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王涓婷
编辑/杨宝璐
在当全职妈妈的那段时间里,小敏的一天通常从女儿醒来开始:起床后,上午陪女儿玩耍、中午准备辅食和午饭、下午带她外出活动。直到丈夫下班接过洗澡和陪玩的任务,她才能稍微松口气。
彼时,女儿还不到一岁,睡不了整觉,常在半夜或凌晨醒来。等给她喂完奶或换好尿布再哄睡后,小敏自己就没什么睡意了,只能闭眼等天亮。由于缺乏睡眠,她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急躁。而每天几乎固定的生活也让她充满疑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好像什么都没做。”
找工作的想法时不时蹦出来,她觉得自己得去上个班,于是在女儿入睡后,一头扎进投简历的海洋中。她对工作的要求听上去有点天方夜谭——离家近、出差和加班少、上下班时间相对灵活。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想要兼顾工作和家庭生活,只有一个选项——把女儿送进托班。
这是不少有幼儿的双职工家庭所共同面对的难题。据2024年国家卫健委信息,我国有近3000万名三岁以下婴幼儿,调查显示超过三成的婴幼儿家庭有入托需求。
2024年10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完善生育支持政策体系推动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的若干措施》,增加普惠托育服务供给,完善普惠托育支持政策。2024年11月4日,学前教育法草案三次审议稿提请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二次会议审议。此前草案二审稿规定,鼓励有条件的幼儿园开设托班,招收二周岁以上三周岁以下的儿童,提供托育服务。为解决托育难的问题,扩大幼儿园托班招收儿童的范围,草案三审稿作出相应修改,删去“二周岁以上”。
送托
小敏和丈夫下定决心送女儿入托,是在2020年8月中旬。彼时,她的女儿还不到两岁半,此前一直在家里由父母和奶奶照顾。
第一天去幼儿园,出门前,两人给孩子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他们告诉女儿,“去幼儿园”就是“玩一会儿”——先玩玩具,接着会有老师来给她上课,然后吃饭……铺垫了一长串后,小敏小心翼翼地提到最核心的问题——“爸爸妈妈是不在(你身边)的,但下午就会去接你。”
那一整天,小敏的心一直被“栓”在孩子那头,既忧心孩子能不能适应集体环境,又纠结老师在照顾不到三岁孩子时有没有足够耐心。好在,在他们的心理建设下,女儿入园时没哭闹,甚至没让她送进去,自己就走进了幼儿园大门。这让她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但中午时,老师给她发消息说,女儿午睡一直睡不着,有些焦躁不安,老师陪了大概半小时才有缓和。小敏马上又紧张起来,因为女儿之前在家午睡就不太规律,必须拉着她的手才能睡着。
这件小事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下午。整个下午,她时不时瞄一眼手机,留意老师有没有再给自己发信息。后来,老师只发了些常规照片,没再反映其他问题,她才逐渐把注意力调回工作频道。
第一天还算比较平稳地度过。但到了第二天,女儿就明白了“去幼儿园”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门口开始哭闹,老师和家长合伙安抚很久,用各种承诺哄着她,才把她“拎”进幼儿园。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周,回忆这段经历,小敏觉得自己当时有些“过于自信”,没考虑太多就直接把孩子送托了。但现实情况是,把女儿送进托班,是她能重归职场的前提。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当初她休完产假后,只复工了不到一个月便选择了辞职,全职照顾孩子。虽然中间也曾短暂重归职场,但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干下去,现在入职的这家外企是她的最优解——离家不太远、不用出差和加班,并且上下班时间比较灵活,虽然薪资和发展空间打了折扣,但在小敏看来,能让她兼顾工作和家庭,就已经很好了。
虽然婆婆可以留在厦门帮他们照顾小孩,但老家一有事,老人就不得不两头跑,小敏自己的母亲则身体不太好,没法帮忙照料小孩。因此,婆婆一回老家,她就很崩溃,她跟丈夫谁请假带孩子就成了个大问题。
想找个托班的念头往往在这时格外强烈。“当时我还在试用期,没有年假,每次只能请事假,工作又刚刚上手,还不熟练,特别怕别人这时候找我问工作的事,回答不上。”小敏说,等工作转正后,她和丈夫取得共识:送托!只有这样,这对双职工夫妇才能勉强维持家庭正常运转。
社会化
“没人带”“希望培养孩子的语言和社交能力”“想让孩子提前去接触集体生活”“婆媳矛盾”……多位受访者 表示,一千个家庭有着一千个不同的理由,但他们都有着需要把不满三岁的孩子送进托班的现实需求。
家住北京的肖肖在儿子两岁半时选择了“入托”。她发现孩子的语言发育比较缓慢,两岁半只会说“爸爸”“妈妈”等词语,难以表达三个字以上的内容。她猜测,可能是孩子对家庭的依赖太深。“他不说,是因为老人太懂他了。”肖肖说。她担心孩子会在语言和社交方面落后,于是提出要送儿子去托班。
肖肖告诉深一度,在选择托班时,她最关注的是老师的耐心,其次是园区的卫生和饮食方面。送托前,她去幼儿园进行了实地考察,了解到三餐两点的制作环境,还跟老师详细沟通了孩子的性格等基本情况。老师也给到相应回复,提前交流了孩子的心理情况,这让肖肖觉得老师对待孩子是比较专业和耐心的。最终,她选择了小区附近的这家普惠幼儿园。
师生配比、离家距离、老师的教育理念、学费价格和幼儿园环境……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影响着家长们“入托”的意愿。《2023年中国幼儿园办托育研究报告》显示,有意向入园的家长在选择托班时最关注的是服务质量,其次是师资质量、价格和距离。报告提到,托育和幼儿教育有很大不同,“托育是保育和照护为主,幼儿教育是保教结合、侧重教育”,在围绕孩子在园的养育照护工作中,“家长最关注的项目首先是生活照护与卫生习惯养成,其次是喂养、语言发展、情感与社会性发展。这些是孩子在0-3岁阶段身心成长的重要基础。”
小琪是重庆一家私立幼儿园的托班老师,在此之前,她是一名小班老师。本学期她首次担任托班老师,和另一位老师搭班,共同带10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才刚满两岁。
她告诉深一度,她现在的工作内容和带小班时有些相似——要带着孩子们上课,锻炼孩子的手部肌肉或者动作,练习抓、拿、取等一些基本技能;进行户外活动;带着上厕所、吃饭休息等,跟带小班最大的不同在于,低龄孩子们所需的关照和投入程度更多,“对生活方面会更精细一点。”
然而对于家长来说,即便孩子在托班能受到老师的精细照顾,父母也很难完全放松下来。在小敏看来,双职工家庭独立育儿需满足许多基础条件,比如孩子身体要好,一旦生病,学校出于防止传染给其他小朋友的考虑,会要求孩子请假,至少三五天后才能返校,这意味着家长同样需要请假。因此,家庭中至少有一方的工作需要有足够的灵活性,以便应对比如孩子生病等突发情况。家里老人的健康状况可能也会影响育儿安排,尤其当老人生病或住院时,同样需要人照顾,这时人手协调会变得更加困难。此外,家长还得考虑接送时间、寒暑假安排等。
家长的“分离焦虑”
送托后,不少家庭都会面临 “分离焦虑”。这种感受不仅出现在孩子身上,也发生在家长身上。
小琪告诉深一度,一般情况下,新生入园后的前三天,园方会要求老师每天和家长通电话,反馈孩子在幼儿园的情况。比如孩子在班上没怎么吃饭,或者不爱吃菜,老师在向家长反馈时,要进一步询问孩子在家的饭量或者饮食习惯,以分辨孩子是平时就吃的不多,还是由于到了陌生环境而导致的没胃口。
交流时,小琪发现一些家长的焦虑情绪远超孩子。有些家长会反复强调自家小孩生活技能不足,不会自己吃饭、穿衣服,担心孩子的适应情况,希望老师可以多关注。但实际上,孩子在园里是可以基本自理的。本学期她接触到一位“半托”的家长,明明孩子在园里独立吃完了午饭,但饭后家长来接走时,表情却很焦灼,还跟老师说:“他在家里都不会(自己)吃饭的。”
小琪猜测,可能有些孩子在家里被照顾得太精细,比如没有独立上过厕所,或者没有自己拿勺子吃饭,送托后家长就会比较担心。另外,由于年龄太小的孩子难以表达自己的感受,有的孩子回家后会哭闹、发脾气,家长就会觉得孩子在幼儿园里受到了委屈。
小敏也经历了这样的阶段。送托的最初半年里,她觉得女儿有时并不开心,但当她问到原因时,女儿又不太能说明白。“可能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经历和心情。”小敏猜测。
有一次,女儿放学后,小敏带她在楼下玩,女儿突然说了句“鞋子不舒服”,紧接着就开始耍赖皮,哭了起来。一开始,小敏觉得孩子只是有些小脾气,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猜测女儿是不是在幼儿园里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她可能觉得我比较有安全感,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于是就借着别的事情把情绪发泄出来。”
关于女儿在幼儿园里是否不开心的问题,她跟老师沟通了几次,老师说,自己没有观察到这种情况,以后会多加注意。在小敏看来,这样的回复未免太“官方”,也很难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小敏告诉记者,除非孩子在幼儿园里摔倒或者受伤,通常情况下,老师不会主动跟家长聊孩子在幼儿园的具体活动。平时她只能通过老师发的照片来关注孩子的状态。“老师一般就是简单地跟你说孩子今天在干嘛,可能比较少关注到小朋友的内心。”但她也承认,“老师们要顾及班上全部孩子,难以要求学校做什么改变。”她觉得,孩子进入幼儿园,就是一个逐渐社会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有可能遇到挫折,有可能和同班小朋友发生争执,也有可能仅仅就是心情不好,并不一定就是老师或学校的问题。
肖肖比较关注孩子入托后的心理变化。从“四个大人宠着他”到“没人惯着”,她担心孩子心里有落差。而她的儿子在刚入托时,也的确总是独来独往,抗拒和别的小朋友接触。她悬着心观察了一个多月,后来,一家人去广州旅游,等再回幼儿园时,儿子主动去找老师分享自己在广州的动物园里看到的动物。肖肖这才放下心来,她觉得,儿子终于适应了。
更低的桌椅,更高的要求
随着生育率的下降,为了维系经营,也 为满足 2至3岁幼儿家庭的托育需求 ,幼儿园开设托班 逐渐 成为趋势。 2019年 , 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鼓励有条件的幼儿园开设托班,招收 2至3岁的幼儿,旨在优化生育支持政策,促进学前教育普及 。
但托班的平均费用,要比小班的费用高出一截。在选定这家托班前,小敏和丈夫还考察过几家私立幼儿园,有的操场很小,并且有电动车在其中穿行;有的则收费很高,大概每月八九千元。
最后他们选择的这家幼儿园托班,每月收费6500元,包含500元的伙食费。这个价格在当地的幼儿园里并不低,占到他们家庭支出的近一半,但小敏还是觉得,只要能负担得起,她就会坚持让女儿在托班待下去,直到正常入小班。
居住在上海的一位家长则告诉深一度,她发现附近公立园开设的托班基本已经满员,私立园价格从3000元到8000元不等,“3000元其实也不便宜,然而在上海这是普惠性托班的价格。”
一家北京私立幼儿园的园长告诉深一度,低龄儿童的托育对老师的要求也更高,由于幼儿园托班的孩子年龄更小,对保育需求较高,需要更多的专业人才和更细致的管理措施,还得让老师们接受包括儿童护理、性格发展特征,以及适龄教学策略在内的专业培训。此外,照顾低龄孩子还需要托班老师具备极高耐心,能够妥善处理幼儿的日常突发状况,并且及时应对幼儿的情绪波动。因此,托班的收费要比正常幼儿园收费更高些。目前园里最小的孩子刚满19个月,为此幼儿园专门为他提供了一对一照顾,相应的,收取费用也更高。
《2023年中国幼儿园办托育研究报告》指出,幼儿园已有现成的场地和规范的环境,可以充分利用这些资源来开展托育服务;此外,托班的开设有助于幼儿园扩大招生范围,稳固生源,并且可以为未来3-6岁儿童的入园做好准备。
而在实际过程中,开设托班需要解决多重挑战。有文献提到,“托幼一体化”并非是简单将托儿所和幼儿园合二为一,统一成为一体的过程。由于托班与幼儿园小班在年龄、身心发展特点、养育和教育方法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这要求幼儿园在硬件设施和课程设置上都得进行相应的调整。
在幼教行业从业4年的兮兮,目前在南京的一家公立幼儿园工作。她告诉深一度,周围开设有托班的幼儿园里,多数为私立园。她所任教的公立园中,其中一家分园正在进行托班试点。该分园在设立时,便为托班做了教学设施等硬件准备:在设备上,相较于小中大班,桌椅会更矮一些,厕所会有更适合低龄孩子的马桶,以及相关物品的高度对于幼儿园的要求是一米二以下,托班可能考虑在一米以下等。
硬件的问题解决了,可还有的问题并不是降低几套桌椅的高度就能解决。一些幼儿教师提到,幼教面临着薪资少、工作压力大、职业认同感低以及专业发展受限等多重限制。据教育部数据,2023年全国幼儿园总数进一步减少至27.44万所,比2022年减少了1.48万所。部分幼儿园为了降低成本,不得不裁员或降低教师待遇,进一步加剧了幼师队伍的不稳定性。
兮兮所在的幼儿园暂未出现裁员情况。工作四年后,她在带班经验和实践流程方面更为熟悉,个人的发展也提上了日程,公开课、课题研究、论文发表等都是评职称和晋升的重要依据,相比之下,照顾孩子反而是“最轻松的事情”。
相较而言,小琪的“天花板”可能会更低一点。虽然她所在的私立幼儿园会包教师食宿,但托班老师的月薪只有两三千。具体薪资主要受孩子们延时兴趣课参与度的影响。在幼儿园里,中班和大班的孩子报名延时课程的人数比较多,因此老师的收入一般也会更高。
小琪大学专业是学前教育,在校期间她曾在幼儿园里进行实习,毕业后进入到幼儿园工作。现在每天5点多放学后,如果需要负责延时课,老师要到将近6点才能下班,如果再碰到准备教案、和家长沟通等情况,下班时间更难确定。在她看来,照顾孩子谈不上难,但充满了琐碎,并且有时会面对和家长沟通上的误解,这让她时常感到疲惫。
她觉得从小班转到托班当配班老师,工作内容方面没有新挑战,但付出的心力更多,“你前一秒刚说,后一秒孩子就忘了。需要多次重复,每天会更费心一点。”工作让她觉得更加细碎和费神,但每月到手的薪资相比之前并没有变化。
盘点自己的工作,小琪觉得,从班上新来的孩子最开始不想吃饭、上课,甚至不愿意上厕所,到逐渐熟悉,在排队时愿意主动牵起她的手,这种变化令她欣慰,但当谈及职业成就感时,她却很难想起具体的瞬间。她不确定,是这份工作本身很难有什么职业成就感,还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与琐碎中,自己慢慢变得没那么敏感,难以捕捉到内心某个瞬间的震颤与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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