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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的秦桂芬站在楼顶,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悲凉还是解脱。而得知这一消息的我,心中除了震惊还有气愤和沉重的无奈。

秦桂芬是我家的保姆,在我家工作了四年多。

农村出身的她一把子力气,手脚麻利,干活实在、不偷懒,是我家用过的保姆中最满意的一位。

白天,她除了一日三餐和基本的卫生清扫之外,会主动给自己找活干:厨房和卫生间的死角,被她拿着抹布一点一点清理到没有一丝污垢。二楼天台上,地面和户外栏杆也是隔天一擦;家里笨重的实木沙发她每周都会搬弄一次,将孩子们不小心弄到地下的小玩具和杂物清理出来。

自她来了以后,我们家里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完全看不出这是有两个孩子的家,就连杂物室都被她打理得整整齐齐。

厨艺方面,秦桂芬擅长面食,最基本的包子馒头面条不在话下,复杂一点的广式面点、千层酥饼、灌汤包等也是信手拈来。我好奇她一个农村妇女怎么会做这么精细的食物,她说她女儿喜欢吃,那时候家里没钱,而且农村也买不到,她就自己学着做。因为她的实在淳朴,我们相处很愉快,对她就像对待来家里帮忙的亲戚朋友。

秦桂芬个子不高,干巴巴的,偏瘦。因多年在农村干重活,手脚粗大,皮肤粗糙偏黑,与城里五十岁左右的人相比,苍老太多。尤其那灰白的头发和一脸褶皱,让人一看便知道这是辛苦了半生的女人,甚至刚来的时候她都不敢摸我的真丝衣服,怕自己手上的刀刺碰了衣服会脱丝,她赔不起。

住家保姆包吃住,秦桂芬又是一个勤俭得过分的人,一分钱都舍不得为自己花。再加上我时不时会送她一些衣服用品,她就连基本的生活用品也不需要买。在我家这几年里,我没见她为自己添置过一样东西,每月的工资几乎一分不少地全都存了起来,我想她是在为自己攒养老钱。

那时住家保姆的工资平均在4000元左右,而我们对秦桂芬十分满意,对她的境遇感到同情,她的工资我们家给到了4500。四年下来,以她的节俭程度来说,我想她手里最少也该有十几万的养老钱。可当她死后,她女儿小英来我家取回她遗物,她当着我的面打开那存折,里面的余额只有300多元,而此时距离我上次给她发工资,才过去了七八天。

小英看一眼那存折,便把它同秦桂芬的衣物用品放在一起,胡乱地扔在一个袋子里,说了句 “姐,我走了”,就准备出门。我回头见到窗台上摆着一个小音箱,便拿起来追了过去。

这是秦桂芬平时唯一的娱乐用品,也是她像宝贝一样爱护的东西,说那是闺女小英给她买的。秦桂芬爱听那种广场舞中常播放的、节奏欢快、唱腔豪迈的网络歌曲,也爱听乡土戏曲,但她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广播里也不常放那些,她就让小英给她买了这个可以插卡的小音箱。于是我时常看到秦桂芬在做家务或者休息的时候,一边听一边嘴里还跟着哼唱。

我追到门口,拿过那个小音箱递给小英,看她一脸不解的样子,我告诉她这是她母亲的东西,平时她母亲最爱听这里面的音乐。我本来还想对她说,你妈总说这是你买给她的,她一直都很开心,你好好留着。可看着她手腕上戴的金镯子、手指上闪闪发亮的钻戒,脸上化着的浓妆,和那一脸嫌弃的表情,我什么都没说出来。

秦桂芬于1960年出生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村里的山田石头多,土地不肥沃,所以种田的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不太富裕。那时已经有人去山上种人参,收入比种田强得多。秦桂芬结婚后和丈夫也种了几亩人参,可种人参既需要技术也得有些运气,夫妻二人显然不具备这两点,几年下来家底被折腾得越来越少。

女儿小英5岁的时候,丈夫因一次意外离世,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秦桂芬的肩上。

秦桂芬没上过几天学,没文化也没专长,家里那二亩地也就将够养活自己,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将来不像她一样成个半文盲,她必须得想其他的出路。可在村子里她找不到除了种田以外的赚钱机会,最后,她决定到离家四十里远的林场,做一名伐木工人。当时伐木工人的收入比镇上工人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是村里人打破头也想抢着去的地方。

秦桂芬最初去找林场领导的时候,对方根本不想理她。伐木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很多男人都顶不住,何况她一个女人。可秦桂芬的倔劲上来了,她说让她先跟着上山去干几天,觉得她行就让她留下,如果干不了她自己走,不给大家添麻烦。林场领导被她缠得没办法,也知道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不容易,只好答应让她先试试。

长白山的冬天即使白天气温也在零下三四十度,寒风凛烈、白雪皑皑,一脚下去雪直接没过膝盖,只上山这几公里路就会走得人气喘吁吁,山风一吹眼睛眉毛全被覆了一层白霜。大规模伐木都在冬天进行,因为春秋季节正是树木生长的阶段,从保护自然的角度来说不是砍伐的好时机。另外,冬季气候寒冷,树木被冻得质硬且脆,能省些力气方便砍伐,同时还不会受到蚊虫叮咬。

那时队里只有两把电锯,因为往山上搬运发电机和汽油不易,要留给经验丰富的老工人,用来伐那些几十年树龄、树干粗壮的老树,其他人要么用斧子,要么两人一组用手工锯伐树。

秦桂芬第一天跟着上山,没人愿意跟她一组,她就自己拿斧子挑了一棵树砍。几斧子下去树根部出现了缺口,她更来了劲,往手里吐口唾沫,使足力气抡圆了膀子用劲砍了几下。咔嚓,秦桂芬砍倒了第一棵树,大树轰然倒下,砸得土沫雪片纷飞,周围的树木也震得簌簌作响。

秦桂芬扒开脸上已被打湿的棉帽子和围巾,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也顾不得歇息就去砍下一棵树。他们一队人整整干到天黑,等到下山的时候,秦桂芬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沉,膝盖以下的棉裤和棉鞋全都湿透了,脚在雪水里被冻得没了知觉。

林场在半山腰上有个专门为伐木工人修的窝棚,一大群男人回到窝棚就赶紧脱鞋脱裤子,他们要将湿衣服及时烤干,不然到了第二天就会硬得没法穿。秦桂芬也跟着进了窝棚,看着一屋子光脚的男人,她仿佛闻不到空气中那一股熏人的酸臭味,低着头走到窝棚最里面拿出一块破床单给自己围了块地儿,然后摘下手套,将手上好几个大血泡挑破,粗粗收拾了一下就睡了。

树木砍下来后,需要二至三人一组,将其抬到指定位置,再利用坡势将树木滑下去,最后装上牛车拉到山下。

对秦桂芬来说,抬树比伐木更累人。她个子矮,与别人一同扛树时,大半的重量都会压在她的身上,有些树木有成人腰粗,长度有七八米,几乎将秦桂芬压得站不起来。刚开始的一个月,她的肩膀每天都是溃烂红肿的,晚上抹点消炎药水,第二天没等结痂就又压得一片血渍,直到两个月后,两只肩膀都结了一层硬硬的茧,秦桂芬也算正式留在了林场,成为当时周边几个林场里唯一的一个女伐木工。

超强的体力劳动,再加上整日风吹日晒,秦桂芬身上几乎再找不到一丝女人味。粗黑的皮肤,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常年一身林场的制服和安全帽,健壮的身形,喊号子时比男人还大的嗓门,如果不知道她的性别,混在一群工人里,绝对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女人。

林场的工资加上种田的收入,让秦桂芬那几年的日子好过了些,她把钱全都用在女儿小英身上。头几年时小英刚小学毕业,村里没有好的中学,她一咬牙将小英送到了县里的中学读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又拜托了一个远房亲戚给小英做饭、收拾屋子及接送,每月给亲戚300块钱,这在当时已经赶上县里普通职工半个月工资了,而她自己仍然住在林场的工棚宿舍里,吃的是大锅饭,穿着破烂的工人制服,每逢休息就坐车去县上看女儿。

伐木的工作,秦桂芬干了十几年,直到后来林场开始逐步走下坡路,国家又发布《禁伐令》要求保护野生树木,秦桂芬的体力也大不如从前,她才离开林场另谋生计。

自从去了县城,小英开始讲究起吃穿,零花钱越要越多,非名牌运动鞋不穿,衣物用品样样都要跟班里同学看齐,可学习成绩却连中等都维持不住。秦桂芬觉得小英从小没有爸,自己又没本事,给不了孩子好的教育环境,是自己亏欠了女儿,所以对小英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固执地认为,给小英最好的生活,就是她作为母亲最大的责任。

“妹子,你说我当时累死累活地挣钱,不就是给她花么?”我还记得秦桂芬一边干家务活一边跟我聊天时说的话。我对她的教育理念并不认同,但我也没立场去劝她什么,何况那时的小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又过了两年,小英在县里上了高中,女孩子长得白白净净、五官清秀,在县城生活了几年早已没有农村女孩的乡土气,反倒是衣着精美、打扮入时,在校园里有了不少追求者。

高三那年,小英落榜了,她气哼哼地对秦桂芬说“绝不复读”。秦桂芬勉强不了女儿,便由着她去市里读了一所职校,开学的时候,小英带走了秦桂芬当时手里所有的钱。

那几年秦桂芬便趁着农闲时在县城四处打零工赚钱,在小饭馆刷碗,在街边摆小摊,替人在市场看摊卖肉,最后又去了一家餐馆后厨做帮工。因为她面食做得好,慢慢地开始给白案大师傅打下手,餐馆生意红火,秦桂芬的这份工作算是稳定了下来,每月的工资她除了给自己留点生活费,其余的也全都给小英攒了起来。

小英职校毕业后,在社会上晃荡上了好几年,一份工作干不过半年,更没学得一技之长,她怪那些公司要求多、工资少,又看不起那些基层生产线上的工作,几年下来没攒下一分钱不说,还时不时就要靠秦桂芬接济。

2012年,小英和丈夫来到省会城市谋生,碰巧在我家楼下开了一家洗车房。那时我孩子小出门不方便,正愁家附近没有洗车的地方,他们开业后我便办了会员卡,去洗过几次车后我们渐渐熟悉了。小英听说我家需要保姆,对我说她母亲秦桂芬手脚勤快,做饭好吃,正好在老家也没什么事,要不让她来试试。

那时候我家前后换了几个保姆,都不太合心意,家政公司的后续服务也不及时,我便想着让秦桂芬来试试。

第一次见秦桂芬,我着实吓了一跳,这么个干巴瘦小的黑老太太,头发已经半灰白,脸上手上全是褶子,粗糙得像被十级大风吹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翻领外套,下边一条黑色的布裤子,脚上是一双中间有横带的黑布鞋,胳膊上挎着一个不大的红布袋子,里面应该装着她的衣服和用品,袋子外面是醒目的广告语:某某大药房周年庆。

我带着秦桂芬回了家,给她介绍了家里的房间格局,接着我让她先到保姆间休息,晚饭我来带着她做让她慢慢熟悉。没想到秦桂芬放下行李后,直接挽了袖子就出来了,站在门口问我:“妹子,我不累不用歇,你就说我先干啥吧。”

秦桂芬的勤劳认真很快得到了我们全家的认可,对于这样一个实实在在干活,从不想着偷懒休息,还一心为主家着想的保姆,我们真是万分满意。

而且秦桂芬虽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实际上却很细心,她留心着我们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学着按我们的方式给我们打理家务;家里什么东西摆放在哪,她从来不会轻易改变,打扫过后会放归原位;做饭时也会注意低盐少油,因为她发现一旦她做了油腻的东西,桌上的剩菜就会多。

她常说自己是农村出来的,没文化也不懂讲究生活,前半辈子过的日子太苦了,在我们家做保姆她都觉得特别满足。

“每天住在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里,我还能有自己的屋(房间),天天跟你们吃一样的,顿顿有菜有肉,每天干这点活算啥呀,我真是享了福了。”这是秦桂芬在来到我家不久之后对我说的话,那时她已经适应了保姆的身份,安稳的生活让她皮肤都白了些,脸上也有了光泽,不再那么干巴巴的。

那段日子是秦桂芬最轻松的时光,不用风吹日晒吃苦受累,赚的钱也不算少,女儿小英的洗车房生意也越来越好,不再经常问她要钱。

而且小英手头宽裕了,偶尔来我家看秦桂芬的时候,会给她买两件衣服,还会给我们带些水果和点心。我们当然不会白拿她的礼物,我也时常将一些我没用过的全新的衣服或护肤品给小英,而一些我淘汰下来或准备换季的衣服,则全被秦桂芬收了去,她说自己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衣服,扔了太可惜了。

我们小区的豪车挺多,经常去小英那洗车的有一对开路虎的夫妇,姓陈。小夫妻年岁不大,因为家里有好几个门市在收租,两人不上班也没做生意,常常在家里约朋友打麻将。有时人数不凑手,便叫上小英去玩,一来二去,小英与这对路虎夫妇越来越熟,也成了他们家的麻将常客。

一次,小陈夫妻在牌桌上跟小英抱怨,家里的保姆又请假了,家里活没人干,打牌的时候也没人给伺候儿,烦得很。小英见状就揽了这个活:“我妈就在这小区给人当保姆,要不下次家里需要打扫卫生,我叫她来临时帮个忙?”

小陈夫妻挺信任小英,很高兴地说可以按次给秦桂芬付费,“要不今天就来吧,正好保姆不在,还没人给大家做饭。”

秦桂芬接到小英的电话,就不太好意思地来跟我请假,说小英想让她临时帮个忙,也不远就在小区里,她一会就回来。

我听了很痛快地就让秦桂芬过去了。来我家一年多,这还是秦桂芬第一次跟我开口,平时我每周给她放一天假,但秦桂芬也很少出去,我让她就当今天放假了,不用着急回来。

秦桂芬到了小陈的家,发现好好的房子里乌烟瘴气、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几人在客厅中打麻将,地上满是烟灰烟头,旁边的桌子上堆着一摞子的空餐盒,油从桌子一直滴到地上。秦桂芬看着将近300平的大房子被人祸害成这样,心疼得直咂嘴。

当看见小英也坐在麻将桌边的时候,秦桂芬诧异地问她:“英子,你咋在人家呢?”小英却全不在意地挥挥手:“妈,这是陈哥家,人家是我洗车房的高级会员,我就是来凑个手的,哎呀,你别管我了,赶紧做饭去,我们都快一天没吃饭了。”

秦桂芬给几人做了饭,又把客厅、厨房、洗手间都收拾好了,才嘱咐小英早点回去,她还要赶着回来给我家做饭。小英一直专注地看着牌桌,根本没把秦桂芬的话听进去。

打那以后,秦桂芬就成了小陈家的兼职保姆。时常是在我家干完活,趁着下午有点空就赶去陈家打扫卫生做饭,还附带沏茶倒水切水果,彻底成了一个“伺候局儿”的,而她十次有八次都能在牌桌上看见小英。

当着别人的面,她不好说小英什么,可私下里打电话劝小英不要老去雇主家打麻将,小英总是嫌她管的多,很不耐烦地挂掉电话。

母女俩因为这事闹得不太愉快,小英很久都没来我家看过秦桂芬。那段时间秦桂芬的情绪有点低落,干活的时候有些打不起精神,平时最爱哼的小曲也不哼了,没事的时候就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样子就像一只疲惫又委屈的老牛。

小英迷上打麻将以后,洗车房的生意再没心思好好照管了,很多客人都抱怨车子洗得不干净,内饰和座椅清洁不到位,还有工人在擦洗时因为用力过度,将空调出风口的塑料件给碰坏了,只好赔钱了事。

洗车房的生意越来越差,很多会员到期后都不再续卡,而就在小区门口,离小英店面不远的地方,又新开了一家精品洗车店,环境和服务都比小英的店要好,又抢走了不少原有的老客户。

一年过去,小英的洗车房连下一年的房租都没赚到,正在犹豫生意还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小英发现自己怀孕了。夫妻两人商量了以后,决定将店面兑出去,丈夫出去工作,小英则在家待产。

得知小英怀孕的消息,秦桂芬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每天干劲十足地做家务搞卫生,每一处边边角角都拿着抹布抠得干干净净,饭菜也是荤素搭配变着花样做,还破天荒第一次染了头发。对着镜子里一头乌发、好似年轻了几岁的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

小英关了洗车房,彻底没了收入,丈夫的工资也不高,两人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小英不是个能吃苦的人,尤其现在怀了孕,更觉得自己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精细,她开始时不时地向秦桂芬伸手要钱。开始是三百五百地要,后来便是一千两千地拿,秦桂芬每个月的工资都贴补给了小英,却还是不够。

秦桂芬手脚麻利,我家的活她一般半天就能做完,空余时间她开始在小区里找兼职,有谁家缺钟点工或者临时有个打扫的活,她都去做。开始时我对她这种行为并不在意,只要没影响到我家的日常生活,我不介意秦桂芬多赚点钱。

可也许是秦桂芬太急于赚钱,也可能是我的宽容让她觉得她这种行为我已经默许了,有好几次她临近傍晚才回来,晚餐也没太用心,只是随意地弄了饭菜。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秦桂芬谈谈,她这样的状态我并不赞同,她可以在外面兼职,但不能影响她在我家的工作,如果她不能保证我家的服务质量,要么她减少兼职,要么离开我家。

可我刚开口,秦桂芬就捂着嘴掉了眼泪,说小英的胃口越来越大,自己的工资已经满足不了她的开销,可又不敢对她发火,她现在还怀着孕,怕她气坏了影响孩子。虽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很对不起我,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