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父母亲人,如浮萍般在不知名的江湖上漂泊辗转,已过三载。也许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这些深深爱我的人了,但我不会后悔。这是亲人的心愿,也是我的抉择。我知道,我惟有服从命运的安排。

此刻,命运安排我通过一道无边无垠的江湖,通路只有一处险峻的悬崖,一旦掉进水中,不死也很难上岸了。

尽管我在学生时代练就了一套过硬的爬壁技术,但在这样的悬崖之上,我还是举步维艰,心惊肉跳。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突然后面枪声大作,未来得及回头,便已坠入水里。

水很清,很静,很凉。正当暗自庆幸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在水中鸭子般惬意地张望之时,敌人的战艇从江湖四周向我包抄过来。我只好重又潜入水中,直憋得肺腔快要爆炸,才敢浮出水面。四周一片黑暗,不见敌人,不见天空,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我奇怪自己在这样一个令人精神失常的世界里,居然感到浑身舒畅,无比轻松。

伸直手指,探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前慢慢缩进。前方突然出现光线,原来这是一个隧洞,洞底的水和江湖的水连成一片。走出隧洞,数几座青山相互萦绕,接于无穷无尽的天际。浩淼的江湖杳然不见,但由此蒸发上空的清新空气,弥散在山下的空地之上、丛林之中,显示出生机勃勃的气息。空地上孩童三五成群,捉蜻蜓,踢足球,滚铁环,玩得不亦乐乎。前方一个波光粼粼的水库,像是江湖的上游源头。水库岸边拴着几叶精致的船只,对面隐约可见村落。

走近前去,孩童满眼惶惑,但随即释然。问我要到哪里,我用手指指前面的村落,又指指水边的船只。

这船只危险,孩童说,安全通路在旁边的小山坡。

我愕然,但我相信孩童。

走上山坡,回头一看,孩童已不知去向,江湖又映入眼帘。清清的,静静的,分外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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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出现村落,比想象中还要美:绿树成荫,红花掩映,顺眼的房舍鳞次栉比……身置其中,像是走进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又像是跨入了陆小凤的太平岛,但现实中的我觉得还不啻如此——我已经巧遇杨无剑的温柔乡,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白衣少女正在村落的小径上踽踽独行,她就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瑜姐!

但我没有叫。

我不明白瑜姐为什么会在这里现身!这个过早地踏进滚滚红尘的女强手在拭去红尘泪的同时,将会给这个安详的村落带来什么?此次行动意味着什么?是昭示结束流离颠沛的生活,还是重新埋下复仇的杀机?我的到来,是历史的必然现实的产物。我希望她和我一样,这样才不至于又一次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刻下难以痊愈的伤痕。

瑜姐,这些年你好吗?我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

瑜姐没有发现我,或者干脆说,她已不会记得我了。她,依然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步履稳重地踯躅在宁静的乡间小路上。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惊诧于这个孤芳自赏的美貌女子,无不驻足停留、凝神观望。

瑜姐,你在等我吗

很快发现不妙。

村落西面有一石梯直通山上的游览景点,沿途设有石亭;石亭绕着一道溪流,来势凶猛,直扑山下的水库。每当日落,就有很多村民上山玩乐,老人在亭里下棋,中青年在里边打牌,少年儿童在其间做游戏、凑热闹。他们很随和,时常拉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使我暂且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异乡人。不知何时起,石亭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数日的变化让我感慨万端,所有的快乐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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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个儿躺在石亭里的石板上,耳听潺潺的流水声,心里一蹦一蹦地痛。我似乎明白了孩童警告我“这船只危险”的话音,明白了瑜姐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来到这里的原因。

瑜姐——这个曾经是我心上人的名字连同其无比完美的形象,此刻在我脑海里荡然无存,凸现在心中的只是清晰的江湖景象和一个丑陋的女人面具的混合体。我的心在哭泣,为美丽的村落,为失踪的村民,为自己的忠诚。

怎么,林林,你也在这里?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而至石亭。

瑜姐!不,魔女!

愤怒的火焰迅猛燃烧,我破例将它压在心底。我淡淡地说:瑜姐,你好。

瑜姐似乎深感意外,在她的记忆里,我原本是很孤高很腼腆的。三年前,正当我带着收养的几个孤儿流落江湖的时候,她也曾这么突然地出现,这么热心地寒暄,得到的却是我如刺的白眼。现在只有两人,她没有怀疑我感情的波动。

“林林……”原以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的甜蜜的呼唤,却使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的挣扎之中。快意恩仇是我一生最信奉的原则,只要她对我好,我就该对她好,不管她对别人如何,犯下多大罪行。

这时候,往日的一幕幕历历浮现在眼前:那个点着蜡烛的夜晚,我们面对面坐在教室里。她低着头告诉我,她家共有四个姐妹,一个弟弟,他们的名字和面貌都很相像。她说她的二妹格外像她,美丽、清雅、聪颖。说完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喜欢,我为你介绍。”在摇曳的烛光中,她脸上泛起一圈娇羞的红晕,美丽乌亮的大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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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好一阵抽痛。瑜姐,我真的好喜欢你,真的!可是我配吗?你我天悬地隔:你出自富豪家庭,我只是农家子弟;你如此聪慧可爱,我却是一介寒酸迂腐的书生……

此后的我内心非常痛苦,不得不以冷漠掩饰痛苦。一年后重逢,她告诉我,她父亲不慎涉足江湖,倾家荡产,作为长女,她必须重振家业。她说她很不希望步入父亲的后尘,但现实是残酷的,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最后几近哀求地忠告我,凡事要三思而行,以免失去自我。

可是瑜姐,你自己就不能三思而行吗?你怎能忍心制造这样的惨剧?在别人眼里,你是可望不可即的圣女,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喜欢的人!不错,是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阻隔了我们的距离,但终究阻隔不了我对你的爱恋和思念。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深爱过的人竟是这样的人!你要改变没落的家境,你要挑战残酷的现实,这没有错,错就错在你选错了路;选错了路还不打紧,你千不该万不该地制造了如此灭绝人寰的血案!瑜姐啊瑜姐,你飞过危机四伏的江湖,你滑过名不经传的山坡,难道就是为了使这个美丽的温柔乡遭受灭顶之灾吗?你在这片静谧和谐的圣土上大开杀戒,把善良友爱的人们赶尽杀绝,难道就是为了在别人的地狱上面构造自己的天堂?瑜姐……

我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悲绝之色,但瑜姐丝毫不觉。她陶醉在刻骨铭心的梦境里,回味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她的脸上沐浴着春风,妙目流盼,透露出无限眷恋的深情。我的心猛地一震,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死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亭亭玉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女。我仿佛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撼,听见亭边的草木在哀悼,江湖和水库在咆哮,温柔乡的冤魂在号哭;我仿佛看到那些无辜无助的村民正满身血污满脸泪痕地站在我的对面指着瑜姐大声控诉,那几个指给我脱险之路的童真未泯的男孩掏出了一双双严重残损的小手……

魔女!

玉女!

可爱的脸孔和丑陋的面具在我眼前交替出现,我不住地挥臂遮掩。在良心和人性的绞缢下,我痛下了决心——安息吧,温柔乡的人们!

我抽出防身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瑜姐的胸口……

瑜姐倒下了,鲜红的血水染红了她那洁白的衣裙。

瑜姐倒下了,带着惊愕,带着破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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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姐倒下了,倒在她不知是爱过还是恨过的男人怀里,脸上现出微笑,眼里没有泪水。

我抱住瑜姐失声痛哭,天昏地暗。

“哈哈哈……你们这对短命鸳鸯在玩什么把戏!”石亭四周突然冒出了温柔乡的村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的脸面是多么狰狞,他们的目光是多么阴鸷,他们的动作是多么可怕。

他们才是魔鬼!我如梦初醒,可是为时已晚。瑜姐去了,我也该走了,我举起了匕首。

“不许动,傻子!这里没有自杀,自杀会玷污祖先赐给我们的这块土地。你已杀了她,我们理应让你偿命,也好多一具尸首祭祀我们的祖先和土地。”所有的人都在狂叫。

握着匕首的手垂了下来,人已倒地。我感到整个亭子摇晃不已,眼前的人、山和水模糊起来,而我的人却特别的清醒。我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周密圈套,当我走出江湖隧洞的时候,我就一步步地走进他们的圈套。

醒来的时候也是最痛的时候,好在人已倒地,不久也将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正是因为倒地,我才能相反地观察人生相反地分析世界,才能反面地认识爱情反面地对待生死。有时候,痛苦的确就是快乐,死亡才是永生的爱情;不久我就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去寻求冥冥之中的快乐了。

别了,家乡的路!

别了,无悔的路!

别了,江湖的路!

从此以后,人世间所有的苦乐恩怨将与我无缘了!

从此以后,所有孑然一身、亡命天涯的浪子生活将会彻底结束!

从此以后,我将和瑜姐厮守终身,永不分离!

我走了,走了,匕首紧握在我的手中。

瑜姐,你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