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黄志高 撰文/文如其名168
1990年盛夏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风中传来阵阵蝉鸣。
我扛着锄头从田地回到家中，心情却如坠冰窟。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落榜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沮丧。
对于农家子弟来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途径。考试的时候我太紧张了，太渴望通过高考来鱼跃龙门，我考试的感觉很糟糕。我的身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过，我实在不愿跟别人提起跟高考有关的事情。
父亲也许知道了我落榜的事情，眼中闪过失落的眼神，他默默地掏出烟丝，卷一根来抽。
母亲赶紧拉过我的手，“儿子，洗手吃饭了，妈今天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芋头蒸扣肉。”母亲可能察觉到我脸色不太好看，讨好般地安慰我。
这时，村主任背着双手，迈着大步，一脸得意的来到我家，他儿子黄大波跟在身后面。父亲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包烟，递了一支过去。父亲平时是不舍得抽这种烟的，都是抽自己种的烟叶。虽然过去有些过节，但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人又是村主任，父亲也不愿把两家的关系闹得太僵。
村主任摆摆手示意不用，脸上洋洋得意地说：“志高啊，这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家黄大波考了五百多分，上个重点大学没问题，不知道你考得怎么样？”
我脸色涨得通红，低声道：“阿叔，我没考好，落榜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呵呵，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人跟人本来就不一样嘛，年轻人考不上也没什么关系，不读书早点帮家里干活也不是坏事……”
黄大波也笑着说：“我呢其实也想回来干些农活的，不过现在我已经考上了重点大学，也没办法不去读了，毕业以后做的工作估计也跟农活没有什么关系。想想我还真羡慕你志高，不用读书那么累，也不用费脑，干农活花些力气就好，不像我读书得用脑，烦死了……”
两人羞辱我好一阵子，然后才一脸满足地从我家里离开了。
村主任得意洋洋地四处宣扬，说他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言语间满是炫耀和轻蔑。听着那刺耳的声音，看着他那趾高气昂的样子，我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我躲进房间里面，关上门，静静地望着房顶，我很难过也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干什么。读了这么多书，回家干农活，我真的不甘心，自尊心也受不了，村里面的人肯定会说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干农活。复读吗？弟妹们还在读书，父母都是务农的赚不了几个钱，他们有了白头发，身躯也开始佝偻了，这叫我如何开口。
从来不喝酒的我开始喝酒了，酒醉之后能让我忘记很多事情，包括内心的迷茫和痛苦。父亲来找我谈心，劝我不能这样下去，去复读吧，我们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的。我高中三年的学费都是父母跟很多人借的，后面再一点一点的还。望着父亲憔悴苍老的脸，我哪里还忍心让他们为我负担。我说爸，我不想读书了，读书太辛苦了，我跟你们在家里干农活吧。
我天刚麻麻亮就出门干活，尽量不想碰到别人，但路上还是被村里的张婶看见了。她说哟，黄志高你现在是越来越勤快了，这天还没亮就去地里干活了，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我嘴里嘟嘟喃喃胡乱回答，飞一般地逃离。天完全黑了，我才回家，就是为了不碰到村里人。然后晚上喝一两杯白酒，昏昏沉沉睡过去，什么也不用想，去他娘的未来。我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却又无能为力。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我就此沉沦。一天，村里小学校长竟然来到了我家，他说对我说，志高，我们学校缺个老师，你愿不愿意去代课？
校长安慰我说，一次高考的失利并不代表永远的失败，只要你有决心，有勇气，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校长那温和的话语和鼓励的眼神，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照亮了我心中的阴霾。
代课老师工资虽低，但对于我来说比干农活好，我住学校就不用面对村里人的眼色和流言蜚语了。
等到了学校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学校分配给我的宿舍是泥土垒成的瓦房，房间里有一张床铺，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朱红色的木椅，就再没有其他的了。这个瓦房年久失修，屋顶漏了很多，每当下雨的时候，屋内也是滴答滴答滴个不停，我只能拿水桶去接，水满又拿出去倒掉。
到了晚上，山风阵阵，破旧的窗户关不上，被风吹得乓乓作响，漆黑的山外传来各种动物叫声，甚至有一次半夜进来一只猫头鹰，在我屋子里面扑腾乱飞，把我吓个半死，让我几乎打了退堂鼓。不过我咬牙坚持了下来，我不能回家干农活了。
校长拍拍我肩膀说：“志高老师，这里条件是艰苦了一点，但这些学生们可全都靠你了，有很多孩子都读不起书，你可得好好教，我们农村的人要走出大山，可全靠读书了。”
听到校长的话，我内心泛起一阵苦涩，我读了不少书，依旧回到了村里面，现在还是这个山旮旯里。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么？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尽心尽责地备课教学，不断改进教学方法，让孩子们尽可能地吸收我所讲的知识。
从那以后，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开始刻苦复习，白天给孩子们上课，晚上就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经过一年的不懈努力，我再次参加高考，终于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消息传开后，村主任的脸上不再有当初的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而我，也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那段黑暗的时光，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光明。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省计划委员会工作。几年后，我当上了省发改委农村经济处的处长。
我们黄家村有一条通往乡政府的老路，曾是村民的一块心病。坑洼不平的路面，不仅让村民们苦不堪言，也阻碍了村里的经济发展。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深知，只有修建一条结实平整的道路，才能打开黄家村发展的新篇章。
于是，我多方奔走，向省交通厅领导汇报，取得他们的支持，立项修建这条道路。
项目批下来后，我经常抽空回乡督促修路工作，有时和村民们一起扛起铁锹，铺平路面，用双手和汗水书写着对家乡的热爱。道路修好后，惠及全村480余户乡亲。
路通了以后，如何扶持村里发展村级经济，造福村里群众？我帮助引进一家省内企业与黄家村合作联合社共同成立生物新材料有限公司，引导村联合社以土地使用权、电力设施和道路等资产作价入股占股40%，合作方以现金入股占比60%，一期项目总投资1200万元，生产聚乳酸制品，作为禁塑后替代品，市场前景广阔。
企业项目建成后为黄家村村民提供100余个工作岗位、为村联合社每年分红80万元、上缴利税70万元。这个项目建成投产后，不仅增加农业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投入，推动人才、土地、资本等要素在城乡间双向流动，为村民稳定增收起到关键作用。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的时候，办公室干事肖莉迈着优雅的步伐进来说：“黄处，有几个人来找您，其中一个说是您老家那边的县长，想要拜访你。”
家乡的县长怎么会来找我？我皱了皱眉头，我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家里面透露过我当上处长的事情，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在省里机关工作。
不过既然是家乡的父母官亲自来找，也不能不给面子，我对肖莉说，叫他们在办公室等一下，我批阅完文件就过去。
“韦县长，这是我们黄处长。”肖莉向几个坐在沙发里，喝着茶水的客人介绍。韦县长赶紧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满脸笑容地说道：“黄处百忙之中能接见我们，真是要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感谢你了。”
我点点头，微笑着道：“韦县长，你们今天来这里，不知道有什么事？”
韦县长爽朗地说道：“黄处，既然您问了，我也就直说了，我们县要发展种桑养蚕，金银花种植等产业，不知道省发改委有没有这方面的扶持？哦，对了，这是我县发改局局长黄大波，是跟黄处您一个村的，当年也是您的校友，就由他跟您汇报具体的情况。”
我看了一眼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亮整齐的黄大波，这就是当年百般羞辱过我的人么？他快跑走过来满脸堆笑，双手伸了过来，说：“黄处，您关照家乡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感谢您。”
我淡淡道：“我们是一个村的，不用那么多礼，有话直说。”
韦县长不满地望了他一眼，道：“黄处这么说了，你就直接说吧。”
黄大波脸色聚变，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当父母官不在这里么。
黄大波点头哈腰，用最卑躬的语气把县里产业规划的具体事项跟我说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紧张不已，生怕我不同意，毕竟当年他嘲笑过我的。刚才他已经说错了话，如果我再不同意，一切的责任都要由他来承担了。
我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再说我现在功成名就，跟这样一个人计较有什么意义。我笑了笑说：“韦县长，这些项目听上去还蛮有发展潜力的，这样吧，我过段时间亲自带队去调研，如果确实不错，那我就跟领导汇报，争取纳入今年的扶持项目。”
听到我这么说，黄大波悄悄转过去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韦县长也松了一口气，这些项目对于县里面的经济和农民的收入来说影响都不小。
我把要去调研的大概时间告诉了韦县长，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回家一趟，因为业务繁忙，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回老家看望父母了。
当我回到村口的时候，我发现鞭炮声响个不停，还有舞狮队在那里敲锣打鼓，横幅高高挂着，上面写着欢迎黄处长回家。我都有些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韦县长脸上笑容洋溢，快步走过来说：“黄处，您回家怎么不说声，得亏我们问了令尊令堂，不然还不知道呢。”
我笑着说：“我原本是打算利用公休时间回家住几天的，休假后再去县里面调研，韦县长你为这事真是太尽心了，我不抓紧时间去调研的话都过意不去了。”
韦县长也笑着说：“您黄大处长回乡，我来这里恭候您是应该的。”
一帮村民在那里围观，他们好奇的看着县长竟然来村口亲自等人，是哪个大人物来这里了。
张婶的头伸得长长的，望到了我，眼睛都快等了出来：“哟，这不是黄志高吗？县长怎么跟他有说有笑的？”
这时候，村主任赶忙呵斥了她：“张婶，闭上你的臭嘴，这是省里的黄处长，他的名讳是你能叫的么？没有一点规矩，你知不知道我们村的水泥路还是他批的项目修的，如果不是县长说，我都还不知道呢。”
村主任小心翼翼朝我走了过来，满脸挂笑说：“黄处长啊，您的事我听大波说了，您现在是我们村大人物了。当年我们两家有些误会，是我糊涂，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笑笑说：“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不用介意。”
听到我的回答，村主任松了口气。
我看到父母也在人群中翘首相望，我赶紧朝他们走了过去。
父亲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我以为你是在省里只是个打工仔，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有出息了，我们黄家算是熬出头了。”说完，父亲已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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