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何瑫 摄影:李潇 视觉:梁爽

成都东郊记忆演艺中心的空气中混杂着金属的味道,这是几天来斯诺克球手们在球杆顶端抹拭镁粉所留下的印记。一位西装革履的英国绅士混在一大群记者当中,等待2013斯诺克国际锦标赛冠军得主的来临。

几分钟后,主角出现了。看到记者群中这张熟悉而又意外的英国面孔,刚刚结束比赛的丁俊晖一脸错愕,但还是很快认出了这个“冒牌记者”:世界台联主席杰森· 弗格森。一个热烈的拥抱之后,弗格森拿起带有某门户网站logo的话筒,接下来的采访,更像是他对丁俊晖的公开赞颂。

作为一项职业体育项目的掌门人,弗格森的举动多少显得有些出格,甚至有失威严。不过,考虑到当时的情境,他的举动似乎也不难理解:当晚早些时候,丁俊晖刚刚赢得一场将近10个小时的鏖战,一个半月间,他收获排名赛三连冠,打出19连胜的个人职业生涯最高连胜纪录,世界排名也随之创下历史新高,来到第三位。

赛后,各路媒体的褒奖声自然接踵而来,不过,这并未让丁俊晖本人感到太多兴奋。2013年的最后一天,在回顾过去一年表现时,他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摇摇头告诉我:“最近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赢球的时候一片叫好声,输了又全盘否定。说到底,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表面现象下结论,并不了解这项运动真正的规律。”

斯诺克音译自Snooker,意为“阻碍、障碍”,精髓在于在努力进攻得分的同时,还要为对手制造障碍,阻挡其击球线路。这意味着,球手必须要实现对局面的精确控制,不仅要控制台面上的22颗球,还要控制同场竞技的对手,同时避免受到对方的控制。

2013年年末到2014年年初的半个月间,我在北京三次见到丁俊晖。每次见面,他都是相同的形象:深蓝色羽绒服,印着巨大字母的灰色运动裤,带着荧光的蓝色运动鞋,如果再背一个双肩书包,几乎和一个穿梭于教室和宿舍间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他向我解释这样穿着的原因:“平时比赛太多太忙了,天天穿衬衫马甲。好不容易年底回国休息,能轻松就轻松点。”

经过了整整一年在球场上对局面的努力控制,他的确需要暂时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对他而言,这种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不只局限在球台之上,还存在于他与斯诺克这项运动之间——某种意义上,他与斯诺克也是一对如影随形、互相牵制的对手。每一次获胜,都可以理解为在双方的制衡局面中,他暂时占了上风,而失败,自然是斯诺克的反击。

打完2013赛季的最后一盘球后,圣诞节前,他从英国回到北京。原意是进行短暂的休息,但不到三周的时间,还是被各种活动塞满。新的赛季即将拉开帷幕,留给他休息调整的时间极其有限。一个天空难得放晴的下午,我们在一间茶馆喝茶,茶馆老板邀请他过年时再来一次,坐在他身旁的女友摇摇头说:“那时候,他正在英国打比赛呢。”

丁俊晖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在国内过春节是什么时候。在英国,为了外出比赛,平均每隔一个星期,他就要当一次空中飞人。行李箱放在家门旁边固定的位置,一根球杆、一黑一白两身比赛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再加上两套便装和一台笔记本,是他每次外出打比赛的全部行头。

尽管如此忙碌,面对新的赛季,他依然信心满满。回国之前,面对BBC的镜头,他主动说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斯诺克球手”。对于习惯了丁俊晖内向寡言,甚至略显自闭的状态的球迷们而言,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过去一年的爆发,的确使他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斯诺克球坛的上一个三连冠还要追溯到20年前,创造者是统治了上世纪90年代的“台球皇帝”亨德利。

时间回到8年前,刚刚过完18岁生日的丁俊晖同样是依靠击败亨德利而一夜成名。这项起源于19世纪末的运动始终为英国本土球手所垄断,中途虽偶有外籍选手打出好成绩,但均是昙花一现。直到丁俊晖的出现,才让人们真正感知到打破垄断的可能性。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斯诺克运动的管理者们求之不得的,丁俊晖甚至称得上是一棵救命稻草。斯诺克赛事历来由烟草企业赞助,2005年,欧盟的一纸禁令终结了这一局面。赞助商撤离,比赛减少,观众流失,六神无主的世界斯诺克协会不得不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英伦三岛之外。就在此时,丁俊晖出现了。一个来自神秘东方的无名小子试图打破英国人一百多年的漫长统治,没有什么故事会比这个更能激起赞助商和观众们的兴趣。弗格森从不掩饰对中国市场的期待,甚至是依赖:“因为有丁俊晖,中国毫无疑问是全球斯诺克发展最为迅猛的国家。现在,世界排名前16的球员都有中国企业的赞助。”

自那时起,丁俊晖即被视为打破英国本土统治的不二人选,同时也是斯诺克拓展全球市场的标志性人物。扮演这一符号并非轻松愉悦之事,他更愿意人们抛开各种前缀,单凭在球场上的表现来评判他。“在比赛场上,任何标签都没有意义,整个人的聚焦点需要完全集中在球上。掺杂一点点其他的东西,处理球时都不可能专注,你的问题就会被对手看破。”

竞技场上,站在金字塔顶的角色往往个性张扬,凭借从内而外散发的霸气震慑对手,丁俊晖在球台前却总是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结合他在场下持续多年的沉默寡言,人们常常以为,这是内向孤独的表现。但他却告诉我,这是一种长期存在的误读。“在球场上,随着局势的变化,情绪可以说是翻江倒海。当我处理一个高难度的球的时候,我会紧张到感觉缺氧,几乎要晕过去。但是,我必须要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和表情,让对手看不出我在想什么,这对他会构成一种压力。”

对丁俊晖而言,这是他实现对每一颗球、每一个对手、乃至于斯诺克这项运动的控制的一种重要手段。与之类似的相互控制的关系,在刘翔、李娜等中国体育标志性人物的身上同样存在,但对他们而言,这种关系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些其他力量,而非个体与项目间一对一硬碰硬的抗衡。与他们相比,或者说,与绝大多数中国运动员相比,丁俊晖的职业生涯,从一开始就与所谓的举国体制毫无关联,而是一条完全依靠个体奋斗的道路。

26岁的丁俊晖出生于江苏宜兴的一个小镇。受到父亲丁文钧的默许,他在小学一年级就已接触台球。两年之后,丁父在一场众人围观的街头台球赛中因内急而暂时离场,众人煽动之下,10岁的丁俊晖代父上阵,竟然打赢了这场比赛。自那时起,丁文钧决定,儿子将来应以此为业。

如今,曾经的陶艺工人丁文钧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在宜兴家中回归多年前的本行,做起“丁氏紫砂壶”的生意。他告诉我,自己现在的心思都在陶艺上,关于丁俊晖打球的细节问题,他已不再过问。“人生就是这样,到了这个阶段,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好自己的问题,我不会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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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斯诺克还是斯诺克

但在十几年前,他却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注在丁俊晖身上,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在拿儿子的童年进行一场结局难料的豪赌:丁俊晖12岁时,丁文钧卖掉房产,举家搬至国内台球水平最高的东莞,一家三口挤住在球房一角用三合板隔出的临时房间里。丁俊晖随即退学,每天吃着两块钱的盒饭,进行12小时以上的训练。

如此冒险的培养模式自然备受争议,引发的讨论至今仍未终止,但丁俊晖却用源源不断的成绩替父亲打消外界从不停息的质疑:15岁时,他几乎已经拿遍了世界范围内业余球员能够得到的所有冠军头衔,英国的台球经纪公司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前往斯诺克的本土,加入职业球手的行列。

独自来到英国时,丁俊晖刚刚16岁。关于他当时生活状态的报道难以计数,大多数将那段经历描述为一出没有退路的励志故事。但丁俊晖告诉我,那只是媒体一厢情愿的渲染:“其实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压力。那时候,全国赛冠军奖金才一两万,我在英国赢一轮就能拿一千多英镑。我赢三四场就相当于拿了三四次全国冠军,这个难度要小多了。对于我当时的家境来说,其实很不错。”

不过,那段时间仍是他人生中情绪最为焦躁不安的阶段,这种焦躁来自于强烈的求胜心与现实战绩间的不相匹配。去英国前,他已拿遍了业余赛事的冠军,但当对手变成斯诺克发源地的职业球员时,他却屡战屡败。他的密友任浩江告诉我,当时他一度担心丁俊晖可能会一气之下放弃斯诺克。“情绪波动太大了,你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十几年前,任浩江是国内最出色的几名斯诺克球手之一。1998年,丁父邀请他来到宜兴,对11岁的丁俊晖进行指导。任浩江见到丁俊晖的第一面,是与一群人一同观看他的训练。训练持续了两个小时,丁俊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理会围观的人群。“当时就觉得这小孩自我控制的能力太厉害了,完全不受干扰。后来陪他练球,他只要拿起球杆就一定要赢,哪怕只是随便玩玩,一杆都不乱打。我从来没有见过性格这么刚硬,求胜心这么强的孩子。”任浩江说。

初到英国时,由于语言不通,丁俊晖难以与他人进行有效交流。面对困境,他总是习惯性地拨通任浩江的电话。“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我说,实在太孤独了,不想再呆在英国了。”几个月后,任浩江决定前往英国照顾这个曾经的弟子。

《第五频道》杂志执行主编杨旺曾经长期跟踪丁俊晖的动态,在他看来,丁文钧将少年时期的丁俊晖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一个类似于保温杯的容器里。他为丁俊晖安排饮食起居,培养他的专注,隔离赌博的侵蚀(在赌球盛行的东莞,即便是只吃3块钱的盒饭,丁文钧也从未让他参与到1万元的赌局),总之,在那个阶段,他为丁俊晖打造了一个远离风雨的密室。

而当这个密室的大门被打开后,局面似乎暂时失控了。重逢的兴奋过后,任浩江发现,原先那个专注沉稳的丁俊晖变了,在叛逆的青春期脱离了父亲的管束,他开始缺乏节制地宣泄自己内心的情绪。有时输了比赛,他会一脚踹开门,将饮水机打翻在地,或是把球杆摔在地上。球房内的其他球手常常一脸愕然,因为相互并不熟悉,不便作出反应。

但他躁动的情绪终归还是激怒了别人。一天练球时,球房里突然响起他的吼叫声,他扔下球杆,狠狠踹了几下球台。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球杆看着他,表情各异。有“泰国球王”之称的老球手瓦格纳一脸严肃地冲过来,一字一句地跟他说:“你不开心,可以,回国去!别人还要练球!”丁俊晖浑身发抖,咬着牙盯着对方看了好久,一言不发。

晚上回到住所后,丁俊晖和任浩江聊起白天的冲突。他的一句话,任浩江至今记得:“如果杀人可以不偿命,我当时就杀了他!”

在任浩江的记忆里,除了暴躁,丁俊晖当时的另一大特征是爱哭。“只要一输球,经常哭得稀里哗啦。”令任浩江感到庆幸的是,哭完之后,所有的痛苦,丁俊晖选择在球台上化解。“这孩子脑子里什么别的念头都没有,就是想赢。打不过你,我就玩命练。”每天8小时的训练,丁俊晖只说“开灯”、“关灯”、“摆球”三句话,此外几乎不说一句话。

英国的斯诺克选手们在场下多有交流,甚至成为毕生好友,但当时的丁俊晖在其他人眼中,却总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童年时长年与球为伴的经历,消解了他与人交友的意愿。相比于周围的人,他更愿意信任自己床头堆积成山的玩具熊。直到20岁以前,如果不抱着玩具熊,他都难以入睡。

可以说,斯诺克在当时完全控制了丁俊晖的生活。生活中的一切喜怒哀乐,都由斯诺克决定。《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唐磊当时曾问他:“除了拿冠军,作为一个18岁的年轻人,你还有什么愿望?”他的回答毫不迟疑:“没有。除了斯诺克还是斯诺克。”

十年之后,丁俊晖告诉我,那种痴狂的状态,他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了。今天的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全部被斯诺克占据。他承认,练球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孤独而枯燥的事情,但他觉得自己必须经历那样一个阶段:“人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处于一种痴迷,甚至榨压自己的状态,不然的话,没有力量助推你上去。如果助推的过程中稍微掺杂一点别的东西,就上不去了。”

任浩江说,丁俊晖当时的状态,就像一根直挺挺的钢筋拼命向前顶,突然迎面遇上一堵厚墙,但还是毫无顾忌地向墙上顶。“正常来讲,很难顶过去。站在旁边看的人肯定担心,会不会顶折了?但他当时力道实在太刚太猛,居然硬生生就顶过去了。”

实际上,钢筋穿过墙壁的速度,似乎比丁俊晖本人以及他身边所有人的想象都要更快。我接触到的丁俊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父亲、前教练、斯诺克推广人、台球记者,还有他本人,都没有预料到。

2005年3月,斯诺克中国公开赛在北京举行。面对在国人面前展现身手的机会,丁俊晖有两个选择:一是参加在英国提前进行的预选赛,但有被淘汰的风险,二是持赛事组委会特意为中国选手准备的外卡直接参加正赛,但要因此放弃获胜积分和奖金。几经考虑,他选择了后者。

随后的故事,已被世人所熟知。短短一周内,丁俊晖连克六大高手,闯入决赛。2005年4月3日,丁俊晖18岁生日后的第二天,这一天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也改变了世界斯诺克球坛的格局。将近1亿中国观众守在电视机前,看到满脸青春痘的丁俊晖以9-5的悬殊比分战胜年龄整整是自己两倍的“台球皇帝”亨德利。比赛的最后一局,他甚至把亨德利打了一个109-0。

面对这场胜利,很多人比丁俊晖本人还要兴奋。这不仅是中国斯诺克的狂欢,也是世界斯诺克协会的喜宴。原本被视作冷门项目的斯诺克,成为了央视体育频道播出时间最长的项目之一;奥沙利文、亨得利、赛尔比等越来越多的英国顶级球员的胸前都挂上了中国赞助商的商标;最近几年,将世锦赛移至中国举办的呼声愈发高涨。

我烦恼拿不到冠军

这个在英国本土日渐式微的项目,仿佛一夜之间在遥远的东方又重新焕发了活力。某种程度上,比起一年前在雅典横空出世的刘翔,草根出身的丁俊晖更能唤起中国观众的亲切感——毕竟, 110米栏大多数人只能在电视机前观赏,而斯诺克,则是人人可以参与的运动项目,尽管它曾经被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娱乐。一位长期跟踪丁俊晖的记者告诉我:“丁的独特性在于,其他项目的选手,可能只是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他却是在帮助无数打台球的中国人圆梦。”

处于风暴眼的中央,丁俊晖本人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神奇夺冠的兴奋与喧嚣过后,他很快回归球房,继续每天八小时的训练。他当时的心态现在看来多少有些好笑,却也符合少年的天真:“我当时的目标,不是要拿多少个冠军,而是把世界上所有的赛事都参加过一遍。能有一个奖杯摆在家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现实情况远超他的预想,他似乎在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强势姿态迅速实现对斯诺克的控制。职业生涯的前三次排名赛冠军,他分别赢了亨得利、戴维斯和奥沙利文三代球王。在出色战绩的刺激下,面对媒体“你有没有信心拿世界冠军”,“你能打败你的偶像奥沙利文吗”之类的反复提问,他一次次给出肯定的答复。他的经纪团队甚至给出了时间表:“希望他在2008 年到2009 年能成为世界第一。这是我们和小晖、他的父亲、他的英国教练盖瑞仔细分析后的结论。”2006 年年底,他当时的经纪人张萌曾如是说。

此时,丁文钧已经主动放弃了对儿子生活的控制,将他交给了经纪团队。成年后的第二天拿下大赛冠军,在丁文钧看来,这足以标志自己对儿子的培养是成功而圆满的。如此神奇的成绩令他相信,儿子已经完全可以掌控自己将来的命运。

丁父此时的洒脱放手和他此前的孤注一掷同样令人感叹,但事情的实际进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乐观。一堵墙可以硬碰硬地顶过去,可是挡在前方的墙又何止一堵呢?在北京住所楼下一家咖啡馆的包厢里,丁俊晖向我承认,当时无论是外界还是他自己,对事态的估计都过于乐观了。“我现在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任何一项比赛,只要我想赢,都是进决赛的热门。但在当时,可能上一场刚拿了冠军,大家和我自己都觉得了不得,可下一场呢?第一轮能不能赢我都不知道。”

他放下手中的汤匙,语气激动起来:“可以这么说,2009年之前,我只是在个别比赛上爆发了,能力还有限。我还不具备世界前八的水平,跟他们打,顶多四六开。可是因为我连拿两个冠军,大家就以为我跟任何人打都是八二开、七三开。这怎么可能呢?”

“ 现在拿冠军和当时拿冠军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他接着说,“那时候靠的是股蛮力,我就只管打自己的,根本不管对手。打出来了,别人就怕我,但也经常打不出来。”

面对这样一根斜刺里突然杀出的钢筋,对手可能会因此暂时失去对局面的控制,可是一旦摸清了规律,也很容易找到反制的方法。这根钢筋之前的力道有多猛,对手反戈一击的杀伤力也就有多大。

送上这一击的,不是别人,正是丁俊晖的儿时偶像罗尼·奥沙利文。2007年年初,丁俊晖出战温布利大师赛,第一轮就轰出147分的满分,成为电视转播史上最年轻的满分球手。他随后一路通关,和奥沙利文会师19局10胜的最终决赛。

作为公认的最具天赋的球手,奥沙利文是亨德利之后新的王者。他球风华丽,个性张扬不羁,与丁俊晖恰似两极。一边是手感滚烫的东方神童,一边是状态起伏不定的旧日霸主,决赛开始之前,很多人将其想象为丁俊晖抢班夺权的一场标志性战役。

比赛开始,丁俊晖的开局异常顺利,很快以2 :0领先。他的击球因此而愈发兴奋,电视机前的任浩江却开始隐隐担心:“节奏太快了,比奥沙利文还快。这不是他平时练球时熟悉的节奏。”

上半段结束时,丁俊晖以3-5落后。下半段一开场,他又迅速丢掉一局。从第10局起,他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压不住对手的球路了,心怦怦跳个不停,击球动作开始变形,几个必进球机会,都拱手让给了对方。连续两局,他都早早失误,然后只能坐在休息区,看着面前的奥沙利文将台面上剩余的球一一送入球袋。他没有想到局势会这样一边倒,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身后三四米的位置,一名球迷开始对他进行无休止的辱骂。

一前一后两股凶猛外力的逼仄下,丁俊晖哭了。比赛进行到第12局,奥沙利文又赢了,比分3-9。丁俊晖红着眼圈向对手表示祝贺,下半段一局未胜的他已经记不清比分,以为比赛已经结束了。对于擅长在场上控制自己情绪的他来说,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彻底失控。

“ 我们原来希望他像男人一样去战斗,不料他最后却像男孩一样崩溃了。”赛后,有媒体这样表达对丁俊晖的担忧。失控并未就此终止,2007年,他连续四站排名赛止步首轮,接下来的两年里,他把世界排名前八的选手输了个遍,有人因此专门给他送上了一个刺耳的称号,“丁一轮”。

如果将丁俊晖和斯诺克看做球台上的对手,在他接连出招之后,那段时间就是对手持续反扑的时候。他向我分析起球台上的攻防关系:“现在常常有人说我打球太稳健,不够拼,这其实是不懂。我得根据双方状态来调整打法。要是自己手感不好,就得慢下来跟他周旋。反过来,就算手里有把枪,也不能一直迎着对面的子弹往前冲,是不是?”

相比于进攻,如今的他更乐于谈论防守的艺术。但在当时,面对斯诺克对自己的反制,他相信硬碰硬是更好的办法。他觉得自己没能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原因则是练得还不够多。“每天必须练够八小时,如果某一天只练了五小时,会有很强的负罪感。”

相比于糟糕的战绩,人们当时更有兴趣谈论的是他的心理状态。2005年一战成名之时,媒体就曾聚焦于他惜字如金的内向性格。战绩出色时,这样的表现被描述为沉稳、老成,随着屡战屡败,形容词换成了冷漠、孤僻。面对“ 封闭、躲避、消极”这样的字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丁俊晖正是用封闭、躲避、消极予以回应。于是,标签越贴越牢。

2009年年初,丁俊晖做客央视国际频道一档访谈节目。大多数时候,他的视线都像是在球台前击球时一样从上往下看,很少与主持人发生目光的交接。主持人问他:“你小时候有一次练球被教练说哭了,是怎么回事?”“不记得了。”“不会吧,我都知道,你怎么会不记得呢?”“忘了,不要刨根问底。”

这样的艰难交流持续了20分钟后,主持人忍不住问道:“你这么不爱笑,你肯定烦恼特多,你的烦恼是什么?”丁俊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对方:“没什么烦恼!我烦恼拿不到冠军。”

“情绪最消沉的时候,他会打电话跟我说,不敢回国打比赛。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回国,成绩总是比在国外时还差。”丁俊晖当时的教练蔡剑忠告诉我。这位曾经的全国冠军是丁俊晖在东莞时的导师之一,2006-2009年,他受丁父邀请,再次出任丁俊晖的教练,却因签证受阻,大多数时间只能与丁俊晖电话联络。只有在丁俊晖回国比赛时,他才能够亲眼观察丁的状态。

这种为数不多的经历,多数是蔡剑忠不愿回忆的。2009年4月1日,丁俊晖22岁生日当天,在四年前的福地北京,他的母亲陈习娟穿上一条漂亮的裙子来到比赛现场,等待儿子战胜中国公开赛的首轮对手肖国栋。然而丁俊晖频频受制,以3-5输给了从未输过的师弟。从赛场回到酒店,陈习娟拿起桌上的水果,咬了一口,觉得索然无味,又放了回去。

那段时间,我完全忘了斯诺克

蔡剑忠曾在博客里写道:“2005 年至今所建立起来的霸气,都在悄无声息地被小晖一点一点用光了。”令他感到无力的是,丁俊晖似乎不仅丢失了控制局面的能力,还丢失了这样做的意愿,在比赛中只要输一两个球,便显露出提前放弃的迹象。在上海的一次比赛中,他甚至跟别人借了一根不熟悉的球杆,犯了职业球员的大忌。

丁俊晖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属于自己的果子,被别人捧在手上狂啃,想要抢回来,却毫无办法。连战连败的时候,他甚至想要当场把球台掀翻。“我当然想赢,可是当时已经完全找不到感觉。脑子一直(围着斯诺克)转个不停,但是没任何的效果。”他依旧保持每天八小时以上的高强度训练,但相比于初到英国时主动榨压自己,此时的状况更像是卷入斯诺克精心布设的漩涡中无从脱身。“其实我当时虽然还是每天练很久,但精力已经没法集中了。不开心,不想练,逃避,一直在逃避。”

2009年上半年,他跌入了职业生涯的谷底。因为总是在资格赛中早早出局,08-09赛季的后半段,他已处于无球可打的状态,长达近半年的时间,只能在球房中独自度过。被低迷的战绩压抑了三年之后,他终于无法再忍受漫长而收效甚微的枯燥,决定暂时逃离斯诺克的世界。

那年夏天,他去了一个海岛,天天穿着拖鞋骑着自行车在岛上闲逛,彻底放空自己,即便这样面临着丧失击球手感的风险。“那段时间,我完全忘了斯诺克。没有人管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种感觉太棒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暂时的退让,反倒使得丁俊晖挣脱了斯诺克对自己的一再控制,在双方的角力当中,重新占据了主动。2009年年底,他在英锦赛中连克4位临时世界排名前五的选手,终结了1211天的冠军荒,也成为第一位两次拿到英锦赛冠军的英伦三岛之外的球手。

从那之后,丁俊晖重新开始熟悉夺冠的滋味。“最近三年,我看他比赛才真正觉得踏实。他现在已经可以根据对手的特点很灵活地调整自己的打法,同时兼顾好进攻和防守,非常全面。而在以前,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从头打到尾,不考虑对方。”蔡剑忠说。

随着战绩的回升,在球场上愈发注重防守技术的同时,压抑许久的丁俊晖在球场之外更多地展示出自己性格中强硬的一面。打破冠军荒后,一场比赛的对手墨菲通过媒体抱怨他在局间休息时上洗手间,打乱了自己的比赛节奏。丁俊晖板着脸回应:“我又没干扰你比赛,你打你的球,你管我干什么!”

战绩最低迷时,曾有媒体反复追问他,看到这么多负面报道,你会难过吗?和往常一样,他选择用一句话终结这个问题:“也难过。不过,更多的感觉是他们不懂斯诺克。”

五年之后,当我再次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再继续躲闪,加快语速,提高声调:“很多人说我这不好,那不对,但都是通过表面现象去揣测我内心的状态,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懂斯诺克。我并不是说要你们把我写得多么高大,关键是,一个劲说我有问题,别人一看,这个人这么糟糕,那这项运动也好不到哪儿去。总是那样写,对我们这个项目是有伤害的。”

手握三连冠,他说这些话时显得底气十足。“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这些?我觉得不能让有些人继续黑下去了。前几年没成绩,我想说什么,人家都懒得听。最近几年打到这个地步上了,说话大家多少还是会听听。”

不过,如果说他已经实现了对斯诺克的从容控制,还为时尚早。2013年5月,他在世锦赛中早早出局,赛后,他说自己想找个教练,帮助自己实现新的突破,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教练有很多,但我需要考虑哪个适合我。并不是说这个球员取得成功,我就去找他背后的教练,这不是很理智的做法。”

眼下,斯诺克球坛呈现出群雄混战之势。十年来,顶尖选手的发挥都不够稳定,导致有选手从未拿过世锦赛冠军,却也登上了世界排名第一的宝座(马克·塞尔比)。随着上世纪70年代出生球员的逐渐老去,很多人开始讨论,丁俊晖是否具备开启一个新王朝的可能性。争论的一个焦点就在于,踏入职业球坛已有10年,但他尚未拿到世锦赛的冠军。

当我抛出这个问题时,她的女友主动替他回答:“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说,小晖十年都拿不到世锦赛冠军。毕竟在2009年之前,他都还不算是一个成熟的运动员。要分析他的成绩,重点得看最近四年。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帮他分析,怎么样才能拿世锦赛。谁不希望他能一直状态好,一直拿冠军呢?”

随着比赛成绩的逐步提升,丁俊晖不再抗拒外界对自己生活的关注。2012年2月一次夺冠后,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恋情。我和他的每次见面,他的女友都陪在身边。一天下午,当央视英语频道的主持人对他进行专访时,尽管摄制组希望拍摄区不要有太多人,但他的女友还是坚持旁听采访全程。当丁俊晖作出精彩回答时,她会马上露出肯定的微笑。

丁俊晖和女友不愿谈论两人感情生活的细节,我无从判断,爱情的滋养在他走出低谷的过程中究竟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婚期的临近,他开始重新评估斯诺克在自己生活中的位置。他在英国买了房子,以往离群索居的他,在训练结束后会主动叫上三五朋友到家里喝茶,玩三国杀,或是约几个球手出去泡吧。“现在和以前不一样,过去只需要专心打球。现在,斯诺克对我来说就像上班一样,上班的时候,我专心训练,下班之后,我得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会把球场上的事情带回家里。”

年末的一个傍晚,结束GQ对他的拍摄之后,丁俊晖开着一辆红色甲壳虫,在拥堵不堪的车流中腾挪,向自己的住处驶去。他的女友坐在副驾驶位上,谈起形象推广的话题。丁俊晖与经纪公司的合约已在一年前结束,新的公司尚未找到,在此期间,女友客串起经纪人的角色。“他现在成绩这么好,如果不提高曝光率,好像也不大对。但是这些事情安排太多了,反过来也会影响成绩。这个度到底怎么把握,我们也在思考。如果我在国内还好办,可是我平时还得在英国照顾他,实在顾不过来……”

对于丁俊晖和女友而言,这是他们眼下必须要考虑的事。从决定成为职业球员的那一天起,斯诺克对他而言就不只是寄托着梦想的事业,同时也还是谋生的手段。自始至终完全游离于举国体制之外,使得他不必接受体制的束缚,但也会因此而失去体制的庇护,需要自行解决所有的困难。

斯诺克是一个非奥项目,丁俊晖很清楚,这对于一个中国运动员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对此另有一番见解:“奥运会,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参加了。不过,那些选手从小练到大,为的都是这一个机会,而且四年才有一次,那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但是斯诺克的比赛每年都有很多次,我身上没有那种极端的压力。我今年26岁,换了其他项目,可能都快要退役了,但对斯诺克来说,我的巅峰期还没到呢,还能打很多年。” 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

顶着排名赛三连冠的光环,回国休假前两个星期,他前往英国约克参加2013年的最后一项赛事,冠军积分仅次于世锦赛的英锦赛。这里是他的福地,四年前,他正是终结三年无冠的尴尬纪录。无数人,包括他自己,都希望他能够延续此前滚烫的手感,实现四连冠。

四分之一决赛,面对世界排名第12位的沃顿,丁俊晖开场并不顺利,比赛随后一波三折,双方带着4-5的比分来到了关键的第十局。当台面上还剩下一颗粉球和一颗黑球时,形势对丁俊晖十分有利,他可以轻松打进这两颗球,将大比分扳平,进入决胜局。

然而面对这颗被认为是囊中之物的粉球,他失手了,比赛也随之结束。看到丁俊晖职业生涯中最业余的失误之一,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叹息声,他自己却当场笑了起来。“只要打出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即使输球,我也会感到开心。对我来说,斯诺克已经不只是一项运动。站在一个更宽的角度来看,你不会太在意具体一场球的输赢。”

作者:智族GQ 何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