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卡尔霍恩在他的“第25号宇宙”大鼠实验装置中。© Stan Wayman/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Shutterstock
利维坦按:
几年前,我们发过《 》一文,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卡尔霍恩的实验。抛开实验本身不说,仅仅就对公众的观念渗透和影响力来看,卡尔霍恩的确可以和巴浦洛夫、斯金纳比肩,只不过,他多少有些“生不逢时”,不久之后动物行为学研究方法的重大转变,使得其研究较少被引用。当然,学界如何看待卡尔霍恩富有争议的实验,似乎并不影响公众对于大鼠乌托邦代入人类自身命运的种种联想。
1972年6月22日,生态学家出身、转为心理学家的约翰·邦帕斯·卡尔霍恩(John Bumpass Calhoun)站在伦敦皇家医学会的讲台上。这位时任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NIMH)脑进化与行为实验室主任的学者,显得温文尔雅、身材瘦小,留着灰白山羊胡。
在这座拥有200多年历史的皇家医学会中,他以一段颇为离奇的开场白开启了演讲:“我将主要谈论大鼠,”卡尔霍恩开始说道,“但我的想法是人类、治愈、生命及其演化上。”随后,他向听众介绍了他正在进行的一项长期实验,研究过度拥挤和老鼠种群崩溃的影响。
当卡尔霍恩向听众讲述他的“第25号宇宙”实验时,这些皇家医学会的成员不禁感到困惑。这是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他称之为“为大鼠建造的乌托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认真聆听了他对这个宇宙的描述。他们了解到,为了研究过度拥挤的影响,卡尔霍恩不仅是一位科学家,还成了一名“啮齿类动物城市规划师”。在“第25号宇宙”中,他建造了一座大型且极为复杂的“大鼠公寓楼”。
整个实验区共有16栋相同的公寓楼,呈正方形排列,每边各有4栋。卡尔霍恩向观众解释道,每栋建筑包含“4个四单元的复式一室公寓”,总共256个单元,每个单元可以舒适地容纳约15只大鼠。此外,每栋公寓楼内还有一系列餐厅,楼顶设有饮水喷泉供鼠民解渴。
卡尔霍恩为每只大鼠标注了独特的颜色组合,他或他的团队每天在这个“鼠城”的阁楼中观察数小时,持续了三年多,记录下实验的每一个细节。
卡尔霍恩向皇家医学会的成员们讲述了这个从“啮齿类动物天堂”逐渐堕入“大鼠地狱”的过程。起初,这里是个大鼠乌托邦——鼠民们享有豪华的住所、无限的食物和水供应,还免于疾病和捕食者的威胁。
然而,随着早期大鼠数量的爆增,以及后来的停滞和衰退,这个天堂逐渐变成了地狱。在地狱中,鼠民们表现出一系列异常行为,例如雄性丧失性驱动力,雌性缺乏母性关怀。卡尔霍恩将此归因于他称之为“行为沉沦”(behavioural sink)的现象,即大鼠出于对某地的吸引而形成的“条件化社交接触”。这种吸引力可能导致一种“病态的聚集”,即使这种聚集带来的后果是负面的(例如在拥挤的食槽进食,尽管其他地方可以获得更多食物)。一旦行为沉沦形成,“正常的社会组织……‘体制’,”他对听众说道,“就会崩溃,就会‘消亡’。”
卡尔霍恩还解释,即使将这些大鼠从“第25号宇宙”中移到居民密度更低的公寓楼中,它们仍然表现出这些异常行为。总结实验结果时,卡尔霍恩进一步让听众困惑不解,他谈到了一个新出现的鼠群体,他称之为“美丽者”(the Beautiful Ones)。这些鼠民花费时间打理自己和进食,完全回避所有社会行为。
卡尔霍恩告诉听众,这些“美丽者”“仅能够表现出与生理生存相兼容的最简单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卡尔霍恩越来越相信,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阻止潜在的人口爆炸,人类可能会出现类似的情景。
10年前,卡尔霍恩在一座改造成实验室的谷仓中对大鼠进行的实验就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吸引了世界各地报纸的报道。而这次关于“第25号宇宙”大鼠的实验,以及对啮齿类动物过度拥挤、人口增长与危机的研究,使他进一步成为国际关注的焦点。
在卡尔霍恩于皇家医学会发表演讲后,与会者久久不能忘怀他所讲述的内容。
一些人已经读过卡尔霍恩10年前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发表的文章[1],那篇文章提到了18世纪政治经济学家托马斯·马尔萨斯及其关于人口过剩与痛苦的理论,并描述了他在大鼠实验中发现的结果,集中探讨过度拥挤和无限制人口增长的影响。
然而,第25号宇宙的实验结果有所不同。除了“美丽者”的出现,这些结果不仅证实了卡尔霍恩10年前对大鼠实验的发现,还因为规模更大,包含了数千只大鼠和多年的数据,涉及一个关乎科学家和公众都极为关注的话题——人口增长与衰退。当时,由于保罗·R·埃利希(Paul R. Ehrlich)1968年出版的《人口炸弹》(The Population Bomb)一书,这个话题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关注。《人口炸弹》在埃利希登上约翰尼·卡森主持的《今夜秀》后迅速成为畅销书。
卡尔霍恩的研究被《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时代》杂志、《明镜周刊》等媒体广泛报道。一篇1970年《新闻周刊》的报道以这样的开头吸引读者:“那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太美好,无法待在办公室里。事实上,这似乎是参观约翰·卡尔霍恩博士‘鼠城’的完美一天。”而在1971年的《时代》杂志文章《人口爆炸:人类真的注定灭亡吗?》中,作者严肃地写道:“即使找到了某种方法可以养活不断增加的人口,他们仍可能面临与卡尔霍恩博士大鼠相似的心理命运。”
同年4月,美国参议院讨论了卡尔霍恩关于啮齿类动物过度拥挤的研究及其对人类的意义,并将他的三篇论文载入国会记录。
许多人将卡尔霍恩关于过度拥挤和人口动态的研究视为末日预兆,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卡尔霍恩逐渐将自己对啮齿动物研究的结果具有指导意义,为防止人类人口炸弹的引爆提供了一条前进的道路。虽然许多人认同这一点,但他也有批评者,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称自己为“处方革命者”(℞evolutionist)——一个有处方(℞)的革命性进化主义者,用以帮助解决过度人口问题。
他称自己的理念为“元科学”(metascientific),对卡尔霍恩来说,这意味着利用科学来尝试理解非常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涉及许多未知数,还涉及变量之间的复杂相互作用。为了说明这种复杂性,他提出了一些实验计划,通过调整啮齿动物的文化和合作来缓解潜在的人口爆炸定时炸弹。“当然,我们明白,鼠不是人类,”卡尔霍恩曾说,“但它们在生理和社会关系上和我们有着显著的相似之处。我们至少可以希望从中发展出一些理念,为人类社会关系及其导致的心理健康状态提供洞见。”
从1992年到2020年,每一版的《改变心理学的40项研究》(Forty Studies That Changed Psychology)都包含了一章内容,重印了卡尔霍恩1962年发表在《科学美国人》上的论文。但从许多方面来看,卡尔霍恩研究最深远的影响远离了学术殿堂和象牙塔。通过报纸和杂志几乎无穷无尽的报道,卡尔霍恩的研究渗透到了公众意识中。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城市规划者和建筑师在设计住宅区时参考了卡尔霍恩的研究结果,他也鼓励他们这样做。每年,伊恩·麦克哈格(Ian McHarg)——后来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奖章和托马斯·杰斐逊基金会建筑奖章——都会邀请卡尔霍恩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景观建筑学的跨学科课程中演讲。卡尔霍恩并非一直在谈论大鼠的同时思考人类,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在过去25年的研究结果让他相信自己有道义上的责任这样做。
电影制作人以及小说和非小说作家也紧抓卡尔霍恩的理念,并将其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汤姆·沃尔夫(Tom Wolfe)1968年出版的《泵房帮》(The Pump House Gang)一页又一页地向卡尔霍恩的“行为沉沦”理论致敬,这本书与他的《酸测试的电酷之旅》(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同日出版。卡尔霍恩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促使《猫女》(Catwoman)的一位编剧将“捕鼠者”(Ratcatcher)这一角色引入漫画。而儿童畅销书《弗里斯比夫人和尼姆老鼠们》(Mrs Frisby and the Rats of NIMH)的创作可能也源于卡尔霍恩对大鼠的实验。至少,卡尔霍恩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该书作者罗伯特·康利(Robert C. O'Brien)曾到过他在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的实验室。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或许最奇怪的转折点是,早在20世纪60年代,卡尔霍恩对大鼠的研究就促使他将职业生涯后期的大量时间投入到人类的“世界大脑”(human “world brain”)的构建上。“我们现在处于向一种新型人类过渡的关键阶段,”卡尔霍恩在1969年的一次演讲中说道,“这种人类越来越依赖皮层外假体(extracortical prostheses)来进化和利用概念。”卡尔霍恩坚信,通过将这些皮层外假体连接在一起(类似于今天的互联网中心),我们或许能够利用创造力,并找到解决人口过剩问题的方法。卡尔霍恩从不回避大胆的预测,他在同一次演讲中表示,“粗略计算表明,从现在起的4万年内,我们的创造性活动中,依靠我们大脑皮质完成的部分将少于5%,而至少95%将由假体完成。”
1995年,卡尔霍恩在度假期间因心脏病和中风去世,《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都刊登了讣告。两篇讣告都描述了“行为沉沦”(尽管并未使用这一术语)以及充满“美丽者”的啮齿动物宇宙。
2017年,《华盛顿邮报》的一篇文章将卡尔霍恩描述为“一位成就仅次于少数其他社会科学家的人,例如巴甫洛夫和斯金纳”。
诚然,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初,卡尔霍恩的研究引起了巨大的关注。然而,他工作的持久影响远不及巴甫洛夫或斯金纳的研究,这些研究塑造并持续影响着全球范围内的研究项目,且几乎在每一本心理学教材以及许多动物行为教材中都有详细讨论(包括我自己编写的教材)。事实上,从整体来看,卡尔霍恩的研究在学术界并未取得理想的长远成就。
在卡尔霍恩研究的全盛时期,他的关于大鼠和老鼠的研究也曾出现在动物行为学和心理学教材中。然而,今天的这些领域教材中几乎没有提到卡尔霍恩的研究。要在当前的学术期刊中找到对卡尔霍恩研究的讨论也并非易事。尽管乔恩·亚当斯(Jon Adams)和埃德蒙·拉姆斯登(Edmund Ramsden)发表了一系列出色的论文探讨卡尔霍恩的研究,但这些论文发表在诸如《比较社会与历史研究》(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和《社会历史杂志》(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这样的期刊上,而这些期刊的读者很少是研究进化、动物行为、人口动态和心理学的学者。偶尔,有博士论文会引用卡尔霍恩的一些研究,但这些引用更多是为了表明作者对历史背景的熟悉,而不是暗示卡尔霍恩的研究帮助塑造了论文中的核心观点。
《科学文献网络》(Web of Science),一个主要的科学论文引文索引显示,卡尔霍恩的论文几乎没有被引用过。唯一的例外是他1973年发表在《皇家医学会学报》(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上的论文《死亡平方:鼠群的爆炸性增长与消亡》(Death Squared: The Explosive Growth and Demise of a Mouse Population)[2],该论文偶尔还会被引用,但几乎从未出现在主要的动物行为学或心理学期刊中。
卡尔霍恩的研究为何未能在学术界取得良好的持久影响?
首先,在他发表《死亡平方》研究后,他很少将自己的研究结果发表在主流科学期刊上。事实上,他的许多研究,包括他在宇宙33号和34号中探讨合作是否能减少啮齿动物爆炸性人口增长的研究(结果显示合作确实能减少),从未正式发表过。这些研究成果只能通过听过卡尔霍恩演讲的人或在他晚年撰写的综述文章中偶然提及传播开来。
此外,卡尔霍恩有时在论文中使用拟人化的术语,这也损害了他在科学界的声誉。今天,这种拟人化的语言——比如“美丽者”、“普遍自闭”(universal autism)、“吹笛者”(pied pipers)、“梦游者”(somnambulists)等——在描述啮齿动物时不仅不被接受,还被认为是不专业的,甚至是危险的。很难想象当今动物行为学、进化学或心理学领域的主要期刊编辑会允许作者将极端攻击性个体描述为“狂暴者”(berserk),如卡尔霍恩所做的那样。在卡尔霍恩进行实验的年代,拟人化语言虽也被认为不够严谨,但接受度更高一些。
类似地,尽管今天以及卡尔霍恩的年代,大多数科学家都会同意,非人类行为的行为学和进化学研究可以为我们理解自身提供启示,但认为仅仅对少数几个物种的研究就应该对政策决策产生影响的这一想法,现在显然更加谨慎。然而,在他的论文和演讲中,卡尔霍恩常常陷入这样的语言模式,至少让人觉得他的政策建议确实主要基于他对两种啮齿动物的研究。
在动物行为学领域,甚至在心理学领域,卡尔霍恩研究被忽视的另一个原因是学界研究方法的重大转变。过去几十年中,研究者更加注重对非人类行为的详细成本-收益分析,而卡尔霍恩在他的实验中虽然考虑到了社会行为的成本和收益,但他并不热衷于直接测量这些成本和收益,或者将他的研究框架明确地纳入成本-收益分析。
例如,与卡尔霍恩在其啮齿动物宇宙中对战斗行为的处理方式相比,今天对攻击行为的研究可能会测量战斗双方的体型、不同类型战斗行为的能量消耗、不同程度战斗的风险、战斗胜利所带来的收益等多个因素。而关于人口动态和行为的研究,自卡尔霍恩开展实验以来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一些科学家对卡尔霍恩、他的研究及其长期影响(或缺乏影响)仍然记忆犹新。斯蒂芬·苏米(Stephen Suomi)在接替卡尔霍恩在美国心理健康研究所的工作时,回顾了卡尔霍恩的研究成果,他对一件事印象最深:“他预见到了跨学科整合,这对于真正研究复杂的发展问题是必不可少的。”这对卡尔霍恩作为思想家的评价无疑是很高的。
动物行为学家尼尔·格林伯格(Neil Greenberg)在20世纪70年代作为博士后曾短暂与卡尔霍恩在心理健康研究所共事,他将卡尔霍恩的研究描述为能够激发本科生对行为研究兴趣的素材。“我后来用他的部分研究作为吸引学生兴趣的材料来教学,”他今天说道。
或许最重要的是,卡尔霍恩关于啮齿动物宇宙的研究在科学文献中被引用次数骤减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在野生动物种群——无论是老鼠还是其他物种中——都没有发现他所描述的“行为沉沦”、“美丽者”或其他观察结果的证据。这部分原因毫无疑问是过去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人专门在实地研究中寻找这些现象。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大多数生物学和心理学系的动物行为学家都熟悉卡尔霍恩的研究,但当时(以及后来)关于种群动态的田野研究并未发现任何类似于卡尔霍恩结论的东西。
与学术界和技术期刊的命运不同,得益于不仅是《猫女》、《泵房帮》、《弗里斯比夫人和尼姆老鼠们》,以及他生前发表的大量报纸文章,还有当代的科普文章、播客等,卡尔霍恩的研究在公众意识中延续,并在流行文化中成为一大热点。
毕竟,美国参议院讨论从“乌托邦”堕落为“反乌托邦”的老鼠宇宙,里面充满了“美丽者”在啮齿类公寓里乱窜;或者研究人员告诉一群顶尖科学家,他的工作可能“听起来像个被关在象牙塔里的疯博士的呓语”,并计划写一本名为《啮齿类动物是人类生存的关键》的书,这些场景怎能不让公众无限着迷呢?
参考文献:
[1]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population-density-and-social-patho/
[2]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1644264/
文/Lee Alan Dugatkin
译/gross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24/nov/21/the-mad-egghead-who-built-a-mouse-utopia-john-b-calhoun
本文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由gross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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