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很多人替我鸣不平。

只有我清楚,他不会封后。

蛰伏多年,一朝雪耻,他有很多事要做,可在这千千万万需要做的事情里,唯独没有男女之情,后宫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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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昨天来见我,隐晦地提醒我,如今皇帝身份不同了,争宠的人会越来越多,千万小心不要被人利用陷害,十年的夫妻情分,终究是别人比不过的,一定不要昏了头,做出傻事。

我一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跟皇帝从来没有什么夫妻情分。

当初十三岁的我,被先帝指婚给他,只是因为我父亲是朝中最无权无势的文臣,不能给他一个强大的后盾。

而他同意娶我,也只是因为那时他急需一个出门的借口。

大婚当晚,前来贺喜的人里有一个英俊的少年,借着酒醉摔了一桌子杯盘碗碟,哭闹着大骂太子薄情寡义,引得宾客们纷纷侧目。

我的陪嫁丫头跑回来跟我说,太子被那少年郎拉着出了城,说是要做个绝别。

我在婚房坐到半夜,支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太子就坐在我对面。

“实在对不住,让你受了委屈。”

他态度诚恳地道歉,让我诚惶诚恐。

我知道,这桩婚事除了皇上没人满意,自然没指望太子会有好脸色对我。

可是太子的态度却让我意外。

第二天,太子把府中所有账册和钥匙都交给了我。

“你以后就是这府中的女主人了,这些事情都归你管。”

他温和地对我笑,我的心就软了。

父亲告诉我这桩婚事的时候,我也反抗过。

满朝谁人不知,当今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的侄子,虽然占着储君的名分,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脑袋搬家。这样的人,哪个女儿敢嫁?

可父亲屏退下人,关闭门窗,苦劝我答应。

那一天,我知道了太子的身世之谜,从心里可怜起他来。

父亲说,太子本是嘉勇帝的幼子,是当今圣上暗杀亲兄夺位,不得不留下做个样子的棋子。宗亲中反对皇帝篡位的全都被杀了,太子所以能苟活于世,全因为他的母妃在皇帝继位当日在太庙悬梁自尽,声称要向太祖申冤,皇帝怕祖宗震怒,不敢即刻就杀了年幼的侄儿。他的岳父出了个主意,先把那孩子封为太子,一为告慰祖宗,一为安抚老臣,等过个十几年,再做打算。

父亲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职位不高,心中却一直感念先帝的恩德。

正巧皇帝怕太子找到一个得力的岳家,不由分说的赐了婚。

“好孩子,你去给太子做个伴吧。”

我想,这个伴也不难做。

每天太子都在书房里临摹大家画作,我不懂丹青,只能磨墨。

画到中午,就有一个粗布衣裙的姑娘推门进来,手里挎着一只小篮子,“砰”地放在饭桌上,直愣愣地叫太子。

“阿弟,吃饭!”

太子就收起笔墨,笑着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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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不会做什么好东西,通常就是两三个馒头,一个素菜,一碟咸菜,或者几块腌肉。

太子面色如常,拿起来就吃,吃了两口又如每天一样抱怨。

“没有肉吗?墙外面吆喝卖肉的,两文钱就一大碗肉,你就这么小气,一次也不给我买。”

姑娘柳眉倒竖,抬手就打太子的头。

“不许挑食。”

“知道了。”

太子低头把饭食吃净,那姑娘倒一杯热茶给他,他接过就喝,被烫得皱眉,喝得慢了些。那姑娘又火了。

“快喝!凉茶伤胃!”

太子只好吹着气快快地喝完。

姑娘就笑了,收拾好东西转身就走。

初时我还惊诧过,久了也习惯了。

太子吃饭,我就坐在一旁看书,那姑娘走了,我就继续陪他画画。

慢慢的,我知道了,太子是不吃别人做的吃食的。那姑娘做的东西虽简朴也不美味,却是他唯一可以放心吃的。

父亲做事很谨慎,朝中没有人知道他在慢慢地靠近太子。我也是有一次翻看太子画作时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的笔迹出现在一封信中。

过了大半年,忽一日有客来访。

当时我正与太子争执一首诗的韵脚,门房来报,高少爷来了。

太子起身,“你回去歇着吧,我去见客。”

我点头答应,向后院走去。

迎面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定睛一看,是她,府里唯一一个可以对太子呼来喝去的人。

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乳名,盘儿。

她知道我是太子的妻子,现在已经会对我行礼了,见撞到了我,连忙一把抓住我不让我摔倒。

“妃!你不要生气!”

我笑着对她摇头。

“我没有生气。盘儿,你去哪里?怎么走得这么急?”

“弟弟来了,我去看弟弟。”

“太子吗?他不是每天都在府里吗?”

盘儿连连摇手。

“不是阿弟,是弟弟。弟弟来了。”

我听不懂,便随她去了。

傍晚,我在花园里看丫鬟们捉蝴蝶,远远地听见盘儿的声音。

“好阿弟,我就去一天,一天!”

太子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不行。”

“我想弟弟了,我想弟弟了!”

“不行,就不行。”

我闻声望去,见盘儿抓着太子的胳膊蹲在地上耍赖,太子挣脱不开,干脆站在那跟她耗。

“你不听我的话,我不给你吃饭!”

盘儿气呼呼地威胁太子。

太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她。

“你让我饿着?你敢再说一次?”

盘儿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又说了一遍,“我,我再说一次就再说一次……”

太子仰头向天就喊,“阿娘……”

盘儿吓得马上跳起来捂住太子的嘴。

“不许喊!你不许喊!”

边说边像见了鬼一样东张西望。

太子冷笑着,“你不是很敢吗?又怕我喊了?”

盘儿大怒,照着太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你就会告状!”

太子捂着被打的半边脸,“你还打我。”

盘儿又怂了。

小心翼翼地给太子揉脸。

“你别喊了,我给你吃饭,你别告状了,好阿弟。”

两人小孩子一样的对话让我忍俊不禁。

太子听见我的声音,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

又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

盘儿看见我,连忙向我招手。

“妃!你快来!”

我让丫鬟扶着,慢慢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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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阿弟想写字,你们去写字。”

盘儿努力把我推到太子面前,急得脑门儿都冒汗了。

我看看她,又看看太子。

盘儿见太子不作声,又推推我,“妃,妃,你们去写字。”

见她害怕又不敢明说的样子,我和太子都忍不住笑了。

“好吧,我不告状了。”

太子终于开了金口。

只见盘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所有人都知道,她心地最单纯,心事全写在脸上。

既然太子放了她一马,她心安理得地跑掉了。

“盘儿是怎么了?”

见太子笑意仍在,我问了一句。

“她弟弟回京了,她想出府去她弟弟的住处玩,我没同意。”

“很远吗?”

“不远,但那里鱼龙混杂,不安全。”

“哦。”

我没再多问。

嫁过来这么久,虽然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好,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父亲,他渐渐觉得我可以信赖,但我只是“太子妃”,却不是太子妃。

很多事情,他不想我知道,我就不去知道。毕竟信任是很难建立的,还是不要轻易去破坏吧。

又几天后,我在游廊下看书,管家带着一个人远远走过来。

我起身回避,那人先开了口。

“管家,等太子妃走了再过去吧。”

管家应诺一声,两人脚步慢下来。

我一边走一边听到身后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仿佛听到了“阿弟,阿姐”的字样。

我的丫鬟相宜出去溜了一圈,回来跟我八卦。

“那人是盘儿的弟弟,跟太子也很亲厚呢!我看见盘儿给太子做的饭,今天也有她弟弟的份儿。多了一个人吃,盘儿还是没做肉,惹的两个人都埋怨她不肯精进厨艺,盘儿听着听着就恼了,抄起筷子把太子和她弟弟都给打了,哈哈哈!”

我也笑,这府里仅有的欢乐仿佛都跟盘儿相关,有了她,所有人都会忘了忧愁。

盘儿的弟弟住了几天,匆匆走了。

盘儿有些失落,这天中午的菜就咸了。

太子皱着眉喝了两杯茶。

一本书翻了好久也读不进去,太子索性放下书,不读了。

“太子妃,我们去湖上钓鱼吧。”

我点头答应。

三人坐一条船,只有太子在钓鱼。

盘儿咬着一根水草发呆,我用眼睛描绘盘儿的脸庞。

她生的并不多俊俏,但眉眼处的一分痴态却胜过万紫千红。

前两天替皇帝传旨的太监将盘儿的模样放在了心上,转头就央告干爹来向太子讨要她。

我还记得那天太子阴沉的脸色,像极了暴雨将至的天空。

最后那大太监拿了太子一千两银子,略带遗憾地走了。

晚上,我第一次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殿下,为何不纳盘儿为侧妃?”

这样,那些人再无耻,也不能打她的主意了。

太子惊讶地看着我,半晌,笑了。

“她是我的阿姐啊。”

我愕然。

“她们姐弟俩,都是我奶娘的孩子。”

“我们是手足。”

手足。

这世上除了父母,最亲近的人。

这天太子破天荒地跟我讲了好多,关于盘儿,关于他的奶娘。

皇帝登基那年,太子才五岁。

小小的人,被丢进永巷的一间破房子,名分上是新立的太子,实际上连乞丐都不如。

病了两天,爬都爬不起来,没人管他,仿佛一条丧家犬。

就在他以为要这样死掉的时候,他的奶娘找到了他。

奶娘带着两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跟他一同在永巷安了家。

三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奶娘每天早上出门去,晚上回来就会有饭吃。

太子病恹恹的,盘儿就专管他吃饭喝水,她弟弟罐儿负责生火打水,姐弟俩白天围着太子转,奶娘晚上抱着他睡觉。

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不知道哪一个宗亲在朝堂之上发了疯,要皇帝给太子建府。

皇帝发了一通火,最后还是答应了。

搬进太子府没几天,太子就中了毒。

一个漂亮的小丫鬟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香瓜,他把香瓜分成三瓣,给盘儿姐弟留了份,吃了自己的那一份,不到一个时辰,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奶娘背着他去街上找郎中,哭得嗓子哑了,发不出声。

终于把他救活了,回到太子府时,盘儿姐弟俩已把那小丫鬟打死了。

那年,三人中最大的盘儿刚七岁。

后来,太子又被害过无数次。

食物中下毒没用了,就在衣料上下毒,纸张上下毒,笔墨,熏香,无所不用其极。

为此,奶娘严令盘儿看管太子的饮食,罐儿看管太子的工具,小小的孩童,人事不懂的年纪,就学会了提防世上最险恶的人心。

盘儿本来十分聪明伶俐,十四岁那年出了事,明台再不得清明了。

那天,奶娘带盘儿出门去卖绣活,回来遭人抢劫,几个彪形大汉把奶娘打得奄奄一息,盘儿红了眼,拿着石头去砸恶人,被那人一手甩在墙上,撞坏了头,再醒过来,就痴傻了。

奶娘没有挺过那个冬天,终于还是去了。

临闭眼前,奶娘拉着太子的手,一遍遍对盘儿说,要给阿弟做饭吃,要给阿弟喝热茶。阿娘在天上看着你,你若不好好照顾阿弟,阿娘就来要了你的小命。

2

那天之后,我带着盘儿一起跟厨娘学做菜。

盘儿很是抵触,对她来说,她现在就已经很合格了,会做馒头,会炒青菜,有时候高兴了还会腌肉,她不需要再学了。

“别人家的阿姐都给阿弟做好多肉吃,你的阿弟就这么可怜,吃不到肉。你瞧,管家的儿子都比你阿弟长的壮,就是他天天吃肉的缘故啊!要是哪天他和太子打架,太子一定会输,因为他不吃肉,没力气。”

盘儿呆呆地想了很久,终于沉重地点头了。

然而,事实证明,一个人不想学一件事,不一定是她懒,也有可能是她真的没那个天赋。

盘儿的天赋大概全被放在了做馒头上。

全府所有人,只要会做饭的,都没她做的馒头好吃。

但是做肉,真的难倒了她。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学了一个月之后已经可以做一桌不太复杂的菜了,盘儿还在跟肉丸子作对。

后来,一向不甚伶俐的盘儿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阿弟小时候差点被肉毒死,他如今不敢吃肉了。”

太子不知道被她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默默笑了。

“嗯,我是有些怕的。”

我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眼中有水光闪烁。

之后,我找了个时间悄悄问盘儿,她很喜欢我,并不对我有所隐瞒,便噼里啪啦地告诉我了。

那时候奶娘刚走不久,盘儿磕磕绊绊地跟罐儿一起做饭。

府上新来的厨娘冷眼旁观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露了一手,做了好多大菜。

盘儿虽然年纪小,但几年下来还是练出了本能。

她没有直接拿给太子吃,而是自己吃了。

厨娘是半夜在睡梦中被打死的。

这次是太子动的手。

盘儿因为吃的多,险些丧命,在床上趴了十来天。

这十来天就靠着罐儿笨手笨脚煮的面凑合过来,盘儿醒来一睁眼,看见太子都瘦脱相了。

从此以后,盘儿坚决不许任何人做的吃食靠近太子了。

她努力学习,拼命苦练,终于学会了做馒头,和炒青菜。

听完了故事,我久久不能回神。

在家的时候,我看过一些传记本子,里面的先贤仁者,成大事之前也有过或多或少的磨难,可那些都是遥远的,飘渺的传说。

而在我眼前的,这活生生的盘儿,活生生的太子,让我的心产生了胀痛。

父亲说的话我都记得,我知道太子的艰难。但那个“知道”,和真正的“知道”,原来还是有区别的。

我跟太子成婚的第三年,府里迎来了皇帝特别恩赏的一位侧妃。

“真是对不住。”

太子又一次向我道歉。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他总是在道歉,仿佛天生就欠了我的。

我帮他铺好了床铺,就在我的床铺旁边。

是的,我们成婚三年了,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在我房中过夜,还不是同床。

“我去盘儿那里睡吧。”

不是生气,我只是有一点尴尬。

三年来,我一点点地进入了他的生活,也慢慢窥探到了他的谋划。

但我知道,我并没有进入他的心。

在他心中,那件大事是排在第一位的,次之的,大概是盘儿和罐儿两姐弟。

再次,我就不敢猜了。

豆蔻年华的少女,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可能不动心。

但我很清楚,我没有资格搅乱他的脚步。

父亲的来信越来越频繁,太子在书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如今不怎么去书房了,因为他早就不画画了。

丹青以外的事情,不该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