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如墨非墨

山中人,林中客,画中游。

长安城郊有一片远离尘嚣的净土,辋川。

深林之中,一把琴,一张桌,一线月光。

屋檐细雨,花落无声,苔痕绵延成苍翠。

他在盛唐的诗坛画境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他的画中藏有诗意,他的诗篇臻入画境。

他便是连后世苏轼也曾赞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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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与他的伯乐

提到王摩诘,个中评价往往皆是——
盛唐之下,诗中人才。
少年成名,四艺皆通。

王维是少有的诗书画乐皆精的全才。

他生于五大世家太原王氏,少年失怙,十五岁带了一身才华进京游学。

不久就名动京城,经岐王牵线,以一曲《郁轮袍》博得公主青睐,入了仕途,任太乐丞。更重要的是,他容貌极佳。少年时期的王维无异于现代人眼里的流量明星,国民爱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他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发妻。

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许是因为玄宗不愿世家之人与皇室过分亲近,许是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谚。“伶人舞黄狮”触律令,王维被贬谪,久别长安,一晃数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王维的贵人先有岐王,然后有张九龄,他的才华志向脱俗动人之处,既远近闻名,又名副其实。

公元735年,张九龄执政,王维拔擢右拾遗。

水可浮舟,亦可覆舟。得人赏识是幸事,受其牵连亦不可避免。

右拾遗上任没过多久,他便受张九龄牵连再度被贬。

诗意与禅机并在,他虽有诗佛之称,待人处事皆温和,题诗作画富有禅机,却委实也有一份自己的坚持,坚持自己的初心。无论是从前妻子死后再未续弦,还是张九龄被贬发文应和,还是在安禄山那被迫做了伪官题诗自哀,无一不体现了他的不忘初心。

千百年来,人类已经习惯了用理性思维来判断正误,可千百年前,能以初心来对待人事的无论对错,起码不悔。

于是在张九龄受排挤之际,他写下了这样的诗,成为往后十几年的仕途中官场的清流。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朝堂如洪水,唯有山林景深之处,方才敢安人心。早在那个时候,李林莆一人之下,三省一家独大,朝纲已乱。他虽辗转奔袭,未显山露水,但仍旧拒绝同流合污。

摩诘的情商极高,待人处事温和,常从容周旋于达官显贵之中,同样的,他亦是常常被这些人以座上宾客之礼待之。

莫说岐王、张九龄,《旧唐书》中记载:

维服药取痢,伪称喑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

连安禄山都素怜之,连对立派系的李林甫也未曾正面针对他,这份敌我共赏的才情委实动人。

他同李派正常官场应酬往来,形表面之姿,但确实无过分亲密私交,这一点李林甫下台的时候他未受牵连便足以见得。李林甫的秘书苑咸也颇为惜才,苑咸看得出他先前应酬诗和是自降诗格,劝其三思:

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
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
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
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

可王维是怎么回的呢,他谢过好意,无意攀附。只想在朝堂之中独善其身,冯唐已老,无意再入这权局之争,只想安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为国尽忠。

他知这朝堂水深,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未与政敌针锋相对,却也未曾趋炎附势。因而未受重用,亦未再遭牵连。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
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
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
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他知朝中无人,在漫长的辗袭江湖间,将目光逐渐转至边塞,一度成为边塞诗人的先驱。

便有了著名的那首《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虽远在塞外,却也心系大唐,没有了年少的轻狂,字里行间沉淀出的真情更加打动人心。

摩诘的文字,一直有一种洗礼灵魂的脱俗之美,仿佛这场雨,下到了远别之人的心里。

自此,渭城曲被乐师谱曲,成为《阳关三叠》,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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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与他的知己

这样一个人,按古代社会的标准,公主青睐,妻子早亡,他仍选择孤身,孤身一去三十年。

或许世间最沉重的感情无法用文字沉淀,他并非像纳兰容若那样写尽悼亡之词。

或许是同他一直禅修的生活有关,诗佛的名号,名不虚传。

但我所认为的,不仅仅如此。

一个人活在千年之前,到了中晚年上无老(指父亲)下无小,那也太孤独了,除非,有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亲近到推心置腹。

我想这个人了解王维的人应该不陌生,但是单单拿出来又发现史书上没有太多正面记载。

没错,此人正是裴迪。

一次游宴上的偶然相识,得此余生相伴的知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相思》,成书于天宝年间,具体年代不可考,有说是赠李龟年的,但那也是明末才用的标题。所以可能是写给他的挚友,或者至亲。而天宝年间,有那场著名的安史之乱。他在安禄山手下被迫做伪官关押的时候,裴迪来看他了,王维将那首诗吟诵给裴迪,日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有弟弟王缙舍官求全,有挚友裴迪佐证,他最终在这场风波中幸存,仅仅降为太子中允。

他在蓝田辋川购置了一处隐居之处,据说是原宋之问的别墅,自此半仕半隐,纵情山水。

古人有双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以古人的价值观来看,摩诘早在年少时便两者全占。

早在少年时期,他便已成名成家。

曾有人说一个人的情商高的人的社交面,上至天子,下至乞儿。早年出入世家之流,看尽繁华权贵,所以世事易看淡,人情之间也游刃有余。若是有意气相投的知己,那便更是一拍即合。

早有孟浩然长其十一岁,后有裴迪小他十四岁。

才子与才子间,往往容易相处,也易于相惜。

许是少年成名,出入名流,眼界甚高,见惯了繁华变迁,家族又对佛法虔诚,王维诗中自有万象,他诗中山水,就算是山水田园诗派中,都属于为数不多可窥的真正宁静致远境界的无我之境。

再往上便是禅诗了。

言之格调,往往流露本相。同为田园诗人孟浩然眼中所见,却是诗家千秋,诗人眼中的世界,触景之时,极易生情。

这与孟浩然本身的性格也有关。

两人词从意境上看一者深一者远,一者静一者动。

两人兼有所长,各有互补。

孟浩然在告别王维的时候,还写了一首特别情深的诗。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人扉。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首诗里除了孟浩然的腹诽,也看得出他字里行间的难舍难分的真情。

然而忘年之交最大的弊端便是,不能同生共死,总有一方要先走。王维三十多岁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低谷。爱子早夭,妻子病故,友人也相继离世。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这首凭吊孟浩然的诗,作为王维不多的悼亡词流传了下来。

所幸在他中晚年时还能拥有另一个忘年之交,对方是小他十几岁的裴迪,这一点他还是幸运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20首辋川集的第17首,而纵观裴迪的《辋川杂诗》的竹里馆,分明是这首诗的应和,不仅如此,字里行间还透出与此处非常熟络之感。

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
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

若是换了他人,与主人情分未近,怕是会冒犯,可是若是裴迪所作,便是正常了,王维有一首赠裴迪,足以见证他们浮舟往来,弹琴赋诗之情: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同样可见的相和流传至今的还有两人的《鹿柴》,裴迪为他所作《辋川杂咏》不多不少,也是二十首。虽然裴迪的诗默默无闻,但却也句句交心。

自761年王维逝世后,裴迪不再去辋川,而去了四川。所谓睹景伤情,睹物思人,便是如此吧。他去四川会际杜甫,又结实了新交,文人墨客间常常以文会友,人总是需要朋友的。

大唐王朝这一颗璀璨的明珠陨落了,终究是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尽管裴迪活跃到中晚唐,在这山水田园之间,他虽也与杜甫、李颀交好,可会问他相思深不深的那个人,世上再无其二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王维作为隐士,半隐于山林。究竟缘何——通常来讲一曰出世的拉力,二曰入世的推力。

诗佛之称并非浪得虚名,他少年时期受家风影响佛教熏陶,在行走江湖间,也曾拜谒数位佛学大师。但仅仅是出世的拉力和本身的性情还远远不够,毕竟他少年自负曾非第一不可。

接下来便是入世的推力了。李林甫在位的十几年间,身为张派的王维一直不受重用,甚至频繁调度生怕他立威,仕途如此受挫,加之当时佛学盛行,种种机缘之下,他心淡了。

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伯乐,他从来不缺,即便歧王没了还有张九龄;知己,他也不缺,孟浩然走了他还有裴迪。但是安史之乱过后,人们眼中的盛唐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心中的盛唐,也终究是随他一起年迈了。

潜心经营辋川后,除却山水之约,携手同游,他作为过来人,也曾宽慰过他的小知己。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首诗较之先前给张九龄的那首,又多了几分无奈与超脱。

三十年来绝彩衣,餐素食,他确实越来越趋近于佛堂了。

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助过。年少惊鸿,誉满天下又几经人世变迁的他相必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所达到的无我之境,不仅仅是佛学的熏陶,他常常以一须臾而窥永恒,以一隅而感全景,天下之大,以一粟而知沧海,或未可知。

真正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人,怕也不是人在诗中,亦中画中。

世事纷纭,人在宦海便如棋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贴身随伴的红人,旦夕荣辱,说弃便弃了,而他那时只是一个自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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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他便看得通透,那个时代,有多少人怀才不遇,就足以说明他有多才华横溢。惜才之人很快又出现了,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那一次他失去的比以往更多。

有很多人,少年成名,越往后走,却越难继少时灵气,以至于默默无闻地死去。王维虽然起点高,几经人世波折,可诗品如人品,就算心境与处境皆尽变化,他还是那个他。

被无情对待的人,往往要么无情,要么最为真情。

初见之时,我曾以为他无情,细看之下,却发现他佯作无情的真心。

他可以对小他十四岁的裴迪付出真心,而后者对他的感情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旧唐书》中亦有记载:

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一袭白衣,一段落日,一阵蝉鸣,一处远山。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草木无情,有时凋零。江水无心,奔赴始终。他在柴门外,倚着手杖,听暮蝉在风中吟唱。

日从渡口落江心,烟从村庄上升起。美景之外,更令他欣喜的是他的知己,在我“五柳”门前放声高歌。

本是秋日萧瑟之景,却生了旷远之心,本该是寂寥之人,却因友人趁醉高歌而有了生机。

良辰美景,故友相逢,秋日寂寥便被欣喜之情化开,烙印在历史长河的画卷中。

隐逸者,一人堪寂寥,两人同回首。论酒当歌,弹琴复啸,岂不快哉?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