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左希
责编| 丽俊
题图| 《执行!狗和我和执行官》
过去几年,教培行业的变化,更多是通过政策、资本和机构数字被记录下来的。这些数据构成了行业的显性叙事。
在这些统计之外,还有另一条更难被看见的轨迹,它真实地发生在一些具体的人身上。他们曾是机构负责人、校长、老师,当增长停滞、信用收缩、责任兑现时,变化正缓慢地渗入生活:从一通电话开始,进入办公场所、家庭关系,最终改变一个人的社会位置。
这不是一篇关于“失败案例”的盘点,也不是对个人选择的道德评判。它试图记录的,是在行业结构发生位移之后,那些努力承受后果的人,以及另一端,负责“执行”这些后果的人。
本文基于真实访谈与公开信息整理。
冀建军躺在床上,手机悬在脸上方,一条条敲下自己的债务清单。
房贷余款39万,信用卡、信用贷、网贷滚出来的53.7万,以及几桩拖了两三年的“旧账”:几笔退费纠纷、场地提前退租产生的违约金、上月未补全的老师工资,还有社保断缴后随时可能被追缴的一笔费用。
他盯着那串数字,屏幕的冷光照在天花板上。在外人眼里,三十五岁的他并没有明显的裂口。创业七年,一直在教培行业摸爬,有机构、有学生、有团队,车房也在,但这些体面从来不是自动成立的,而是需要被日复一日维持。
他和妻子、孩子住在城市边缘,距离校区五十五公里。房子靠近机场,航班密集时,起落声会持续很久。新车买了又卖,换回了那辆跑了十几万公里的老雪佛兰,二手市场不到两万,只要不出远门,还能用。前阵子车胎爆在半路,他在路边站了很久,最后花一百五十块换了条二手胎。不是买不起好的,是每一笔额外支出都会直接压向月底的最低还款。
结婚、买房那几年,他和妻子把账算得极细:孩子花销、日常吃饭、通勤应酬、水电物业,大概能控制在四五千;只要收入不掉,时间拉长,债务是可以被覆盖的。后来,条件变了。
1、来电之前
他在心里盘算,想再扛一段时间。
一个月前,一笔6万元的账逾期了。第二天,催收电话打来。对方语气平稳,像在复述后台信息:系统监测到他存在以贷养贷行为,现在可以“协助”恢复额度,让他重新借一笔,把这项先结清。过去两年,他靠这种方式把时间往后推。拆东墙补西墙,利息滚利息。他告诉对方,希望重新协商,给一点时间。
一小时后,号码再次亮起。这一次,对方没有讨论方案,只通知:由于你拒绝还款,今天下午三点,我们会到你所在的培训机构做现场调查,请务必配合。
冀建军停了一下。后来他说,那一刻困住他的并不是金额。如果催收员真的出现在机构,前台、老师、家长都会知道。他多年维持的“主心骨”形象会在一瞬间塌掉。他对着电话,话里带着明显的间隔:“如果一定要来,直接找我。”他说,“给我一点时间。”通话随即结束。
整个下午,他都坐立不安。傍晚,行政打来电话,说有人致电前台,点名询问他,提及网贷。
接下来几天,他明显感觉到一种变化。没有人说什么,但眼神不再自然。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避让,像看见什么不应被靠近的东西。陌生号码反复出现。手机一震,心跳就跟着紧一下。夜里睡得浅,白天仍要按流程出现,维持整个机构的运转。
“为了孩子和家人忍一忍。”这是他最近最常对自己说的话。但账面数字不会因为忍耐而停下。真正击中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那天,他收到一条来自十几年前初恋的信息。她问他是不是遇到诈骗,因为她连续收到几条催债短信,语气恶劣、指名道姓。她已结婚生子,只是想确认这是不是骗局。冀建军不知如何回复。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债务正在越过他设想中的所有边界。没有人会再顾及一个欠债男人的尊严。
与此同时,对催收员而言,年末的最后两个月至关重要。能不能带着钱回家过年,就看这段时间。
南方一座写字楼里,邓朝利坐在培训教室最后一排,对着桌面飞快记笔记。
他今年二十八岁。此前在电子厂工作,半年多前失业,朋友介绍他进入催收行业,说不体面,但来钱快。
入职流程很标准:无犯罪记录证明、身份核验,然后与十二名新人一起,参加五天封闭培训。第一堂课,培训师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合法合规。课程没有教授威胁或恐吓。相反,重点在不同阶段、不同类型欠债人的沟通顺序,共情、框架、面质、高低球,各种策略被拆解成可复制的话术。
培训师展示行业数据:受房地产、互联网、教育培训等行业波动影响,逾期规模持续扩张。和9亿信用卡用户、12亿网贷注册量相比,全国至少有8700万个逾期案需要跟进。
“只要有放款,就一定会有逾期。”培训师说,“贷后管理,是系统的一部分。”旁边朋友轻声补一句:“没有老赖,就没有催收。”公司内部月收入排行榜上,最高数字接近七万。新人接到的多是小额、逾期不久的单子,提成比多在3%。
邓朝利看着屏幕里循环播放的流程图。他第一次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不是某个具体个体,而是一组被拆解、被分类、被验证过的模型。他们不需要被理解。而他,只需要照流程走。
2、秩序在松动
催收带来的改变,并不在电话里,而在电话之外。
最先失效的,是他对时间的控制。他开始刻意错开接电话的时段,只在上午的某个窗口期开机,把未接来电一一扫过。那些号码错乱而有序,像一排不会消失的背景符号。其余时间,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他照旧巡查校区,点头、寒暄、开会。课前站在门口听学生敲鼓。那是他七年来反复确认过的声音。只要这些声音还在,一切就似乎还能继续。
变化,从一些无须解释的细节里出现。先是大厦物业打来电话,希望明年的租金能提前到账,以往从无人提这种要求。一个合作方发来短信,说年底要更新合作条款,顺带提到“需要重新评估资金情况”。甚至一位老家长,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直接找到他,而是去问前台:“最近负责人是不是换了?”
这些变化像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不足以吹倒大的物件,却让一些东西被轻微挪动。体面不是被当场撕毁的,而是在公共空间里,悄悄地抽走。
邓朝利也在学习一种判断。
他坐在全程录音录像的工位上,对着系统更新跟进记录。每个欠债人都被拆解成几行参数:金额、逾期天数、沟通状态。其中一单被标注为“回款潜力高”。欠债人是一名幼儿园女老师,白条欠款7100元,逾期一个多月。
第一次接通电话时,背景音很嘈杂。音乐声、孩子的吵闹声、拖椅子的摩擦声混在一起。她努力压低声音,说现在在上班,请不要这个时间打来。
10号,她说15号还。15号,她说20号。到了月底,账户依旧没有动静。组长把他叫到一旁,只强调一条规定: 一旦对方给出明确时间和金额,爽约就意味着沟通失败,必须立刻跟进。
傍晚,他再次拨通电话。背景音变成了车流声和急促的脚步。邓朝利把语气抬高,按流程提醒违约、责任和可能的后果。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随即是失控的哭。她说自己刚工作不到一年,月薪三千五,两个月没发薪,社保欠缴,幼儿园随时可能关门。能借的、能贷的都用完了。“你们是不是一定要逼死我?”她反复问。
邓朝利坐在工位前,手心慢慢渗出汗。等她的声音降下来,他放缓语速,说现在困难的人很多,哭解决不了问题,总得先还钱,再慢慢挣钱。
几天后,系统弹出提示:入账成功,7100元。他在备注栏里标记“回款”。他再次拨通那个号码,电话已无法接通。午休时,有同事随口说:“反正钱回来了。不是你害的,是钱害的。”
很快,新的单子覆盖了这次谈话。
那天晚上,冀建军回到家,比平时晚。玄关的灯亮着。妻子正低头折一件外套。听见动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手机今天怎么老在响?”他“嗯”了一声,把鞋摆好。妻子把外套挂回柜子,没有再问。屋子里安静下来。
3、最低还款
冀建军开始减少外出的次数。
能试的渠道基本都走过一遍:银行、平台、熟悉的客户经理。每一次坐在柜台前,看着对方在系统里调取记录,他都能在对方开口之前确认结果:额度不足、风险评分过高、无法继续放款。
他开始重新算账,房租、水电、老师底薪,哪些可以缓,哪些一旦拖欠就会立刻失控。有一次,他把一名跟了自己多年的老师叫进办公室。
这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谈话。他在心里反复演练过开口的方式。他说学校遇到困难,回款周期被拉长,银行和平台已经不给空间了。他说得很慢,刻意避开具体数字,只讲“周转”“再撑一阵”“到暑期就能缓过来”。他请她以个人名义申请一笔网贷,最低还款额由他按月返给她。对方听着,没立刻回应。
这名老师在学校工作了五年多,看着机构从一间教室扩张,又慢慢缩回。她知道他没有夸张,也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易会开口的请求。过了一会儿,她问:“要多久?”他说,半年左右。“开年到暑期,学费集中到账,那时候就可以把账补回来。”
他写下借据,标明金额和归还计划。纸张推到桌面中央时,两个人都没有抬头。
接下来几个月,钱就像被一层层剥离掉的,每一笔都有去处。老师的工资暂时稳住了;房租延迟几天付;信用卡和网贷的最低还款额被勉强塞上。为了让关系不至于失衡,他把她的薪水主动调高了一档,算是一种补偿,也算是一种维持。
每个月,他要面对的债务只要有一笔卡住,后面的顺序就会连锁错位。问题出现在一个看似不大的节点。有一个月的还款日,他没能按时把最低额度转过去。确实凑不齐。后来几个月,总会延迟几天。老师在微信里频繁问他:“那我怎么办?”征信开始出现问题,银行提示变得密集。她也开始担心学校的各种拖欠,一旦被追责,谁都跑不掉。
又一次,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办公室。她忽然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疑,跪了下去。膝盖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走廊很安静,没有人经过。她哭得很低,只重复一句话:“你把我的钱给我。”
冀建军站在原地,没有动。
几乎在同一阶段,邓朝利接到了一单金额偏大的案子。
系统里的标注只有几行字:教育培训机构负责人;逾期平台多;情绪激烈。组长特意叮嘱他,这类欠债人有经验,沟通必须完全合规,绝不能暴露平台信息,“弄不好一个反手打12378,把公司给举报了。”组长最后说了一句:“只要他们还想翻盘,都有得谈。”
第一次通话时,电话几乎是被吼着接起的。对方用极高的音量宣泄不满,没有停顿,也不等回应。第二次、第三次情况几乎一致。到第四次,听筒忽然安静下来。“我很可怜,你也很可怜。”对方说。
接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这几年的经历。学校撑不下去;贷款越滚越大;有催收机构向他公务员妻子的单位施压;有人给学校寄伪造的律师函;甚至有人拍了女儿的照片发过去威胁。半年里,婚离了、房卖了、学校停了,人胖了四十斤,“整个人像泥一样”。
邓朝利照着话术说了几句,很快就停下来,那些句子在对方面前显得格外无力。“要钱没有。”电话那头的人说,“命一条,要拿就来拿。”
4、归档
不到三个月,邓朝利瘦了六七斤。
他很清楚原因。那是一种长期处在没有出口的状态里:电话一接通,就要承受情绪;电话一挂,又要立刻迎接下一轮“对决”。
11月末,因为业绩不达标,他被列入末位淘汰。离开的那天,流程异常熟练。HR在电脑前操作了不到一分钟,删除了他在门禁系统里录入的指纹和面部信息。他收拾工位,只带走一个用了很久的水杯。抬头时,会议室里坐满了新一批来培训的新人。
“欠的人越多,催的人也就更多。”这段职业经历里,他一共接手过四百个案子,从中筛出六十多个“可持续跟进”的,真正追回的不到十单。最终到手的提成,五百七十元。推荐他入行的朋友,也在上个月离开了催收行业,转去一家咨询公司做培训师。朋友说,现在不少原本业绩很好的催收员也开始“干不动”了。技巧开始失效,人们真的“没钱了”。
监管收紧,回款周期被拉长。与其在前端消耗,不如转去教别人如何应对。反催收、债务优化、征信修复,正在成为新的“增长点”。某社交平台上,与这些关键词相关的信息,多达十五万条。有一组数据:持证催收员大约五十万人,而围绕债务展开的“反向从业者”,大抵超过八百万。
与此同时,冀建军的生活进入了另一种节奏。
逾期满三个月后,催收不再只是电话。新的第三方公司接手,通话变得更密集,也更直接。对方不断确认他的社会关系、工作单位和家庭情况。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陷入这种处境的人。在一个以“负债”“逾期”“上岸”为关键词的豆瓣线上小组里,聚集着两万多人。帖子内容高度相似。有人写:不要回消息,不要解释金额,上门就报警。有人补充:只确认本金,不承认利息,所有通话都要录音。还有人反复提醒:空放千万别碰,利滚利,没有底。
更多的是具体操作。哪几类号码可以直接挂断,哪种措辞意味着已经进入外包催收,什么时候需要去备案,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开门。人们在互相交换一套被验证的应对方式。
冀建军的手机里,至今还保留着几条未删除的信息:
“你个巨婴,借点钱现在电话都不敢接了?我去一直帮你亲戚朋友问下去,给你父母从土里刨出来,看你躲到哪。”
“逾期是因为单位没给你工资?你找过你父母周转吗?找过领导吗?还是你本人有赌博、吸毒等不良嗜好?这些我们都会核实。”
“这种事情走到最后都是家里人还。作为长辈,他们要面子、要体面,更不想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他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手机关机。第二天,催收电话打到了父母那里,又打到老家村委会和几位朋友的单位。
所有边界被打穿。微信零钱被冻结,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后来,他先后收到了两次法院传票。不久之后,他被纳入执行系统。
他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一个“正在周转的人”,而是一个——老赖。
在催收公司的后台,类似的状态每天都会出现。案子从“持续跟进”变成“已移交”,然后从某个列表中消失。像一扇门,被悄无声息地关上。
邓朝利曾短暂地盯着这样的界面看过几秒。他不知道那些人后来怎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在这个系统里,失败并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归档。而那些被归档的人,只能继续向前。
一群人,在政策、资本、伦理与自我承诺之间,被迫同时向过去和未来解释自己的人生,向过去解释为何走到这一步,向未来证明自己仍然值得被接纳。汉娜·阿伦特说,在历史的天平发生倾斜的时代,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失败,比起他本可能取得的成就,更能忠实地代表这个时代。
这种个人的失败,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映照出时代的暗角。那些被洪流碾过的“失败者”的经历,同样构成理解这个时代的必要部分。关注这些失败,是在不断被简化、被归类的叙述之外,保留对历史复杂性的感知,以及对人的基本同情与尊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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