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巴黎奥运会2个月,在开启2025年的冬训前,孙海平对6个徒弟发起了一场新的“实验”——他给队员放了队伍自1999年来最长的假期,整整10天。
如果运动员休息时间过长,运动能力就会下降,以前孙海平给运动员放假从不超过5天。但这次,他为了完全释放队员第一次参加世界大赛的精神压力,决定“冒险”一搏。
最终结果让孙海平“吓一跳”,几位运动员的抽血测验指标显示,他们的身体机能状况达到了历年以来的最高水平。这代表着,整个队伍冬训的开端将会站在更高的起点。
一切或许会因此迎来转机——自刘翔受伤退役以来,中国男子短跨项目从高峰迅速跌至谷底。2008年到2024年举办的5届奥运会中,男子110米栏没有一位中国选手晋级决赛。人才断层问题在这个缔造了辉煌的队伍里,成了一个越裂越大的口子。
今天的中国竞技体育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如何在训练运动员跑出成绩的同时,让他们免受伤病的困扰?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问题一直冲击着孙海平的内心。
时不我待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巴黎奥运会后,层出不穷的实验性想法和不断纠偏、调整的训练模式,每天都在这位“超龄服役”的69岁中国顶尖教练脑中翻滚。
孙海平有了全新而具体的期待:4年后的洛杉矶奥运会,他能带着队伍穿过幽暗而漫长的冬季,重新回到已失落近10年的男子短跨“世界前列”位置。
失望十年
他总拿刘翔当“坐标”
2024年10月,冬训伊始,孙海平就宣布了一项新训练项目“拉胶皮带”,旨在加强运动员腿部力量,解决他们在巴黎奥运会上暴露的前半程爆发力不足问题。
队员两两组队,一人站在半米开外,用脚踩住胶皮带固定,另一个人把它绑在脚腕上,用手抓住双杠,用力向前和向后甩腿各20次,左右腿各1次算一组,要连续做满3组。
孙海平眼睛紧盯着队员的腿,急促地喊着“用力抽!狠一点!”,队员单腿摆动速度随之加快。听到胶皮带抽打在地面上,发出快节奏的“啪嗒啪嗒”声,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每组训练的间隙,队员们像缺氧一般,瘫坐在垫子上大口喘气。
运动员的体能消耗和运动表现就像处于天平的两端,此消彼长。孙海平试图通过不断矫正训练强度,找到体能与运动表现的最佳平衡点。这往往也是好成绩与伤病之间的分界点,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上午2个小时的训练,孙海平全程都在场边微驼着身来回踱碎步,盯着运动员的每个动作。他胸前挂着一副随时要用的老花镜,几年前,他脖子上挂的还是一个秒表。11月上海刚入秋,他却早已套上了羽绒背心,一个老式大保温杯不离身。训练休息时间,孙海平偶尔觉得乏了,就躲进旁边的器材室抽根烟。下轮训练开始前,他又会迅速掐灭香烟回来。
上海莘庄训练基地看起来和高校的室内田径馆差不多,略显陈旧的场地上到处堆放着栏杆、海绵垫、铁饼等器材,四面八方贴着红底白字加粗的标语,上海田径队各项目组被划分在不同的固定区域训练。从1995年场馆投入使用,孙海平就一直带着徒弟们在靠窗的几条110米直道训练。
眼前的冬训是一年中最基础的训练,从去年11月延续到今年4月。冬训是漫长而枯燥的,人要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动作,短时间看不见效果。
孙海平更期待夏天,熬过冬季的运动员在夏训中快速提升专业水平,突破个人最好成绩,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刘翔正是在2004年夏季的雅典奥运会,登上了男子110米栏的“世界之巅”。但这十多年来的夏天,孙海平的希望却总在落空。
在他脑海里,夏季的记忆还很鲜活。2024年8月8日上午,孙海平坐在巴黎奥运会男子110米栏半决赛的观众席上,有些忐忑,“他们能在半决赛里跑出最好成绩的话,就有可能进决赛。但我知道有可能他们进不去。”
以前看刘翔比赛时,他总是非常笃定,“就像仪器一样,我事先把它调好了,他跑下来肯定就这个成绩”。而对于第一次登上奥运赛场的两位徒弟,孙海平心里“没底”,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
孙海平习惯坐在第七和第八个栏的位置,那是运动员后程加速的阶段,也是他认为真正定胜负的关键位置。但那天,孙海平和安保商量了很久,才坐到第五个栏边。在汹涌的观赛人潮中,孙海平担心赛场上的徒弟看不见他。
搜寻师傅的身影是他们每次赛前的定心丸,“我们最后还是在观众席里找到他了”,徒弟徐卓一回忆。在2024年5月的全国田径大奖赛第5站男子110米栏决赛中,他以13秒22的个人最好成绩夺冠,他这次的目标就是入围奥运会决赛。
但是,徐卓一在起跑阶段就出现失误,从第4步开始提早直起身子。秦伟搏则被分到了东京奥运会冠军帕吉门特旁边,看到他与自己的差距越拉越大,秦伟搏尽力追赶,被打乱了节奏,最终排名小组第六。
秦伟搏和徐卓一都未能晋级决赛,分别跑出13秒41和13秒48,而他们的最好成绩是13秒29和13秒22。
“他们毕竟太嫩了,不像刘翔那么老道。”孙海平又强调,“刘翔在刚开始参加国际大赛时,也不是每次都能发挥好。”刘翔就像一个恒久不变的坐标,孙海平会将一切人与事放入这个参照系做对比。
他发现徒弟们在比赛前,说话语速和表情都不一样,不像平时打打闹闹,而是默默坐在那里,“一看就知道,紧张了”。
秦伟搏甚至在预赛前一晚就开始头痛。第二天走上赛场时,他听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加油呐喊声,看到身边游刃有余地做准备活动的前奥运冠军,感到一阵眩晕,身体疲软……
实际上,巴黎奥运会的开端,还是让人为之一振的:徐卓一、秦伟搏、刘俊茜三人入围巴黎奥运会男子110米栏,是中国田径短跨项目历史上第一次满额参赛。
备赛奥运期间,孙海平就时不时地暗示两个徒弟,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专项技能都调整到了相对平衡的比例,“和刘翔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时的状态相似”。但一切,在大赛逼近的“压迫感”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现在,孙海平和男子短跨项目一样,处在一种难受尴尬的境地:别说重回世界巅峰位置,何时能回世界前八,也是未知数。
2023年杭州亚运会上,“种子选手”徐卓一以13秒50的成绩获得铜牌。此前,中国队曾连续夺得9枚金牌,其中从1998年开始,孙海平的三位徒弟陈雁浩、谢文骏和刘翔拿下了6块。但中国队的十连冠终究没能实现,徐卓一为此一个劲儿在镜头前道歉。
但孙海平很快就释怀了。“徐卓一当时才入队训练3年,一名运动员要达到最高水平至少需要6年。这是竞技体育的规律,中间断层了以后,硬拔也拔不上来。”
“这两三年,整个男子高栏水平降到了刘翔之后的最低谷,已经出现人才断层了。”孙海平判断。
挖掘新苗子的速度
赶不上老队员陨落的速度
田径场馆外的玻璃展板记录着上海田径队的荣誉,从1953年到2012年的全国田径锦标赛冠军,占了整整三大块板。唯独一块用寥寥十几行,写着破亚洲和破世界纪录者,刘翔和孙海平的名字出现了3次。
不知是何原因,这块荣誉榜不再更新了,而孙海平最为耀眼的教练生涯,也随着这块板上的年份一起被定格了。
就在刘翔创造奥运纪录的那年,教练孙海平还没有团队,他只是和刘翔两个人满世界地跑,一起参加联赛,一起差点赶不上飞机,一起在闲暇时买各国纪念品。当时,他们都是急切地想在世界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新人。现在刘翔走了,他成了唯一留下的“老人”。
男子短跨人才断层,在刘翔2008年受伤后就开始显露征兆。而孙海平一直在“未雨绸缪”:他会在一名运动员处于巅峰状态时,就开始寻找他的顶替者。但现实是,他挖掘新苗子的速度始终赶不上老队员因为伤病和年龄而陨落的速度。
2008年前后,孙海平招进了18岁左右的谢文骏。在入队体检中,谢文骏被查出腰部有一处天生缺损。当时还在忙着带刘翔四处比赛的孙海平,还是决定把他留在队里试试,给他设计了一整套避免腰部发力受损的训练动作。
后来,谢文骏夺得全运会三连冠,被外界认为是“刘翔接班人”。但事与愿违,谢文骏距离奥运决赛最近的一次是2012年,仅相差0.03秒。在那之后,年龄和伤病成了两大阻力,赛场失意时有发生。
谢文骏一直坚持到了上一届东京奥运会,31岁的他以小组第4的成绩晋级半决赛。“他世界锦标赛拿过第5名,也是很不容易的。运动员到了一定岁数,运动能力就会下降。”孙海平很清楚这是难以违背的客观规律。
谢文骏入队8年后,孙海平又招到了一个广东小孩,叫曾建航。但至今,这个名字都鲜少出现在国内外重磅赛事中。
“国内除了刘翔,他第二快,比谢文骏还快。”孙海平回忆。曾建航每年都在稳定提升0.02秒左右的速度,孙海平希望他能为中国短跨保住世界前八、亚洲第一的地位。
直到2021年,一次意外打破了孙海平精心维持的平衡。曾建航在全国田径大奖赛的决赛现场出现意外,导致髋臼撕脱性骨折。
那场全国田径大奖赛广东肇庆站,是他征战奥运的前站。那年,他刚跑出个人最好成绩13秒43。他很快就能累积足够多的赛事积分,获得东京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赛前热身中,曾建航在过第二个边栏时,彻底失去重心摔了下来。落地时,他本能地用腿向内支撑,而他的股骨头朝反方向顶了出去,“嘣”的一声,像是香槟瓶盖被气流顶出来。曾建航感到骨盆处的剧痛袭来,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完了”。他立即被抬上担架送去医院,当晚就坐飞机回上海做了修复手术。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有人下去,有人上来。”孙海平描述着颠扑不破的规律。他不得不又开始寻找下一任“接班人”。
他找到了秦伟搏和徐卓一,两个00后的小孩。当时,秦伟搏正在市二体校二线青少年队伍,徐卓一则受到松江的一位教练举荐。孙海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选中他俩,只能用教练的“眼光”来解释。
在“眼光”的构成比例中,感性和直觉似乎大于硬性选拔标准。孙海平第一次看刘翔训练时,就发现其他小孩都害怕摔跤,跳着过栏,只有刘翔敢真正跨过去。“虽然动作一塌糊涂,但他有这种感觉,我就想这个小孩可以试一试。”孙海平回忆。
当时刘翔已经不练体育,在一所市重点高中读书。孙海平找到刘翔的父亲,承诺如果让刘翔跟着他练跨栏,一定能跑出成绩。“如果不是我去把他要回来,那我和他就都完蛋了。”孙海平少见地大声笑了起来。
队里的助理教练周斌曾是男子十项全能运动员,也跟孙海平练过跨栏,刘翔比他晚半年入队。他感觉这位师弟当时就是“上海市冠军”的水平,但孙海平却看到了刘翔身上的天赋,每周单独给他“开半天小灶”加课,补弱补缺。“孙指导懂刘翔训练中的每个表情动作,而刘翔又特别适用他的训练方式。”尽管男子110米栏的世界纪录早已被刷新到了12秒80,但刘翔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跑出的12秒91,至今仍是奥运纪录。
在那次奥运会后,孙海平开始以刘翔口中“师傅”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国各地的家长和教练都领着孩子找到孙海平,要跟着他练跨栏。
现在,在两位年轻徒弟身上,孙海平有点找回了最初带教刘翔时,那种模糊而兴奋的感受。
但徐卓一和秦伟搏的身高,又成了孙海平新的挑战。两人都接近198cm,是他带过最高的运动员。
对于短跨项目,“高个子”既是优势,也是劣势。男子高栏在107cm左右,身体重心如果超过1米,腾起幅度小,耗时短。但他们的骨关节更长,摆动速度慢,更容易打栏摔跤。因此,孙海平心目中运动员的理想身高是190cm,刘翔189cm,谢文骏刚好190cm。
为了弥补身高带来的劣势,孙海平注重训练队员的跨栏节奏。每一次大小比赛,都是他观察运动员专业技术的最好机会。
2024年11月2日,上海市学生运动会高校组田径比赛现场,孙海平站在看台上,追踪着徐卓一和秦伟搏的每个动作细节,但凭借肉眼分辨不出谁是第一。他眯瞪着眼,满脸笑意地看着终点说:“两个人差不多嘛。”
“徐卓一相对力量比较强,技术灵巧性好,但整体实力不够。秦伟搏的综合实力比徐卓一强,但技术感觉差一点。”孙海平仔细分析过两人的优势和短板。
孙海平心中最理想的人才队伍分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是像刘翔一样的世界冠军,第二梯队世界前八,第三梯队在全国名列前茅。他对徒弟的期待是上到第二个阶梯,将中间断层补上。
孙海平知道,刘翔当年的横空出世,本身就是后来者的一种“困境”。“在刘翔出现之前,我们曾经出过一名运动员叫李彤,他在世界锦标赛上获得过一次第8名,这都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了。”孙海平记得当时一位国家体育总局的领导说:“短跨项目只要你们谁能站到决赛,你们就成功了。”
但现在,希望和压力被越推越高,他们只能迎难而上。“我和国家队的赛事负责人说了,明年只要是世界级高水平的比赛,我们尽量都去。”这是孙海平为队伍定下的目标。他想用大量的大型国际赛事经历,把徒弟们从心态上、士气上彻底“拔起来”。
“人是活的,不是机器”
每年11月中下旬,冬训进入第二阶段的专项强化训练,孙海平开始对队里7名受训的队员展现更为严苛的一面。
在一次110米短跑练习中,曾建航在后程加速反超秦伟搏。孙海平立马朝远处的秦伟搏发出一声警告似的厉声大喝:“哎!”“他应该跑得比曾建航快,他没用尽全力跑。”孙海平解释。
总有某些训练的瞬间,让孙海平怀疑这群小孩身上缺一股“豁出去”的劲儿。“不像我们,不怕死,上来就像一个战士一样,敢于冲锋,敢于打。”孙海平复述着上世纪70年代运动员无条件执行的“三从一大”信条——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大运动量训练。但是,这种训练方法似乎并未在他身上奏效,孙海平110米栏从未跑进过14秒。
如今,在他作为教练设计的训练项目中,仍然能看到“苦练”原则的影子。刚入队接受孙海平训练的运动员,都无法快速适应他的高强度。秦伟搏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每天两个多小时训练结束后,他就感觉浑身酸痛,连爬楼到5楼的宿舍都会腿发软。
在冬训开始前的10天超长假期里,孙海平偶尔也会忐忑,担心这群00后的心“放散了”,每隔三四天就在群里提醒队员适当运动,维持体能。
但是,在假期结束后的恢复性训练中,孙海平还是发现了一些小问题:尽管他为了避免运动员拉伤,从最低值开始,每天阶梯式加大强度,但仍然不止一人出现肌肉发紧酸胀的情况。
孙海平忍不住说了几句:“我叫你们放假的时候动一动,如果你们动了的话,现在反应不会这么大。”队员默默低下头没有回应,继续用腿滚着泡沫轴按摩放松。
尽管每一代徒弟都觉得“孙指导那组是最累的”,但周斌发现,孙海平的训练思维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注重量的积累,转变到对强度的追求。以前可能跑7-8次,都是80%左右的强度,现在就跑1-2次,但要达到100%的强度。”
“搞竞技体育,其实就是人训练人,这是最难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在40年的执教生涯里,孙海平对这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现在队里运动员最大的27岁,最小的20岁,是和他整整隔了两代的人。在训练间隙,孙海平总会看到80后的周斌和00后队员肩并肩坐在垫子上,讨论最新款的电子产品。他站在一边默默听着,无法加入对话。队员每天都在场馆里用移动音响播放外国摇滚和说唱歌曲,孙海平听不懂,就在音乐声减弱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叮嘱几句和训练有关的话。
为了保障运动员白天的训练质量,孙海平还要介入队员的“吃喝拉撒睡”,反复强调睡前半小时不要玩游戏。他还会时不时查寝,有一次他发现一名队员不在宿舍,打电话听说在剪头发,就立刻骑摩托车找过去,发现人真的在理发店,才松了口气。
“自律是运动员最重要的一个品质。”孙海平认为刘翔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虽然刘翔也玩电游,但一到10点就关灯睡觉,“你看刘翔在退役前没有任何绯闻,因为他不出去的,和我一样,好像和社会有点割裂。”
一周训练6天,孙海平和队员一起住在田径馆对面的宿舍。每天早上7点醒来,8点半前到场馆,等队员集齐后开始上午训练。下午,孙海平会梳理近期训练计划,处理一些社会事务。他的床头柜上放着本子和笔,睡觉时突然想到个点子,就会马上记下来。用周斌的话说:“他每天都像复制粘贴一样。”
“有得必有失,运动员能在世界舞台上表现自己,失去的是年轻人生活的乐趣而已。”孙海平说。但他发现,有越来越多不可控的力量,正在介入原本单纯的训练。
孙海平的几个徒弟,徐卓一、秦伟搏、夏思凝都开通了社交媒体账号,吸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人。他们在社媒上分享网红城市打卡、簪花旅拍、健身房撸铁的照片,徐卓一还会在短视频里调侃“学不会起跑”。但孙海平从来不刷抖音,也看不到徒弟们的动态。
对于这群二十岁出头孩子的行为模式,孙海平也在开发“自适应模式”。他很清楚,只有让他们在训练内外都感受到一定的“自主权”,严格的管理才不会产生反作用。
训练中,偶尔有队员因为训练超负荷,故意偷懒少做几个动作,孙海平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进入下一轮。
几年前,孙海平对外分析一名队员失利原因时,直指“谈恋爱分心了”。现在,就算队员在朋友圈晒情侣合照,他也会假装不知道,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要控制好度”。
孙海平习惯以一种微不可察的方式表达对徒弟的关心。一次训练时,他注意到曾建航手掌虎口处,有一道举杠铃杆磨出来的旧伤口。孙海平看似不经意地说:“喔唷,这天干燥了,睡觉前抹点凡士林。”
如果队员表现持续不佳,孙海平也宁愿选择“冷处理”——晾他几天,让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愿意好好练,师傅就会把更多精力投在其他人身上。“万一这样他就麻烦了。”谈到作为教练的绝对威严,孙海平笑了起来。
但在这群年轻运动员看来,刨除各自身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师傅还是最懂我们的人”。
孙海平擅长把优势不同的队员放在一起练习,用彼此的强项刺激对方的弱项。“比如这次参加奥运会的两个专业成绩最好,但我们组里第三四名的起跑水平要比他们高,他们一起练就能学会适应在前半程落后的情况下,控制好心态。”
训练每一名队员跨栏时,孙海平会喊出节奏声量截然不同的“私人订制”节拍声。在秦伟搏的记忆里,他跨栏时孙海平喊的声音最响,就像一条急促有力的长鞭。
这是师徒俩心照不宣的默契。2019年,秦伟搏右脚足舟骨折,半年后医生确认他已经痊愈。但他在训练中,仍会担心再次受伤,右脚不敢发力。
“你要大胆一些,不要害怕,你的脚已经长好了。”孙海平总能察觉到他内心的恐惧。秦伟搏觉得,师傅每次近乎呐喊的节拍声,总能让他变得更快。
队伍日益壮大
而他正在老去
运动员的职业生涯能有多长?2021年,31岁的谢文骏获得全运会冠军时,与他一同进入决赛的秦伟博只有19岁。
在孙海平的年代,30岁算是很长的“运动寿命”。“有的二十五六岁就退役了,正是短跨运动员最好的年纪。”他说,最常见的原因就是伤病。“我希望他们在二十五六岁,能表现出最高的运动水平,更重要的是把这种状态维持五六年。”孙海平设想。
孙海平发现,他带的短跨队员有个普遍特点:受先天身体条件限制,在和世界顶尖选手比赛时,起跑爆发力处于弱势,但是他们可以发挥栏间节奏和专业技术的优势,实现后程超越。
他对于运动员职业生涯的期待也是如此。“我看重后程能力,只要跟着我好好练,将来一定会提高成绩。”孙海平坚信,他的队伍正在积蓄力量,等待着后程的冲刺反超。
孙海平认为自己设计的每一项训练内容,都会得到两重效果:“一种效果是当下可见的,另一种效果是为未来埋下的伏笔,会形成叠加效应。”培养运动员的过程就像骑一辆自行车,而他一直都在亲手编织着维持运转的链条,训练、康复、营养、科研都是其中一环。他不断地调节着每个部位的零件,让踩着这辆自行车的运动员更加平衡顺滑。
在曾建航受伤1个月后,他能慢慢坐起来时,孙海平开始执行早就制定好的康复训练计划。“慢慢来。”话不多的孙海平总是和他重复着这句话。
受伤的第4个月,曾建航发现自己右腿“萎缩成一根细麻秆”。他只能从零开始,先躺在垫子上做康复动作,再是让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绕操场慢走,然后是骑自行车绕圈,恢复腿部力量……
一年之后,他在室内赛跑出了7秒7几的成绩,仅和队友相差厘秒。“我油箱里应该还有油”,他感慨。在今年的全国田径锦标赛上,曾建航取得了13秒51的成绩,和自己受伤前的最好成绩仅相差0.08秒。
每次训练时,队医胡昊都在一旁留神观察。有次曾建航做完专项训练后觉得腿部发紧,胡昊立即在田径场上给他做了肌肉放松处理,建议他当天不做跨栏训练。
“很多时候,运动员在训练中为了好胜心或者为了不影响大家的训练进度,会刻意在教练面前弱化自己运动中的不适感。这时候,像我这样长期观察他们运动表现的队医就能更好介入。”胡昊解释。
10年前,孙海平主动向领导提出:“队伍里需要一名专职随队医生。”他选中了胡昊,因为他“很享受看跨栏的过程,懂很多专业术语”。
在胡昊的观察中,与运动员受伤后如何治疗相比,孙海平更在意的是如何规避运动员受伤风险。现在,队员每天下午都接受康复治疗,通过超声波、激光治疗等迅速恢复身体机能。
近几年,国家队组建复合型科研团队,孙海平的团队也增员到了十几人,分工细化到助理教练、队医、康复师、体能师等,这些以前都是孙海平一人承担的角色。“现在主教练依然是整个团队的主设计者,一切都服务于他的训练计划。”胡昊说。
孙海平的团队日益壮大,而他的身体机能在慢慢老化。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他也有很多慢性病,前几年开过刀,随身备着速效救心丸。
这种衰老,大多数时候是肉眼可见的。在2020年前,孙海平都会亲自上阵给队员做力量对抗训练,现在只能由40岁出头的周斌代劳。“有时做关键动作,孙导还是会自己上手。”周斌也看得出孙海平的自我抗争。
去年11月初,国家队前往昆明海埂基地集训。但日程还未过半,孙海平在基地近2000米的海拔下,血压一路飙高,出现了心脏早搏和胸闷气短的症状。他吸着氧气勉强汇报完工作后,整个队伍提前结束了集训。回上海一周后,孙海平的心律都未完全恢复正常,但还是每天紧盯训练。
“看着他有时也很心疼,但也知道他停不下来。”曾建航躺在床上养伤的那段时间,思考过退役后的人生,做教练成了他第一个排除的选项:“当运动员一直待在训练基地,当教练还是困在同样的环境里,感觉没意思。”
但孙海平从未觉得自己是被“困”住的那个人,恰恰相反,他是那个尚有力气继续战斗、突围的人——他必须在离开跨栏队伍以前,修补好断层,运动员的人才梯队如此,教练的培养和传承也是如此。
这几年,孙海平一直在物色自己的接班人。现在全国范围内,好的跨栏教练都是稀缺资源。队里的好几名运动员都是湖南、广东等地体育主管部门委托他带教的。“他们一个省也很难找出一名能带国内一流水平运动员的教练。”孙海平很自然地把培养全国的跨栏人才队伍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对田径教练来说,跨栏从不是一个“高性价比”的项目。“跨栏技术的指导周期长。培养一个成熟运动员起码要3-5年。很多教练等不起。他们宁可带短跑,五六十个人一起练,一两年里总有能出成绩的。”周斌说。他算过一笔账:如果一名跨栏教练从30岁开始带运动员,平均5年带出一个优秀运动员,到了60岁的退休年龄,最乐观也只能培养六七名世界级的高水平选手。
孙海平希望周斌能接上他的班,但周斌觉得现在还很难盘通孙海平的教练思维:“每个人能做到什么程度,都在他心里了。对运动员训练计划的调整,他信手拈来。”周斌清楚,这是孙海平用几十年的教练生涯磨砺出来的锐度,并无捷径可走。
今年孙海平的赛事日程中,还有两个重大节点:8月的世界田径锦标赛和11月的全运会。他对此预期很乐观,不止一次地放出风声说:“起码有一个能进世界前八。”但他也不满足于此,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目标,“争取跑进13秒以内,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尽管退休的日子悬而未决
说到3年多以后的洛杉矶奥运会
孙海平的兴致依旧很高
“如果身体可以,还能再搞几年,搞了一辈子了。”
到那时
孙海平就要73岁了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原创稿件,未经允许严禁转载
作者:李昂 杨书源
微信编辑:Rong
校对: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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