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经过3小时的飞行,我们从卡萨布兰卡飞抵突尼斯城。夜幕已经降临,来不及细看周遭,就住进了丽城福拉蒂酒店。次日清晨,站在酒店顶层,我才看到白色的楼宇、成行的椰树,车子在它们之间不疾不徐地流动着。不远处,一栋楼面上画了卓别林等人的肖像,还有色彩典雅的花纹。这是在非洲吗?

丽城酒店不大,员工特别亲切。一个员工看到客人的裤角卷入袜子,竟会蹲下为他拉出。走出旅馆,就见隔壁和对街的咖啡店,走几步又见一家。这里不仅咖啡店多,而且家家都有客人。我注意到咖啡客多数是年轻人,也不点什么,就是消磨时光。突然,我被绊了一下,这才注意人行道上坑坑洼洼,显然已是年久失修了。

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丽城公园。这座公园建于19世纪末,由巴黎人设计,早年只有植物、水塘、马车和人行道,现在开辟了动物园。

公园里的游人不多,衣着举止颇似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一棵棕榈树下,一个男孩正在吃卷饼。看我走过,就递给我那张卷饼,示意与我分享。我笑着拒绝了,但觉得很温暖。几十年的旅行中,我大约遇到过两次路人主动分食。上一次是在意大利的冈多菲堡,一个男人看到我上坡很累的样子,他解开布口袋,拿出夹了烤肉的面包给我。

刚刚旅行过摩洛哥,在突尼斯老城闲逛总不免将这两个国家对比。它们都位于北非,也都是信仰伊斯兰教。但摩洛哥位于大西洋,至今仍是君主制,民风保守。位于地中海的突尼斯特别反君主制,比摩洛哥更加欧化,民众普遍关心政治。突尼斯贫富悬殊大,激进的宗教人士也比较多。这里和约旦类似,进入万豪酒店需要安检。

这两个国家都曾是法国的殖民地,但我观察摩洛哥与法国更接近。摩洛哥人到法国打工相当普遍,外汇收入使摩洛哥人比突尼斯人更富有。在摩洛哥的沙漠里行走,满目荒凉中突见一栋豪宅,据说那就是由法国回来的人所建。

这两个国家的城市看起来高度相似。大城市里都有一座被城墙所围的老城,城中最高的建筑若非清真寺就是城堡,端看最初建城的意图是什么。老城中一定会有被称为麦地那的市场。摩洛哥菲斯的麦迪那最古老,街巷最为狭窄曲折,售卖的东西也最多样,从鞣皮到染布,从铁匠、铜匠到石匠;马拉喀什的麦迪那最热闹,色彩最鲜艳。那个市场大约有几百家摊贩,老远就能听到舞蛇人的音乐。

这两个国家的瓷器都非常漂亮,都有法蒂玛之手的主题。然而,突尼斯城的麦地那没有摩洛哥的商业化,这里还能看到当地人需要的各种杂货,譬如新郎送新娘的大小礼盒,小的装首饰,大的装睡衣。杂货店里卖个头很大的铁桶,看着很像中国大陆食堂的开水桶,桶的下部也有一个开关,一打听才知那是装食用油的桶。在橄榄收获季节,当地人会买一桶油,一直吃到来年。

突尼斯全国种橄榄,橄榄花是国花。摩洛哥土地不肥沃,不那么适合种橄榄树,却有独特的摩洛哥坚果,也有独特的采摘方式。当地人把山羊赶到坚果树上,羊吃坚果肉,排泄出果仁。

在摩洛哥时,我因一直生病而无法确定突尼斯的行程。飞抵突尼斯城的当晚,我们巧遇来自加州的旅行团队。通过团队的导游,顺利地找到他的朋友查德。查德的英语不算流利,但基本沟通没问题。制定完行程,聊起来才知查德曾去俄国学习,娶了俄国太太。查德说,突尼斯生活水平低于黑海沿岸,吸引了大量的俄国人,旺季时,他每周要接待三四拨儿客人。俄乌战争后,客人剧减,查德的俄语也很久没派上用场了。

我们的第一天的行程是:罗马时代遗址杜加(Dougga),埃尔杰姆(ElJem)和伊斯兰教圣地凯鲁万(Kairouan)。离开突尼斯城后一直向西南行。经过梅杰兹·埃尔·巴布(MedjezElBab)时,开始下雨,一进镇,就见黄白色的清真寺屹立路旁,转过弯,又看到了集市。这个集市紧邻清真寺,规模不小,所售皆为当地所产,蔬果、海鲜、肉类都极为新鲜。

人烟渐稀,草木渐密。经过泰斯塔(Testour)时已见山峦起伏,沿途景色更加赏心悦目。我们停在一座山坡下,起初只见大片的橄榄林。转过山坡,突然看到伫立的罗马柱,当看到更多的立柱时,我们已经来到了杜加遗址。

自从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杜加列为世界遗产,此地就有“北非保存最完好的罗马小镇”之称。与突尼斯的其他遗址一样,杜加的历史比罗马时代更久远。这里最早的居民点建于公元前6世纪,其后柏柏尔人、布匿人和罗马人都在此建城。

杜加的罗马剧场位于一座小山顶,视野非常开阔。站在观众席的最高处,放眼前方,立柱之外满目碧色。远处,炊烟渺渺升起。从剧场向上继续攀登,倒伏的石柱,倒塌的拱门……断壁残垣层层叠叠,它之上,屹立着一座神殿。我不知道那里曾供奉过何方神灵,但可以肯定,这曾经是一座非常辉煌的城市。

走过曾经的妓院、民房、浴场,其中的一处浴场原为布匿人的神庙。此地的葬礼纪念碑可追溯至公元前2世纪,其铭文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在罗马或者欧洲的其他地方,罗马遗址大多位于现代城市中。一片小小的遗址里游人如织,又往往被绳索阻挡,不得接近。这里保留了整个古镇,几无游人,遗址内也无禁区,游客可以随意进入和攀登。

离开杜加,车向东行。下午时分,我们到达凯鲁万。这座城市建于公元760年,彼时这里还是森林密布,野兽出没,作为征服北非的主要据点,阿拉伯人在密林中开辟了一片地,凯鲁万就是“军队”的意思。公元800年,当地的柏柏人大起义,起义军打退了倭马亚王朝的军队,凯鲁万城易手,彼时的凯鲁万已是花园和橄榄树林的繁荣城市。如今城里保留了古代木轮汲水站和蓄水池,我们在路上看到过那条为城市供水的山泉。

公元900年,来自巴格达的阿拉伯人夺回凯鲁万,并在此地修缮了大清真寺,建立了伊斯兰教大学。那所大学不仅教授和研究宗教,也有世俗学科,其知名度堪比中世纪的巴黎大学。查德说:“这里有50个清真寺。对于穆斯林而言,凯鲁万是继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之后的第四个圣城,到凯鲁万朝觐七次,相当于去麦加朝觐一次。”

凯鲁万大清真寺高高耸立,但那厚实的围墙让我感觉它更像一座城堡。进入寺院旁的矮门,就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上静寂无声,也没有清真寺广场常见的鸽群。寺内红地毯铺地,吊灯明亮,石柱宏伟,石柱的底部包着毯子,显然是为人靠坐而设,但此时空无一人。我们又走到与清真寺相连的宗教学校里,还是空无一人。当地人口20万,觉得这偌大的清真寺太过清净了。

事实上,作为圣城的凯鲁万早在公元1000年左右就开始衰落。衰落的原因并非外族侵入,而是什叶派取代了逊尼派。这两个教派冲突已久,而突尼斯的穆斯林绝大多数属于逊尼派。

清真寺周围总有商店或民居,但这里既安静又干净,好像与城市隔绝开来。早年,凯鲁万不仅作为伊斯兰教圣地,还曾是犹太教研究中心,犹太人在此兴旺发达也有三四百年,由此可见当年的伊斯兰教统治者相当宽容。

两千年前,犹太人流散到中东、欧洲和北非。作为历史,欧洲的很多城市保留了犹太人居住区。北非的犹太人痕迹主要是墓地。摩洛哥菲斯的犹太人墓地建于8世纪。据说自杀的、有刺青的犹太人不能入葬公墓,非天生的,皈依犹太教者也没有入葬资格。更奇怪的是,姓“Cohen”和“Levy”的犹太人不能踏入墓地,据说踏入后会减寿。二战后,北非的绝大多数犹太人选择离开,如今留在摩洛哥的犹太人不足3000,而突尼斯只有1000人。

此时,夕阳为大清真寺涂上一层金色,邻近的寺院通体花纹绚丽,令人印象深刻。此地最好的餐馆就在大清真寺的北墙外,我们请查德一起吃饭。餐厅座位几乎全满,但食客都是当地人。坐定后,照例先上茶,查德照例问我:“要不要加糖?”突尼斯人特别喜欢喝甜茶,因此也有相当数量的糖尿病患者。

在摩洛哥时,几乎每顿饭的主菜都是“塔吉锅”(Tajine),那是一种砂锅慢炖菜。砂锅比中国的砂锅锅体浅,锅盖往往是锥形,锥尖有孔。这种砂锅在《一千零一夜》中就有描述,由中东的阿拉伯人带到北非。

我点了塔吉锅,却没想到上来的是一块乳蛋饼,既无砂锅也无炖菜,这才知道,Tajine在摩洛哥和突尼斯指向完全不同的菜。

摩洛哥的菜肴喜欢放葡萄干、月桂之类,属于甜咸风味。而这里的菜喜欢用辣椒调味,当地人普遍嗜辣。突尼斯的菜单上也有“库兹“,这道菜是蒸粗麦粉、珍珠小米等加炖菜。北非人常说:“库兹库兹,塔吉塔吉,雅拉雅拉(美味)。”对于中国人的胃蕾而言,突尼斯的库兹一点也不雅拉。

次日,我们继续向西,驶往海边。

正是收获橘子的季节,沿途看到很多橘子摊贩。在一货摊上买了橘子和花生米,橘子很甜,花生米很脆很香。此地的农产完全没有添加剂,再次令我怀念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

埃尔杰姆是罗马人继迦太基之后在北非所建的第二座城市,如今人口两万,最知名的是建于公元238年的斗兽场。

漫漫两千年,这座斗兽场被用作堡垒、仓库和工厂,损毁严重,很多部分坍塌。1979年由联合国出资,在原址上利用原石料重建,得以再现宏伟。

斗兽场前卧着的骆驼,提醒我这是非洲大陆唯一的斗兽场。我们先来到底层,沿着角斗士和野兽的通道向前走。通道是封闭的,但表演场地中间开了一长条天窗。斗兽表演时,那天窗会用木板和沙子盖住。表演完毕,掀起木板,人和兽的尸体从天窗扔到底层。有意思的是,此地的英文介绍都称之为圆形露天剧场,而非斗兽场。

走到地面上,穿过道道拱门,来到场地中央。在此,人和兽都显得十分渺小。走到高处俯瞰城市,叫拜塔、清真寺尽收眼底。这座城市曾是罗马时代的橄榄油加工中心,如今却是一片浑黄。

巨大的斗兽场几无游客。遥想当年,场上人兽相斗,残忍无比,观众席上的35000人喊声震天。论规模,罗马的斗兽场最大,能容纳近50000观众。

我们又参观了马赛克博物馆,展馆不大,藏品还算丰富。马赛克艺术主要分三个流派,意大利、西班牙和北非。古罗马人常用马赛克做建筑,考古学家可从马赛克的图案里了解古建筑的用途。

这城市的市容与凯鲁万类似,当地人大多穿着咔叽布面的晴纶棉衣,极少见羽绒滑雪服,一些老年妇女裹着层层围巾御寒。沿途的内地城乡大多垃圾遍地,令人沮丧。

离开埃尔杰姆后,我们来到马赫迪耶(Mahdia)。然后沿着地中海海岸线一直向北。经过一连串的海滨度假胜地,苏塞(Sousse)、哈马马特(Hammamet)、纳布勒(Nabeul)等。苏赛碧海白沙,纳布勒是茉莉花和柑橘之都,城中心建筑具有摩尔人的风格。哈马马特碧涛白云,当地有意大利人的社区,据说意大利1983-1987年的总理贝蒂诺·克拉克西(BettinoCraxi)因黑手党追杀而到此避难,并葬于此地。在突尼斯海滨城市行走,仿佛身在欧洲,与内地城市有天壤之别。

历史上,征服北非的阿拉伯人称这一地区为马格里布(Maghreb),该词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西部的地方/土地”和“太阳落山的地方”,与新月沃地和阿拉伯世界的东部形成对比。最初“马格里布”仅指很小一块,被第一批阿拉伯征服者占领的土地,后来逐渐扩张至阿特拉斯山脉到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利比亚的沿海平原,现在包括了毛里塔尼亚以及有争议的西撒哈拉摩洛哥领土。

北非西部和中部的国家中,摩洛哥最富裕,突尼斯次之。阿尔及利亚完全没开发,鲜少供游客使用的设施。阿尔及利亚人移民欧洲后,家庭团聚往往选择在突尼斯的海滨而非家乡,而阿尔及利亚因币值小,进口税少,成为突尼斯人的购物中心。利比亚政局不稳,几乎没有游客,但当地极为缺乏专业人士,冲着高工资,突尼斯人和埃及人会去利比亚打工。

查德带我们走了三天,返回突尼斯城后,我们将去参观突尼斯最知名的古迹迦太基遗址。

(记于2023年1月。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