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8日，杰里-斯隆坐在新闻发布会的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数据统计——在总决赛第三场比赛里，爵士以54-96输给公牛，54分创下了24秒计时以来的历史得分最低分。
斯隆在赛后说的那段话，前部分被《最后之舞》记录下来，“这是全场得分？这是打总决赛？”现场发出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但斯隆的后半句明显尖刻起来——“原来他们得到的不是196分啊……大家都是打NBA的，到了这个级别，我是觉得有点羞耻了，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得有点羞耻。”
这段话，基本上概括了斯隆一生的篮球哲学：幽默同时强硬，坚韧但不刻薄，他一生痛恨失败，但面对失败的时候，又从来都能坦然直视。
2020年5月22日，78岁的斯隆撒手离开，在这之前，他和帕金森综合征以及路易体痴呆，足足搏斗了4年。
在患病后的第一次采访里，斯隆看起来非常不情愿，他用含糊不清的口齿，说出了当时的想法，“我最不喜欢的是看着我的手一直抖，慢慢忘掉一些事情，要渐渐远离那些你一直深爱的事情，这个事实，比疾病要更难面对。”
他不喜欢让人看到他软弱的一面，在后来，他每天费力地系上鞋带，牵着陪伴他多年的狗每天走6公里，越来越步履蹒跚。在2011年退休之后两年，爵士宣布斯隆将以顾问和球探的身份回归。但爵士新老板格雷格-米勒和副总裁奥康纳说，那就是为了让斯隆能有时间来现场看看球。
2014年，斯隆的功勋球衣升起在爵士的球馆上空，上面印着1223，代表着他执教爵士赢下的1127场常规赛和96场季后赛。
然后，他辞掉顾问一职，理由是，“我老啦，指导不了什么了。但是隔三差五来看看球，我还愿意的。”
他最后一次到现场，是2018年季后赛，爵士主场打雷霆的系列赛第三场。在一片黄色的加油T恤中间，斯隆还是熟悉的方格衬衫，费力地倾听着现场的掌声。介绍他的时候爵士还落后两位数，那场爵士最终赢了，赢了13分。
正如爵士在讣告中写到的，“杰里-斯隆和斯托克顿、马龙一样，就是爵士的代名词，他为爵士带来了23年的辉煌。”也因此，即便斯隆从未拿到过总冠军，也从未当选年度最佳教练，他依然是联盟历史上最被尊敬的主教练，他的忠诚和强硬，都深深地刻在了这支球队的骨子里，给整个爵士历史，塑造了一个标杆。
人们或许忽视了一个缘由——年度最佳教练，通常奖励给战绩进步极大的球队教练，但这个老爷子，23年执教20次进季后赛，还有什么能继续进步的呢？
2003-04赛季，那是爵士最惨痛的一年，斯托克顿退役，马龙投奔湖人，哈普林都缺席50场。但是斯隆带着的爵士，打出了42胜40负，挺进季后赛。那是斯隆距离最佳教练最近的一次，他排在第二，只是微弱劣势输给了胡比-布朗。
那些同行、朋友和球员们，从未觉得斯隆被亏欠荣誉或者奖励，这或许正是斯隆意志的最好体现——他要的是胜利，要的是团队精神，不是那些个人荣誉。
有一点或许是其他队从来没有的：每一年开赛的时候，斯隆会在训练营开始的那天，拿出花名册，一个个点到名字，说出同样一段话。
“你们中的每一个，来到这里都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想好好用你们，希望每一个人，把自己作为团队的一部分，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
曾经在爵士打了4年替补控卫的罗尼-普莱斯谈到了给斯隆打球的核心，“你能看到的是他对球队以及球员的忠诚。在他手下打球，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学会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
普莱斯的整个生涯，不过场均3.7分，但他在联盟足足存活了12个年头，在后来的湖人和太阳，他都是强悍的代名词。而他能被爵士看中每场打13分钟，只因为二年级的他在对爵士的比赛里，单手战斧扣翻了布泽尔。
够硬，这是斯隆想要的人。
斯隆的强硬是在骨子里的，他出生在一个农场家庭，是10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4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斯隆从小就在农场耕种，那些繁重而辛勤的重复工作，他并不陌生。
1964年，斯隆被华盛顿子弹在第3轮总第19顺位选中，但他选择重返埃文斯维尔大学，又带队拿了第二个NCAA二级联盟冠军，1965年，子弹再次选了他，这次是首轮第4顺位。
一年后，芝加哥公牛成立，从子弹抽走了斯隆，在接下来的10年里，斯隆一直效力公牛。打得分后卫的他是一个反常的存在——他不喜欢进攻，却热衷于用长臂锁死对位的进攻者。他的整个生涯一共进了2次全明星，但进了4次一防，2次二防。
芝加哥公牛也成了历史上第一支刚成立就进入季后赛的球队，他们也是罕见的刚成立就靠防守起家的球队。斯隆无疑就是公牛建队的第一位球星，他的4号球衣被永久退役，而他的外号，除了蜘蛛（Spider）之外，还有个更著名的，初代公牛（The Original Bull）。
那时候没有人想到，斯隆在退役后会当教练——他的性格太强硬了，不时会和裁判发生冲突，他们担心斯隆的态度会对球队不利。但在1976年因为多处膝伤退役后不到两年，斯隆就回到公牛当起了助理教练，1979年转正，但干了不到3个赛季，因为战绩不佳，他被心爱的母队解聘了。
在那之前，他本来还有另一份工作——在退役之后，他就接到了母校埃文斯维尔大学的邀约，担任主教练，但五天后他因为个人原因辞职了。就在同一年，埃文斯维尔篮球队和教练组在一起飞机失事中全部罹难。
比起空难，下课简直不值一提。但斯隆起初的选择都是他的母队，还不敢相信能在其他地方成功，但爵士主教练弗兰克-雷登带了他三年，然后在1988年放心地把教练交给他。从那时起，爵士正式开启斯隆时代。
他带领爵士连续16个赛季进入季后赛，拿了6个分区冠军，10次50胜以上。更重要的是，斯托克顿、马龙、霍纳塞克、拜伦-拉塞尔、奥斯特塔格都是典型的低顺位球员。但他们身上都有典型的爵士印记：强硬，不服输。
他两次带领爵士打进总决赛，却两次输给曾经最热爱的球队。2004年，他的发妻去世，人们以为斯隆时代要就此落幕，但他顽强地重新站起来，2006年，他在对小牛的比赛赢下了生涯第1000胜。在马龙和斯托克顿之后，他打造出了新的犹他双煞：德隆和布泽尔，在他们两人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同样不为人知的低位拔擢：奥库、基里连科、米尔萨普……2007年，他们又一次打进西部决赛。
但离别又来得如此仓促。
2011年那次世人皆知的冲突之前，是爵士面临的大厦将崩。
布泽尔在2009年索要大合同被拒，随后提前宣布不会和爵士续约，将在2010年流入自由市场。最终布泽尔去了公牛，爵士通过运作拿到了筹码，用这两个首轮从森林狼换到了艾尔-杰弗森。
但实际上，杰弗森完全无法融入爵士的挡拆体系，另一方面，基里连科也在起小心思。
在斯托克顿和马龙之后，AK47本该是爵士的新头牌，他进了全明星，拿了超级大合同。但之后，他的地位开始被两个年轻人取代，到了合同年，他希望拿一份满意的大合同，但爵士早已被一大堆大合同填满，为了送掉哈普林，爵士不得不把新秀梅诺白白送给雷霆。
也同样是2010年，当斯隆从落选中发掘出首发得分后卫马修斯时，同区的开拓者直接砸出一份5年中产，无力匹配的爵士只能看着马修斯被挖走，然后签下34岁的拉加-贝尔顶替。
这些操作，已经开始脱离斯隆的控制。
在这之前，斯隆在爵士，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硬骨头，帐下无人敢忤逆他。曾经爵士的首发得分后卫戈丹-吉里塞克落到替补后心生微词，在一场比赛里不按战术跑位，被斯隆换下来大吼，让他坐到板凳尽头。吉里塞克在走过去的时候嘟囔了一句，斯隆听到后暴怒，“给我滚回更衣室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客场之旅，吉里塞克再也没有上过场，5场冷板凳后，他被倒贴首轮送到76人，换来了科沃尔。
此时科沃尔仍在NBA效力，而吉里塞克的NBA生涯，定格在了那一年，赛季结束后就离开了。
然而在2011年，斯隆仍然坚持着亲自指挥每一个战术，而他的主控德隆，并不这么认为。
德隆在当时算得上一线控卫，和他同档次的保罗、罗斯、朗多们，都有在球场上自主决断的权限，而德隆仍然要看着斯隆随时打出的手势。离开布泽尔之后，德隆的场上感觉明显不够舒适，26岁的他，也开始对媒体们反复强调的“斯隆的体系厉害，换个控卫照样全明星”感到了不爽。
但德隆从来都不是主动愿意跟教练谈心的人，斯隆更不是有让步余地的性子。在那个赛季的中段，德隆就有些不听话的迹象。
比如，斯隆并不希望外线球员过多扣篮以防受伤，但德隆在那年多次上演突破防线，直接正面隔扣内线的危险动作。
2月7日对公牛，德隆整个下半场都没有按照斯隆的战术来打，最后2分钟连送3次失误葬送比赛，全场德隆只有11分，却出现5次失误。
德隆也许不明白输给公牛对斯隆意味着什么。
那场真正激怒斯隆的，是其中的一个回合，斯隆叫了个“四上”，但德隆执行的是“四下”，两个战术几乎完全一样，不过前者在右侧开始，后者是左侧发起。
无论德隆是不是有故意逆着来的想法，斯隆的确被真的激怒了——如果德隆执行的不是那个完全反着来的战术，斯隆也许不会那么发脾气。
整个下半场，两个人再无沟通，贝尔在中场休息时听到两人大吵，德隆似乎说了句，“你有权利布置，但我也有我想要的。”壮年轻狂的德隆，没有给老帅丝毫面子。
那个下半场，爵士球员一直在茫然中，看着场下和场上截然不同的战术安排。比赛结束的时候，斯隆走过来和大家一起喊口号，这次不是“一二三，爵士！”他喊的是，“一二三，好运。”
斯隆在第二天宣布辞职，他的死党和助教菲尔-约翰逊同时辞职，后者是听到斯隆辞职的决定后当场作出的反应。老帅在辞职发布会上流了眼泪，谁都知道他舍不得。
他完全没提发生的冲突，斯隆后来说，他并不是因为顶撞而一怒辞职，而是终于意识到，如果想让爵士和德隆继续成长前进，自己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是时候退休了。
但退休又怎么会如此仓促突然，如此让所有人不舍呢？
四场之后，爵士将德隆交易到篮网，换来了还不错的筹码：德文-哈里斯和两个探花秀。但人们都知道，交易是为了什么。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爵士和斯隆，本来就是一体的。
2018年9月，在爵士老板格雷格-米勒的促成下，几次主动提出想当面和斯隆道歉的德隆，得到了这次机会。他去了斯隆的庄园，待了一个多小时。德隆懊悔地一次次表示歉意，他说自己年少无知，说之后经历了好多教练，才知道当年老帅到底有多爱他。两个人在斯隆的办公室里，关上门独处，一起看从前的照片。
德隆说，当时斯隆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一个多小时，已经患病的老帅把多年前那些德隆惹他生气的所有事情拿出来说，有些是大家都记得的，有些是德隆忽视掉的。斯隆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一点都不少，他就在那大声地数落着德隆。
斯隆清楚地记得德隆第一次抱怨杰弗森挡拆糟糕而懈怠防守被换下场的时候，他对着德隆吼着，“怎么，你想当教练吗？”
德隆低着头一直等着老帅发完脾气，这次道歉，斯隆接受了。
格雷格-米勒说，如果斯隆不是那么爱德隆，他不可能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但对两个人来说，这次会面真正令人难过的地方，是两个人都意识到，斯隆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都不想留下永远的遗憾，而这件事，本来就让人无比难过。
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并不能真正感受老人家的悲伤：
2004年双煞同时离开，斯隆失去挚爱；2011年辞去爵士主帅之后，热衷于收集和维修拖拉机的斯隆，得知他珍藏的35岁高龄的一款拖拉机被小偷偷走，这台拖拉机的价值只有5000美元。
斯隆卖掉了70台拖拉机里的68台，同样热衷于玩拖拉机的马龙有次来看他，发现斯隆格外落寞，好像失去了心爱的一切。
2020年，犹他爵士依然是西部劲旅，仍然有内外两位全明星，仍然是强悍的防守球队。他们的每一个点滴都有着斯隆的影子。5月22日，他再也无法来到场边看他热爱的比赛，但他给篮球留下来的，还在继续流传着，从未变过。
再见了，杰里-斯隆教练。
作者：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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