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一个有趣的灵魂骤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就是罗杰·迪金,终年六十三岁。在此之前,他写作,拍电影,和朋友一块儿徒步、游泳。他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就是他在英国各种水道中游泳的记录——《野泳去》。不过,他也出现在很多朋友的文章中。比如,与罗杰一样同样热爱荒野和自然的英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在自己的《荒野之境》中写道:
我认识他只有不到四年时间,但与罗杰的友谊似乎并不遵循正常的时间律法。“我希望我的朋友都像野草一样出现,”他曾在笔记本上写道,“我自己也想成为一株野草,随性而至,百折不挠 。我不想成为那种需要培养感情的朋友。”这句话太贴切了。随性而至,百折不挠。罗杰不仅热爱荒野,他自己也如同荒野。并不是我曾认为的严酷肃杀的荒野,而是自然天成,生机盎然,就像一棵树、一条河。
(王如菲译,文汇出版社,2024年)
在出版《野泳去》时,我们不仅想让中国读者认识他精准风趣的文字,也想让大家真正看到他、认识他,因此想准备几张罗杰在野外的肖像照随书附赠。在联系图片版权时,我们首先询问了照片出处,也就是保管照片的东英吉利大学的罗杰·迪金档案(Roger Deakin Archive),结果对方很快回信,表示若想得到版权许可,还请联系罗伯特·麦克法伦博士,他是罗杰的文学遗产继承人。我们随后犹豫了很久,因为麦克法伦已经是世界闻名的作家了,是通过版权经纪联系他的经纪公司或者代理人呢,还是直接联系他本人?想了想,还是先通过东英吉利大学提供的麦克法伦邮箱地址给他写了封信,万一呢?发信去后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自动回复:Apologies — I am very infrequently on e-mail at present.正当我们准备收拾心情,去联系代理时,就收到了麦克法伦博士的亲切回信,距离收到自动回复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麦克法伦说:I'm happy to approve use in the manner you describe below. I'm really happy that Waterlog will find its way to Chinese readers!(我同意你们以如下方式使用。我非常高兴《野泳去》能与中国读者见面!)果然,喜爱罗杰的人终会相遇,也终会成为朋友。
随书附赠的罗杰在野外的肖像照
《野泳去》 ,拍摄©别的熊
近日,本书入选2024年度“世纪好书”8月榜。以下为罗伯特·麦克法伦为《野泳去》美国版(2021年)所写的后记,在中国版中,我们将其作为代序,由罗杰的好朋友为中国读者介绍一个有趣的灵魂,一本有趣的作品。
代序
罗伯特·麦克法伦
对罗杰· 迪金而言,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物质。水能将人治愈、复原,流动时无比优美,是他时常借以观看世界的透镜,也是通往想象和沉思的介质。“一切水体,”他在笔记本中写道,“无论河、海、湖、泊,都承载着记忆,也承载着思考的空间。”
罗杰度过了充满水的一生。1969年,他搬进一座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废弃农舍中。农舍自带一条由泉水滋养的护宅河,两端伸展如臂,将房子环抱其中,因此,用罗杰的话来说,这座房子“和岛屿有几分相似”。护宅河与一个牲口饮水池相连;在罗杰家宅所在的东英格兰萨福克郡,这个池子一路延伸进当地最大的公共牧场中,是牧场周围24个牲口饮水池之一,彼此之间由古老迷宫一般的沟渠和水道相连。我们把群岛看作水中星星落落的陆地,而罗杰生活的地方,却是群岛的镜像——是陆上星星点点的水域。夏日风过,公地自身在罗杰眼中就像“一大片草浪起伏的内陆海”,因此,“尽管真正的大海位于正东方向25 英里处的沃尔伯斯威克”,他却“依然可以享受些许生活在海边的乐趣”。
罗杰是一位作家、环保主义者、电影工作者,他还有很多别的身份,而他最为人所知的是关于自然、探索的三部曲:《野泳去》(Waterlog,1999年首次出版)、《野林》(Wildwood,2007年)和《胡桃木农场散记》(Notes from Walnut Tree Farm,2008年)。罗杰游历广泛,但他总是会回到自己的农场,回到农场周围的12英亩草甸与树篱。在他的想象中,这是他的定点,是圆规一条腿的扎根之处,另一条腿则在外游荡、回环。胡桃木农场始建于16世纪末,被罗杰发现时已是颓圮不堪,他便按照东英吉利搭建木构的方法重建了这座农场,让全屋架构“像一艘倒覆小船一般,轻盈地坐落在萨福克郡连绵起伏的黏土之海上”。
屋后有一个老旧爪足铁浴缸,是他从某个拍卖场抢救出来的。炎热夏日,他会给软管灌满水,任其在浴缸附近的地面上蜿蜒数米,像一条慵懒的巨蟒一般在阳光下躺上几个钟头,再将晒得热烘烘的水注入室外浴缸,露天席地在里头打个滚。这浴缸是罗杰的温水浴室,接下来他通常会扎进护宅河里降降温。出了浴缸,横穿草地,行经两棵苹果树间,绕过大柳树,来到护宅河岸边搭梯子的地方,经由三级阶梯,轻柔地下到水中,在水草、鸭子和羊角螺之间游上几趟蛙泳或爬泳……
罗杰· 迪金
“在英国护宅河中能看到惊人的景色”,罗杰曾这样写道。正是某次暴风雨期间,在护宅河中不断往返时,罗杰生出了下面这个念头(一场头脑中的暴风雨):他想进行一次环英国的游泳之旅——不,不是环游英国,而是沿着英国的河流湖泊,从其间穿游而过——对这次旅程的记录日后以《野泳去》之名出版。
在一年时间里,罗杰游过了他的祖国最具标志性的一些水域(多塞特海岸的跳舞岩、朱拉岛附近的离岸流、汉普郡清澈的鳟鱼溪),以及一些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地点(康沃尔的福伊河口、从东英吉利盐沼蜿蜒而过的泥沟、北约克郡的石灰华水潭)。这趟旅程给予罗杰——以及这本书成千上万的读者—— 一种神奇的、让一切都变得陌生的“蛙眼视角”:从水面看去,世界焕然一新。这是一本风趣幽默、充满诗意与智慧的游记,它勾勒出了英国民众在公开水域游泳的历史,既是对今日尚存的公开水域的捍卫,也是对(变成涵洞、成为私人所有、遭到污染的)逝去之水的挽歌。
《野泳去》一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这影响还在继续。影响(influence)一词本身就和水有关;《牛津英语词典》给出的第一条义项如下:“1. 流入的动作或事实;(水、其他液体以及无形物质的)流入、汇入、涌入。”而“influence”一词的情感意涵,也就是受他人或他物影响这一概念,所隐含的联想也和水有关:“3. 任何一种[…]注入、渗入、灌输给(某人或某物)的隐秘力量或观念;以此种方式流入或灌输的东西。”就我所知,很少有其他作家的影响力能与罗杰相比;这种影响能“渗入”人心,它有着一股“隐秘的力量”,能“注入”他人心中,进而改变他们。读完《野泳去》后,你会感到精神焕发,你和公开水域的关系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诗人希思科特·威廉姆斯在针对本书初版的一篇早期书评中所言——他用了一个巧妙的双关:这本书让你“脚步轻盈,足底泉跃”。尽管这本书有着浓厚的英国味,它却赢得了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并被译成多种语言,包括意大利语、韩语和日语。而如今,在美国这样一个自身也有着辉煌而古老的野泳传统的国度,这本书终于出版了。
《野泳去》出版后头两年,罗杰每天通常都会收到三四封信件,也会接到电话,都是读者想和他取得联系,告诉他自己的游泳故事,或是分享自己的游泳地点。他曾给我看过那些文件盒,每一个都装着数百张来自读者的明信片和信件,诉说着罗杰的书是如何改变、丰富了他们的人生。他给每一位都回了信,还专门为此制作了明信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野泳去》推动了英国露天泳池文化的复兴,以及更为广泛的户外游泳的复兴。除了其他种种功绩外,这本书还促成了一家野泳公司的成立,并使得“野泳”一词出现在众多书名和无数报刊文章的标题中,成为某种陈词滥调(这种风气刚起来时,罗杰是抱有怀疑的,认为这将一种表达异议、任情恣性的举动变成了生意)。在户外游泳协会之类的组织中,他的书至今仍有着俗世《圣经》的地位,该协会为争取游泳者的水域进入权四处奔走,并呼吁改善英联合王国的河流卫生状况。
《野泳去》内文实拍
我和罗杰最初相遇是在2002年末,而直到他于2006年夏天去世,我们始终都是朋友。在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内,我们之间就建立起了友谊;有点像父子之情,但更重要的是,这友谊源自共同的爱好(风景、文学、自然、探索),与之相较,30岁的年龄差距通常显得无足轻重。我们经常互相走动,通过书信和电子邮件往来,一同去爱尔兰和英格兰西南部旅行,而罗杰也成了我女儿莉莉未经官方登记的教父——莉莉第一次去胡桃木农场时,他用黄色的桑树叶为她耙出了一座环形迷宫。罗杰曾写道,他希望友谊生长如“杂草一般……随性而发,不可遏制”,而至少对我而言,这确实是一段杂草般的友谊,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不过,早在遇见罗杰其人之前,我就已经读过《野泳去》,并深深倾倒于它的魅力之下,以至于随便路过哪条小溪、水道或河流,也不论天气如何、气温高低,我几乎都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野泳去》中途,罗杰决定沿康沃尔的厄姆河口逆流而上。他发现,只要能抓住河口上涨的潮水,就会被飞速托向上游:
我纵身大浪之中……感到潮水上涌,锁住双腿,推着我向远处岸边的树林而去。每当有海莴苣的叶子轻轻拂过身旁,或粘在手臂上,我总以为那是水母,接着浑身一个哆嗦。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四周到处是海藻,每一次浪来,它们都会随水流而下,然后挂在我身上。身后潮水涌动,推着我前行;我不断游着,直到快要溶解在水中。这时,随着潮水越涨越高,河口的沙滩突然进入了视野。两岸树木堪堪探到水面上,又加速掠过我的身旁。我发现自己正像一个下山的越野跑者般大步流星,以令人兴奋的速度前行。仿佛是在梦中游泳,快得毫不费力,又被水流紧紧裹住,无处可逃。眼看漏斗形的河口不断逼近,上涨的潮水拥着我一路加速,终于把我冲进一条泊船道中。这条泊船道十分泥泞,两岸直上直下,一旁的沙滩上有几座老旧石灰窑。我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才从浪潮中脱身而出,来到浅滩的旋涡中。然后往回游到石灰窑边,像只海龟般爬上了沙岸。
《野泳去》的诸多魅力在这段文字中一览无余:冒险精神,勇敢无畏却毫不做作,视人生为游戏、视快乐为彩头,乐于随着自然向前、被它的节奏裹挟,而不是用我们的节奏去裹挟自然——还有最后那个意象,一个柔和的反高潮:他“像只海龟般”爬上沙滩,这比喻既滑稽,又道出了实情,因为水改变了他,就好像被梅林施了魔法的小瓦——也就是T. H. 怀特《石中剑》的主人公——跳入河中,一露出水面就变成一条鳟鱼一般。
在他的游泳之旅中,有很多次,罗杰都觉得自己已变得半是水獭、半是鱼儿、半是海龟:一种复合生物,一条人鱼,他的人性部分“溶解”在了水中,被生物性所取代。转生(metempsychosis)、变形(metamorphosis):我和罗杰在交谈时常常回到这些概念——我们谈安妮·迪拉德、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和J. A. 贝克,谈起就连最熟悉的风景中也能觉察到的边界(山口、雪线、森林分界线),以及跨越这些边界时可能会发生的变化。
入水当然是在跨越边界。你穿过湖畔、海滨、河岸——如此便来到了一片不同的界域,你的思想也有所不同了,因为你的身体也不同以往。罗杰写道,像这样穿越边界,你就进入了“一个新世界,我们自己也在其中发生了改变”,“你前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自我,而吊诡的是,你常常需要迷路其间才能找到它”。
2006年,毫无预兆地,罗杰被诊断出脑瘤,且无法通过手术治疗。病情发展得很快。他去世于那年8月。葬礼上,他躺在棺材中,棺盖上有一个橡树叶编成的花圈,而就在棺材穿过天鹅绒帷幕、入火焚化之前,劳登·温莱特的《游泳之歌》响起,充满了希望和失落。那一天,这首歌让我颤抖着流下了泪水;而如今,每当它隔一阵子从我手机上的千余首曲子中冒出来时,它依然会让我全身动弹不得,就像胸口中了一拳。
罗杰· 迪金
像罗杰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又在如此强有力的写作中得到了呈现,这意味着去世之后,他的余波依然向外汩涌不绝。他就像绿人一般,出现在种种意想不到的场所,在树叶覆盖之下开口说话。尽管斯人已逝,很多读者却仍觉得有必要表达对罗杰的景仰与喜爱,以及自己与他的作品、世界观之间的联结,因此,他们仍在写信给他,仿佛他还能以某种方式读到这些信件似的。作为罗杰的文学遗嘱执行人,又因为我俩的写作已经彼此交织,于是,这些信件有很多都到了我手里。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写信者也形形色色:有澳大利亚专业冲浪者,有加拿大学者,有因行动不便只能被困家中的埃克塞特女性,还有想要走出抑郁症、于是按照《野泳去》的路线将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一一重游的年轻人。在我收到的信件中,有一封极为诚挚,来自一位荷兰裔英国读者,信的开头如下:
我叫汉谢,生长于荷兰北部,从1岁开始就在湖泊、河流与冷水室外泳池中游泳。我在沃里克郡已经生活了差不多三十三个年头,对游泳尤其热衷。如果哪天您想在美丽的埃文河中游泳,请一定告诉我,我会带您去最棒的秘密泳点。当我得知罗杰去世的消息时,那种深切的失落感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他每本书中的很多句子都像铭刻在我心头一般,找到了栖身之所,寻到了认同,它们是自然世界的放大镜、透镜、显微镜,是水面,透过它们,我得以看到更澄净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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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泳去》
[英] 罗杰·迪金 著
陆归野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自然文学大师罗杰·迪金历时18个月穿游英国河流湖泊的沿途见闻记录:他游过河水、小溪、瀑布、泥浆、深潭与大海,当然也有浴场和泳池;他有时穿着如同香蕉皮的潜水服,有时也能解放天性,与水肌肤相亲;在水中,他与青蛙、水獭、黑水鸡、鳗鱼同游;在水面,他以山楂树、梣树树梢的高度,与狐狸对视、看着豆娘与蜻蜓在眼前翻飞、老鹰盘旋而来、红尾鸲在树枝间跳跃;出水后,他躺在有小昆虫和委陵菜、景天、鼠尾草、百里香、酸模、紫花欧石楠、毛地黄的草地上晾干自己。
罗杰·迪金的这些经历,是为了理解D.H.劳伦斯在《第三种东西》中提到的谜团:“水是H2O,两份氢,一份氧,然而,还有第三种东西,让水成为水,那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丨作译者简介丨
罗杰·迪金(Roger Deakin,1943—2006),英国作家、电影人、环保主义者,是“地球之友”(Friends of the Earth)创始人之一,也参与创办了“共同的土地”(Common Ground)。一生中,他有38年居住在萨福克郡一座带护宅河的农舍中。《野泳去》于1999年出版后成了有口皆碑的畅销书,现在已是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
陆归野,1992年生人,长于浙江。书多未曾经我读,事少可以对人言。译有《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
转编自【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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