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你不用管。你舅还能让你为这点小事分心?”林建国对着电话那头说,声音不大,但很沉稳。

电话里传来妹妹林秀兰略显尖锐的笑声,“那是,我哥是谁啊。浩浩,听见没,还不快点谢谢你舅舅。”

他能听见外甥在那头,隔着滋滋的电流声,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电话挂断后,屋子里只剩下旧冰箱的嗡嗡声,像一个肺部有顽疾的老人,沉重而持久地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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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夏天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倒扣在这片老旧的居民区上空。空气是黏的,风扇摇着头,吹出来的风也是温吞吞的,带着一股塑料烧热后的陈腐气味。林建国的日子,就像这天气,不咸不淡,熬着。直到外甥张浩升学的事,像一块石头,扔进了这潭死水里。

张浩那孩子,进了高三下半学期,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骨头,迅速地瘪了下去。学校门口的红色光荣榜,他的名字一次比一次往下掉。林秀兰的电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她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隔壁邻居听了去,话语里却满是烧得燎人的焦虑。“哥,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浩浩他,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眼睛睁得像铜铃,就盯着天花板。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一句话,妈,我要是考不上重点,我们家哪有钱给我读大学啊。”

林建国在这头听着,手里的报纸被他捏得起了皱。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他这辈子,走南闯北,在国企里熬到中层退休,不好不坏,但心里总有个窟窿。当年家里穷,他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妹妹,自己十几岁就进了工厂。大学的门朝哪边开,他只在梦里见过。

那个周六的下午,日头正毒,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林建国没提前打招呼,换了件干净的白汗衫,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罐麦片,一箱特价的牛奶,然后揣着一个信封,坐上了一辆像蒸笼一样的公交车。车子摇摇晃晃一个多钟头,才把他送到妹妹家那片新一点的小区。

开门的是林秀兰,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睡衣,看见林建国,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即堆满了热情的笑。“哎呀,哥,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热的天,来就来吧,还带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是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让进屋。

屋里开着空调,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张浩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脸色蜡黄,眼底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他看见林建国,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舅舅。”

林建国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走到客厅,把张浩从沙发上拉起来,让他坐直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不厚,装着两千块钱,是他这个月的退休金。他把信封塞到张浩手里。“拿着,去买点自己想吃的。别一天到晚想那些没用的。”

他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局促的妹妹,放缓了声音,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异常清晰。“秀兰,你,还有浩浩,你们俩都给我听清楚了。钱的事,轮不到你们来操心。只要他张浩能考上重点大学,学费的事,舅舅给他包了。五万块。”

“五万。”

这两个字从林建国嘴里说出来,像两块小石子,却在客厅里砸出了巨大的回响。林秀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几乎是贪婪的。张浩也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敢相信的活气。

林建国的心情莫名地松快下来。他伸出手,在外甥瘦得硌手的肩膀上拍了拍。“舅舅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呢,就干好你自己的事,把心给我放回肚子里,安安稳稳地考试。你考上了,你跟你妈脸上都有光,舅舅这张老脸,也跟着沾光。”

张浩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死死地攥着那个信封,指节都发了白。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谢谢舅舅。我……我一定好好考。我以后毕了业,挣了大钱,我好好孝敬您。”

林建国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他摆摆手。“一家人,说这些就生分了。”他没说,为了凑这五万块钱,他已经盘算好了,要去跟厂里退了休的老同事张嘴,借上那么一万块。他也没说,自己原本计划了小半年,要给家里那台比张浩年纪都大的旧冰箱换掉的计划,也彻底泡了汤。这些背后的事,就像桌子底下的腿,支撑着桌面上的体面,但没必要掀开桌布给人看。

林秀兰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拢嘴,她从张浩手里自然而然地拿过那个信封,嘴里还在数落着儿子。“你看看你这孩子,还不快再谢谢舅舅。哥,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救星。以后浩浩要是出息了,他敢忘了你这个亲舅舅,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她说着,眼神飞快地往林建国脸上一扫,又很快地移开,落在了别处光亮的地方。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林建国说不上来是什么,有点复杂,但他没往心里去。一家人,还能有什么弯弯绕绕不成。

02

查分那天,林建国家里那台老式的转盘电话机,响得像要把人魂都叫出来一样。

是林秀兰。她的声音高亢得有些刺耳,隔着长长的话线,林建国都能感觉到她那头的激动和颤抖。“哥!六百二十八分!你听见没?六二八!超一本线好几十分呢!”

林建国握着滚烫的话筒,脑子里嗡地一下,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直到林秀兰在那头急得大喊,“哥,你听见了没有啊?浩浩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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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哎”了一声,咧开嘴,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听见了,听见了!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林秀兰兴奋地把电话塞给了张浩。张浩在那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压抑不住的得意。“舅舅,多亏了你。真的,没有你那五万块钱给我兜底,我肯定没这个胆子。”

林建国心里那块悬了半年的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他觉得浑身都舒坦,比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还舒坦。

挂了电话,第二天,他特意跟厂里的老同事调了班,请了半天假,一个人跑了好几个大商场。他要给张浩买个好点的行李箱,得上大学用。他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箱子中间转悠了很久,最后相中了一个深蓝色的新秀丽。箱子壳结实,轮子是万向轮,滑溜又没声音,打完折还要八百多,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退休金。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付了钱。他觉得值。外甥出远门,箱子得体面。

当天晚上,他做东,在楼下那家最红火的“振兴小炒”,请妹妹一家吃饭。饭馆里人声鼎沸,油烟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世俗的热闹。林建国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桌子中央。里面是五万块钱,他特意去银行取的,崭新得甚至有点割手。

林秀蘭眉开眼笑地把纸袋拉到自己面前,也不避讳,当着林建国的面,用沾着油光的手指,一沓一沓地点了两遍,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塞进自己的大包里。她端起满满一杯的啤酒,站起身,声音提得很高,半个饭馆的人都朝他们这张桌子看过来。“哥,这杯酒,我们全家敬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家浩浩的今天!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家浩浩办升学宴,你,必须坐主桌!头一号的贵客!”

林建国被她这么一说,脸有点发热,但心里是滚烫的。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她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流下去,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他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想象那个场景了,他坐在最显眼的主桌上,看着穿上新西装的外甥,在一众亲戚朋友面前,是多么的体面,多么的有出息。

录取通知书在一个星期后就到了,是南方一所名牌大学的王牌专业。林秀兰又打来一个报喜的电话,喜气洋洋的。林建国在电话里替他们高兴了一番,然后顺口问了一句,“那……升学宴的日子,定了没有?”

“快了快了。”林秀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忙乱。“正在看酒店呢。这可不是小事,得好好操办,不能马虎了。等日子和地方都定下来,我第一个就通知你。哥,你就擎好吧。”

之后的大半个月,风平浪静。林建国又打过两次电话过去问。林秀兰的回答总是差不多,“还在订呢”,“还在看呢”,话语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含糊,然后不等他细问,就匆匆把话题岔开了,不是问他最近血压高不高,就是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事。林建国心里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往深处想,只当是妹妹头一次办这种大场面,手忙脚乱,没个章法。

直到那天傍晚,他在小区花园里遛弯,碰见了林秀兰家对门的邻居,一个姓王的胖女人。那女人挺热情,老远就跟他打招呼。“林大哥,吃完饭啦?”

林建国点了下头。“是啊,出来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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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林大哥,我可得好好恭喜你啊。”王姓女人一脸羡慕嫉妒的表情,“你那个外甥,可真给你们老林家争气,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他单位领导的儿子结婚,都没订上那个盛豪大酒店呢。你们家可真有面子,升学宴就订在那儿,听说就是这个周六吧?到时候得摆多少桌啊?”

林建国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傍晚的风吹过,一下子就僵住了。

滨江路的盛豪大酒店。日子是这个周六。

这些他这个出了五万块钱的亲舅舅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一个外人,说得比他还清楚。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有谁往他胸口里塞了一大块冰,冻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含含糊糊地应付了那个邻居几句,就说家里水壶还烧着水,匆匆忙忙地回了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那台嗡嗡作响的旧冰箱,此刻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天光,心里头一次对这件事,有了一种说不出来是酸楚还是愤怒的滋味。

03

他还是不信。他宁愿相信是邻居听错了,是秀兰太忙,忙得昏了头,忘了先跟自己这个亲哥哥说。他坐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人不能把自己的亲人,想得太坏。

到了王姓邻居说的那个周六,林建国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他找出自己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件深蓝色涤卡面料的短袖衬衫,那是他当年还在上班的时候,厂里发的最好的工作服,他一直没舍得穿。他把衬衫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然后他去了趟银行,取了两千块钱现金,仔仔细细地装进一个崭新的,印着烫金“喜”字的红纸包里。

他把那个厚实的红包,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的茶几上,那是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他就坐在沙发上,开始等。

时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走得异常缓慢。墙上的石英钟,每一次滴答作响,都像是在敲打他紧绷的神经。他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日头升到头顶,又开始慢慢偏西。电话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次也没有响过。窗外的阳光毒辣得晃眼,照得人心里无端地发慌。

十一点半,他终于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再等下去,就要被这死一样的寂静给逼疯了。他站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的手,竟然有些不听使唤地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林秀兰的手机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很久,久到林建国以为不会有人接了。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那头被接了起来。背景声嘈杂得像个菜市场,有司仪拿着话筒大声说话的声音,有喧闹的音乐声,还有无数人说话的嗡嗡声。是林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和不耐烦。“喂?哥啊……怎么了?有事吗?”

林建国紧紧地攥着话筒,指甲都掐进了塑料壳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秀兰,我就是想问问……浩浩的升学宴,是不是……今天办啊?”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那嘈杂的背景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过了足足有五秒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林秀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话语支离破碎,逻辑混乱。“哎呀,哥,你看我这个脑子,你看我这个记性……我是真忙忘了告诉你了。那个……不是,是酒店这边,临时出了点幺蛾子,说是他们的宴会厅管道出了点问题,今天的没法办了。我们……我们这也是临时接到的通知,想着,就干脆推迟几天。等日子重新定了,我第一个告诉你啊。你可别着急。”

林建... 他听着电话里那个女人拙劣的谎言,听着她话语背后那清晰可闻的音乐和欢笑声,他什么都没说。他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直接冲到了天灵盖。他麻木地“哦”了一声,说,“行,没事。你们先忙吧。我……等你们消息。”

他挂了电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又恢复了那种能把人逼疯的安静。他缓缓地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个鲜红刺眼的红包,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拉开电视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把它扔了进去。那个抽屉里,堆放着一些过期的电费单和旧报纸。

那天中午,他没有做饭。下午,也没有出门遛弯。他就那么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灰色石雕,一动不动。

傍晚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很久没用过的手机微信。朋友圈里一片红红火火的热闹。他面无表情地往上划着,然后,他的手指停住了。

是林秀兰下午四点多发的一条朋友圈。九张图片,摆得整整齐齐,像一扇窗户,展示着另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配的文字是:吾家有儿初长成,金榜题名时。感谢各位亲朋好友今日的莅临。

照片的背景,是盛豪大酒店那个金碧辉煌,天花板上挂着巨大水晶吊灯的宴会厅。张浩穿着一身崭新的,似乎不太合身的黑西装,头发用发胶梳得油光锃亮,满脸通红地端着酒杯,在一张张堆满笑脸的酒桌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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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张照片,是主桌的合影。林秀兰和她的丈夫,还有她丈夫那边的一对父母,也就是张浩的爷爷奶奶,众星捧月般地坐在最中间。桌上还坐着几个林建国不认识,但看起来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的男人。满满当当的一大桌,热闹非凡。

他把那张照片放大,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动,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了一遍。他看到了很多人,就是没有看到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空着的位置。

他把手机关掉,随手扔在沙发上。那天晚上,他一口饭也没吃。他就坐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坐了整整半宿。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掏心掏肺,换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自己那五万块钱,难道连一个通知,一个座位,都不配换来吗。

过了两天,林秀兰拎着一兜蔫头耷脑的苹果上了门。她把水果放在桌上,脸上带着点讨好的,不自然的笑。“哥,我来看看你。”

林建国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无声的画面,没有动。“嗯。”

林秀兰坐到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局促地搓着手,眼睛始终不敢和他对视。“那个……浩浩去学校报到的东西,都给他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之前给的那笔钱,不然啊,我们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她绝口不提那场刚刚过去的,盛大的升学宴,就好像那件事,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一样。

林建国也没有戳破。他只是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头一次觉得,她是如此的陌生。他淡淡地说,“没事就好。”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最后,还是林秀兰先站了起来,如坐针毡。“哥,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啊。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

“行。”林建国说。他没有起身送她。他听着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被轻轻关上,整个屋子,又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那台旧冰箱,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发出沉闷的,嗡嗡的声响。

04

张浩去了南方的大学,就像一颗石子,被扔进了遥远的大海,连个回声都没有。

刚开学的头一个星期,他给林建国发来一条短信,很短,只有七个字:舅舅我到学校了。

林建国看到短信的时候,心里那片已经结了冰的湖面,似乎还是裂开了一道小缝。他立刻回复了过去:好,到了就好。在那边照顾好自己,钱要是不够用了,就跟舅舅说。

那条短信发出去,就真的成了石沉大海。张浩没有再回。

之后的日子,林建国偶尔还是会忍不住,主动给张浩发微信,问他在学校习惯吗,学习忙不忙,和同学处得怎么样。张浩的回复总是很慢,有时候隔上好几天,才姗姗来迟地回过来几个字。要么是“挺好的”,要么是“还行”,要么干脆就是一个“嗯”。简短得像一份官方通报。他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一句,舅舅你最近身体好吗,一个人过得怎么样。

大一那年的寒假,林建国提前半个多月就开始盘算着,等浩浩回来了,要给他做顿好的。他特意打电话给林秀兰。“秀兰,浩浩什么时候放假回来?车票买好了没有?”

“哦,哥。”林秀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他……他说他不回来了。他要在学校那边找个地方打工,说是要锻炼锻炼自己,提前接触社会。”

林建国当时心里还掠过一丝欣慰,觉得外甥长大了,懂事了。可没过几天,他在街上碰到一个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房亲戚,那人说,前两天在朋友圈里,看到张浩发的照片,背景是皑皑的雪山,他穿着冲锋衣,笑得牙不见眼。定位显示,是在云南。说是跟同学一起,去旅游了。

林建国的心,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最后冻成了一块坚硬的铁。

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张浩。升学宴那件事,像一根又冷又硬的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也说不出口。他不说,林秀兰和张浩也就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一家人的关系,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过年的时候,他还是会给张浩一个红包,但里面不再是厚厚的一沓,只是几百块钱。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最常规不过的意思。他把红包递过去的时候,张浩就低着头接过去,小声说句“谢谢舅舅”,然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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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足够让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青年,也足够让一份滚烫的心,彻底冷却。林建国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那根扎在心里的刺,时间久了,不碰的时候,似乎感觉不到疼了。但它还在那里,还在那个最深的地方,只要一动,还是会疼得钻心。

05

四年后的一个夏末午后,门铃突然响了。

林建国正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择着一把小青菜。他擦了擦手上的水,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一条牛仔裤,手里拎着一个包装得还算精致的礼品盒。

是张浩。

林建国愣了一下。他有差不多一年没见过这个外甥了。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了,只是脸上那种客气而疏远的笑容,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舅舅。”张浩开口喊道,声音有些干涩。“我毕业了。特意……回来看看您。”

林建国沉默地看了他两秒,侧过身,把他让了进来。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那台嗡嗡作响的旧冰箱,终于在去年彻底寿终正寝,换了台新的。新的冰箱很安静,安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给张浩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过去那种久别重逢的热情,只是像对待一个上门来推销的陌生人。他在自己的旧沙发上坐下来,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张浩,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事吗?”

张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放下,动作显得有些局促。他不停地搓着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难以启齿的犹豫。“舅舅……是……是有点事。我……我在市区里找了个工作。公司那边要先入职培训,然后才签正式合同。我想……想先在公司附近租个房子,安顿下来。还要……还要买一些被子褥子之类的生活用品。所以……”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建国的脸色。

林建国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已经猜到了张浩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舅舅,您看……您能不能……再帮我拿点钱?”张浩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跟着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胸口里。“我大概算了一下,押一付三的房租,再加上中介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开销,可能……可能需要三万块钱。您放心,舅舅,等我一发工资,我肯定第一个月就先还给您一部分。”

屋子里很安静。新冰箱安静地制着冷。林建国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外甥,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晃过他小时候穿着开裆裤,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声声“舅舅、舅舅”叫个不停的样子。他又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凑那五万块钱,是如何跟一辈子没求过人的老同事张嘴,又是如何一遍遍保证一定会尽快还上的窘迫。他想起自己是如何满心欢喜地,熨好那件最好的衬衫,准备去参加他的升学宴,最后却只配在朋友圈里,看到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和欢笑。他想起这四年来,那些石沉大海的关心,和那些言不由衷的谎言。

所有积压在心里整整四年的委屈、失望、愤怒和不解,在这一刻,像是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口子,瞬间喷涌而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他盯着张浩,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发抖,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狠狠地钉在这寂静的空气里。

而张浩听到舅舅的回答之后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瞪大双眼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