心爱的草原。可以告慰他的是,伴随着申遗的成功,他的学生拉苏荣已成为了第二代“草原歌王”。
申遗虽然获得成功,但只有复合型的培养才能保证长调的生命,而这绝非易事,更需要一只领航的“头雁”。拉苏荣甘愿做这只溯流而上的“头雁”,踏上了又一条充满荆棘的漫漫长路。
2006年在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召开了第四届“世界蒙古人大会”,拉苏荣被誉为“全世界蒙古人的伟大歌唱家”;也是在这一年,他担任了中蒙两国长调民歌联合继承和保护工作委员会中方首席专家,成为国家级艺术团体中唯一从事这项工作的艺术家。
这时的拉苏荣已年过花甲不再年轻,身体也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有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治疗、去调养。但他总觉得长调的生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草原的健康比自己的健康更重要。拉苏荣要把最后的吟唱留给这片深情而又广袤的大地,拖着羸弱的身体开始了漫漫传承之路。
2007年,内蒙古长调艺术交流研究会成立,拉苏荣被推选为会长。在他的倡导下,内蒙古各盟市都相继成立了长调协会。国际长调民歌大赛、国际长调民歌理论研讨会、电视长调歌曲大赛、呼伦贝尔“宝音德力格尔杯”长调比赛、锡林郭勒盟“昭那斯图杯”长调比赛、乌珠穆沁草原广场长调演唱会……一系列以长调艺术为主题的文化活动如同草原上山丹花一般接连绽放。
2009年,拉苏荣在锡林郭勒盟组建了“拉苏荣艺术工作室”和锡林郭勒长调协会,连续十年举办“潮尔道培训班”和“察哈尔长调暨阿斯尔培训班”。锡林郭勒盟的长调由乌珠穆沁长调,阿巴嘎、阿巴哈纳尔地区的“潮尔道”和察哈尔长调组成。“阿斯尔”长调是对察哈尔草原流传的一种古老音乐的统称,在元代极为盛行,被称为宫廷的“宴曲之首”。拉苏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使濒临失传的“潮尔道”和“阿斯尔”长调后继有人。发现一株好苗子,他欣喜若狂,全身心投入。弟子们像雨后的牧草一样疯长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出类拔萃者,不遗余力地教与带;基础弱的执着爱好者,他更加上心,他要让每一位长调挚爱者,乘兴而来,满载而归。拉苏荣的播种结出了累累硕果,仅2009和2010两年,就有60名展翅高翔的“雏雁”开始走出草原,跟随拉苏荣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著名高校进行艺术展演和专题讲座。已过花甲的拉苏荣时而深情诉说、时而高声歌唱,用悠远、纯净的嗓音和鲜活、生动的事例,讲述着自己的艺术人生,让长调艺术日渐走向了全国、走近了青年……
哈扎布生前曾说,“拉苏荣是我的大徒弟,是我学生群里的‘领头雁’。将来,我培养出来的学生一定会像我一样,培养出更多的文艺雄鹰”。哈扎布可以含笑九泉了,作为第二代“蒙古歌王”,昔日的“小哈扎布”担当起了长调传承的重任,拉苏荣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为这门艺术“群雁中的头雁”。
五
古老的草原先民热爱生命,关怀生命,同时也敬畏自然。长调是绿色的,没有污染的,是献给大自然的和谐之声、天骄之声。在拉苏荣的视野中,自然是美的创造者,是最好的艺术家,能奏出最美妙的音乐,吟唱出最美妙的诗句。
拉苏荣接受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采访
在拉苏荣的记忆中,鄂尔多斯杭锦旗的草原上,抬头是蓝天白云,眼前是牛羊、骏马,花草、河流,远处是千里碧野、一马平川,牧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上天赐予牧民幸福生活的象征。拉苏荣常常会向朋友们这样描述自己年少时的故乡,“那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于是人们相信,长调响起的时候,草原上的牛羊,空中的飞鸟,奔跑的马儿……都会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然而,当朋友们真正来到这里,看到的场景却大相径庭。草场退化、遍地风沙、塑料袋漫天飞舞,曾经在林间欢唱的鸟儿在高压电线上无力地啁啾着……朋友们失望地走了,只留下拉苏荣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孤独地徘徊着。
蒙古人“三宝”中的前两宝是自然之宝,后一宝是人类之宝。人类之宝离开了自然之宝就无法闪现它的光辉。当草原文明向农耕文明、工业文明迈进时,长调赖以生存的宽广沃土正日遭萎缩。“记忆中的草原成了沙漠,库布齐沙漠的西头成了戈壁滩。长调是唱给大自然听的,大自然被破坏成了这样,我们唱给谁听呢?”拉苏荣为此深感忧虑:“只有保护好长调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让艺术与自然达到一种和谐,才能真正保护长调艺术。”
处理好人和环境的关系,需要人类的智慧,更需要发自内心的对大自然的情感和热爱以及文化力量的支撑。当拉苏荣的人生进入花甲之年,他想到了“落叶归根”。这根既是他人生的归宿,也是长调生存的土壤。
从内蒙古巴彦淖尔的临河区过黄河,在南岸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是拉苏荣出生的地方。拉苏荣的父亲当年在这个叫作“库布齐”的沙漠一隅栽下了一片榆树林。这里向南几公里,有一个叫呼和木独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始建于清末的百年敖包——查干敖包,已经多年无人打理、没有祭祀了。2005年4月,在拉苏荣的倡议下,他的家人和牧民们开始重建敖包,恢复祭祀。5月2日,拉苏荣和家人、乡亲们将新鲜的柳枝条插在敖包上,然后在立柱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彩带,将羊肉、鲜奶、馃子、糖果等贡品摆放在祭台上。此刻一轮旭日冉冉升起,迎着初升的朝阳,拉苏荣带领大家按照顺时针方向沿敖包转三圈,之后虔诚地跪拜、叩头……
祭祀敖包结束后,拉苏荣站在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四下眺望,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当年父亲种下的树木枯的枯、死的死,已所剩无几,一个想法在他心中萌发了,他要在父亲耕作过的地方,重新种下一片绿荫。
2009年的春天,由拉苏荣担任法人的“长调林生态建设有限公司”宣告成立。拉苏荣带领他的学生、朋友、家人和乡亲们,住进带着绿色和希望的“长调林”,开始了盖房子、挖井、拉电线的乡野生活。
从拉苏荣的第一步“种植计划”中,不难看出他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沙障 566亩、梭梭352亩、沙柳264亩、松树374亩,新疆杨、云杉、文冠果、沙柳等97109株,700亩……”可是,在茫茫大漠中营造一片绿洲谈何容易?树苗是种下了,可滋养的水分从何而来,拉苏荣想到了打井。他筹资打下了一眼深井,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当几十米深的地下终于冒出汩汩涓流时,拉苏荣虔诚地跪在井旁,双手捧起了如果生命之源的一捧水。水被拉苏荣喝下了,可周围的群众却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事情不妙。这水又苦又咸!经过检验含有高度的盐分和有害物质,根本不能用来饮用和浇灌。眼看着一棵棵树苗打蔫、枯萎,拉苏荣感到钻心的痛,但并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拉苏荣跑遍了整个大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水源。在死去树苗的地方继续补种,一棵都没有少。很快,这片沙地里便耸立起一排排亭亭玉立的小树苗。
那些年,每当草长莺飞的季节,拉苏荣都会准时出现在大漠深处,默默地挥锹铲土,辛勤地播种耕耘,每年都要十几次往返于北京和库布齐之间。渐渐地,这片沙漠上多了9万多棵用长调滋养的树木。
拉苏荣在独唱音乐会上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热情也有高低,尽管在瀚海大漠之中,“长调林”只是沧海一粟,但“给”本身比“取”就值得尊敬。拉苏荣用他的坚韧和顽强唤醒了家乡人的环保意识,让“长调林”这颗希望的种子化作了浸染天涯、芳草无边的劲草,在草原、在大漠,构筑起一道枝叶茂盛的生态屏障。相信有那么一天,人们站在拉苏荣培植的林间时,会透过蔚蓝色的天幕,听到白云后面的声声长调……
六
20世纪60年代,周恩来总理在北京接见哈扎布时,饱含期望地对他说:“你不但自己要唱好歌,而且要为蒙古族培养更多的新生力量。”哈扎布向总理表态,我一定不辜负总理的嘱托,请总理放心。
1972年,周恩来对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的侄女周秉建说:“你在内蒙古能不能找个普通蒙古族人家的小伙子,在内蒙古安家呢?”周秉建的回答很痛快:“我可以的。”这两个动人的情景,发生的时间前后相距不过10年。十几年后,这两个人都兑现了对周恩来的嘱托。哈扎布培养出了第二代草原歌王;周秉建成为了蒙古族歌手拉苏荣的妻子。
周恩来的胞弟周同宇有六个孩子,周秉建是他最小的女儿。周秉建和哥哥姐姐从小就知道伯父希望孩子们当中有人能到基层去做一个普通劳动者,谁要是真的当了工人或做了农民,谁就实现了伯父的心愿。
1968年夏,周秉建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主动报名来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纯牧区阿巴嘎旗插队。在这里,她学会了放羊、接羔、挤奶、做奶食、赶牛车、剪羊毛、搭拆蒙古包……每隔一段时间,周秉建就会给周恩来写信汇报自己的生活情况,看到侄女身穿蒙古袍骑马放牧的照片时,周恩来高兴地对邓颖超说:“你看,我们的秉建真像个蒙古族姑娘了。”
在那个年代,军人是大多数青年人心目中的仰望,周秉建也同样有一个军旅梦。1970年的冬天,北京军区某部到内蒙古征兵,周秉建应征入伍,当上了人民子弟兵,部队位于北京郊区。
1971年元旦,部队领导给家在北京的新兵放半天假,让他们回家看看。周秉建穿着军装去看望周恩来。谁想一见面,周恩来便对她说:“你能不能脱下这身军装,再回到内蒙古去?在内蒙古那么多青年人里,为什么让你来当兵?还不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虽然你的参军手续正常,但是也不能搞特殊。”听了周恩来的话,周秉建感到很委屈,因为她问过征兵的部队同志:“我参军不算走后门吧?要是属于走后门,就不当这个兵了。”部队的同志告诉她“所有的手续都符合要求”时,这才放心地穿上军装。周秉建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伯父的要求,结束了短暂的三个月军龄,回到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逐渐安心过上了牧民的生活。
时光转眼到了1975年,周秉建在牧区生活了整整七年,随着“文革”接近尾声,恢复招生的学校越来越多,仍在插队的知青已所剩无几。组织上准备安排23岁的周秉建去自治区团委当宣传干部,可已经习惯了牧区生活的周秉建却想继续留下来当牧民。究竟该怎么办,周秉建想听听伯父的想法。为此,周秉建专门请假回北京,她想去看望病重住院的伯父顺便说说自己的事情。可来到西花厅,邓颖超却告诉她,中央有规定,不能随便去看望伯父。看到周秉建面露沮丧,邓颖超答应尽量争取让她和伯父通一次电话。
几天后,终于机会来了。电话接通后,周秉建告诉周恩来:“组织上的调令已经到了,让我去自治区团委当宣传干部。”周恩来听后说:“那你要服从组织的决定,好好工作。”
周秉建说:“要是让我去当干部,还不如去上学呢。”
周恩来说:“去上学也很好嘛,你想学什么?”
当时周秉建虽然熟练掌握了蒙古语口语,但在蒙古文字方面她觉得差距还不小,就说:“我想学蒙古语。”
周恩来问周秉建:“你在内蒙古几年了?”
周秉建回答:“已经七年了。”
周恩来听后说:“七年时间不短了,是应该熟练掌握蒙古语的。组织上安排你做宣传工作,如果连蒙古语都学不好又怎么能做好呢?在民族地区工作的同志,都应该好好学习当地的民族语言。”
周恩来虽然内心支持周秉建去上学,但还是让她先去找当时自治区的负责人尤太忠将军,把她的想法告诉尤太忠,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回到内蒙古之后,周秉建立即找到尤太忠,得到尤太忠的支持后,又回到牧区,当起了牧民。不久后,她所在的西乌珠穆沁旗得到一个高校招生名额,周秉建报名填报了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后来录取通知书发下来却是内蒙古大学。这样,周秉建成为了内蒙古大学蒙古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
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拉苏荣和周秉建作为内蒙古赴朝鲜友好参观访问团的成员一起出行。第一次见到周秉建,拉苏荣发现这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北京姑娘竟说着一口地道的蒙古语,一举一动和牧民完全一样。这让他对这个姑娘自然产生了好感。周秉建早就在收音机里听过拉苏荣的歌,见到本人后,更是被他活泼开朗的气质和渊博睿智的谈吐所吸引。
从朝鲜回国后,访问团的成员们经常会聚在一起,随着拉苏荣与周秉建的交往日渐增多, 彼此都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周秉建虽然对拉苏荣心生爱意,但她知道当时的拉苏荣风华正茂,身边还有一位女友,就试探着问他:“你和女朋友相处得好吗,什么时候结婚呢?”拉苏荣听后说:“人家嫌我穷,还带着个孩子,已经分手了。”周秉建说:“那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呢?”拉苏荣叹了口气说:“像我这个条件,哪个女孩子会跟我呀?”当时中国已经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下海经商的人层出不穷,“万元户”也不鲜见,人们的价值观、婚姻观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拉苏荣每个月的工资只有30多块钱,还要养活母亲、妹妹和与前妻的儿子,家里常常是等米下锅,生活捉襟见肘。听了拉苏荣的话,周秉建却不以为然,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那倒不一定,要是我就会考虑的。”拉苏荣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周秉建的心思,可他担心她接受不了自己困难的家庭条件,不愿让那么好的姑娘和他一起吃苦,就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但从此之后,周秉建经常会到拉苏荣家里帮助收拾家务、打理生活。
1978年春,拉苏荣去广州参加广交会的文艺演出,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为了让拉苏荣安心,周秉建主动承担起了他的家务,每隔几天都要写封信报个平安。一次信中,周秉建嘱咐拉苏荣回来时带一盒云南白药。拉苏荣接到信没有多想,心想可能是牧区的人需要这个药。可回到家里才知道,是自己和前妻的儿子受了伤,在周秉建的照料下才恢复了健康。这件事让拉苏荣很感动,充满爱意地对周秉建说:“秉建,我真的很感谢你。”
拉苏荣和周秉建的恋情公开了,他们的爱情没有戏剧性的罗曼蒂克,也并非一方是“大家闺秀”,一方是著名歌手才相订百年,完全是被双方开诚布公的坦率、肝胆相照的理解和善良美好的心灵所吸引,心与心之间流动着的是牧歌式的真诚与淳朴。
拉苏荣(左)、周秉建(右)与伯母邓颖超
1979年国庆节那天,拉苏荣一身天蓝色蒙古袍扎橘黄色腰带,周秉建一袭绿色蒙古袍系粉色腰巾,宛若蓝天与碧草簇拥在邓颖超的身旁。27岁的周秉建与32岁的拉苏荣刚刚举行完简朴的婚礼,特意来看望伯母。邓颖超拉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是两个民族的结合,今后要做民族团结的模范。要记住,只有事业上的甜蜜,才有爱情上的甜蜜;只有事业上的甜蜜,才有生活上的甜蜜。”邓颖超把外国友人送给周恩来的一台照相机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回到内蒙古后,有人问拉苏荣:邓妈妈送你什么礼物了?拉苏荣没有提照相机的事,而是笑着说:“邓妈妈的礼物很贵重,她把女儿送给我了。”
人人都需要爱情。但对于爱情的追求却不是人人都一样的。对于拉苏荣来说,他需要理解,需要支持,需要搏击,需要事业。这一切周秉建都做到了,她对拉苏荣除了普通夫妻之间的恩爱之外,更有着一份敬爱和珍重。在周秉建心中,对于拉苏荣这样一位优秀的艺术家,热爱他,支持他,照顾他,是自己的幸福。老人,她替拉苏荣孝敬;孩子,她给拉苏荣带好,就连拉苏荣老家亲戚琐琐碎碎的事情也都全部独自揽了下来,为的是让丈夫安心和踏实地做自己的事业,心里永远有一块温暖的绿洲。
1988年4月,国务院召开第一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全国性的民族团结表彰活动,周秉建当之无愧地当选为会议代表,受到表彰。
1994年,拉苏荣带着自己民族的艺术瑰宝从草原来到北京,走进中央民族歌舞团,成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蒙古族男高音歌唱家。周秉建也从内蒙古人大常委会机关调到财政部工作。离开呼和浩特那天,周秉建为送行的朋友们深情地唱道:
蓝蓝的天空上,
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
盖着雪白的羊群……
虽然回到阔别26年的北京,但周秉建总觉得并没有离开草原,因为草原就是她的家,她也常常会吟唱起一段流淌在心中的旋律:
遥远的海市蜃楼,
驼队就像移动的山。
神秘的梦幻在天边,
阿爸的声音若隐若现。
苍茫大地是家园,
心中的思念直到永远。
这首歌名为《苍天般的阿拉善》,歌词是拉苏荣的学生色·恩克巴雅尔用蒙古语创作的,周秉建在拉苏荣的指导下翻译成汉语,译文不仅准确而且充满了诗意,用壮美空灵的意境道出对草原的深深眷恋。
拉苏荣在北京的家和在内蒙古一样,总是飘着羊肉和奶茶的香味,充满新朋老友的欢声笑语。经常有牧区的朋友和乌兰牧骑的队员来看望拉苏荣,有时还有素昧平生的孩子慕名上门来找他学习演唱长调,有的人在他们家里一住就是几个月。不管是谁,周秉建都会一视同仁,热情接待。很多蒙古族朋友们都说 :“秉建是我们蒙古人的好姐姐、好嫂子。她比蒙古女人还蒙古女人。”
拉苏荣(右)和妻子周秉建
拉苏荣和周秉建就像一把马头琴上的两根弦那样,奉行着周恩来倡导的“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助,互让,互谅,互慰”的“八互原则”,度过了相识、相知、相爱的45载如歌岁月。拉苏荣常说:“秉建是我的好妻子、孩子的好母亲、蒙古人的好媳妇。”这句话是由衷的。拉苏荣50岁左右的时候患上了糖尿病,好在有周秉建的照料,才得以保持正常的艺术创作和社会交往,特别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受到糖尿病综合征的影响,加上多种痼疾缠身,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周秉建几乎用尽全部时间,一心照顾他的起居,与他形影不离。这20多年里,周秉建从没有喊过一声累,道过一句烦,这些拉苏荣看在眼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没有秉建,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而周秉建却说:“在草原上生活的近30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最大的收获是遇到了拉苏荣,是他让我拥有了幸福的爱情。虽然拉苏荣老了,走不动了,但只要我在,他就有了一根‘拐棍’,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拉苏荣是一位杰出的草原之子,照顾好他既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幸福!”
人只要发光发热,太阳和月亮就会找到你并照亮你。这是拉苏荣说过的话。2022年,周恩来领导创建的中国航天事业步入了第66个年头,“祝融”探火、“问天”扬帆、“嫦娥”挖土、“天宫”竣工……令世界瞩目。这一年深秋,大漠深处的胡杨林露出耀眼的金色,神舟十五号飞船启航出征,拉苏荣演唱的长调一起飞向了太空。
这里是白云的故乡,
蒙古包就像莲花开放。
风沙吹不走绿色的信念,
梦想扎根在这片土壤……
——《白云的故乡》
这一年最后一天,即将步入人生第75个春天的拉苏荣,告别了他心中的故乡和挚爱的亲人,与世长辞。而当我们再次仰望星空、遨游星海时会发现,他的情思、他的爱恋已经永远留在了牧歌飘荡的白云草海,他的绿色旋律正高飞在繁星万点的星河苍穹,他的长调依然悠扬,他还是草原的歌王!
作者简介
兰宁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第十一次全国文代会代表。主要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飞天梦》《挺进太空》《中国飞天路》《逐梦太空》、散文集《霓虹烈焰》《守望天堂》《蓝色苍穹》、话剧《莫道桑榆晚》《顶天立地》《父亲·李大钊》《新北平市长》《播火者》、现代京剧《横空出世》等。曾多次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国戏剧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中宣部主题宣传好文章等,编剧作品多次参演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
来源 |《神剑》2024年第一期
作者 | 兰宁远
图片 | 兰宁远、王泗江
专栏主笔 | 姚杜纯子
组稿编辑 | 刘心继
校对 | 杨阳
主编 | 张文军
邮箱 | ourspace042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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