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永远都是秘书适应领导,而不是领导适应秘书。领导是不会换位思考的,不然领导就没法当了。”

1

我初次与陶处长打交道,源于一个不光彩的念头。

2012年市行举办文秘培训班,要求各支行分管文秘的行长、主任集中培训两天。市行办公室主任陶铎是带队的最高领导。他长得高大帅气,有一副宽阔的肩膀,笔挺的白衬衫袖口卷起,眼睛如孩童般闪亮,像个阳光大男孩。

在开班仪式上,陶处长作了严厉的讲话:“本次培训班纪律严格,任何人不准请假,凡有事离开的人,座位空半小时以上,我就给你的分管副行长打电话!”

我闻言心里一揪——新城支行管文秘的是宋行长,他根本就没打算来培训,只吩咐我替他请个假。当时的顶头上司秦主任曾教导过我:省市行大领导和本行行长指示冲突时,要以自家领导为准,这叫“县官不如现管”。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往枪口上撞,单独去找陶处长说:“陶处您好,我是新城支行办公室的,宋行长去见个贵宾客户,让我跟您请个假……”

“行!”他好像忘了刚才说了什么,锛儿都没打一个,笑呵呵地对我说。

讲台上一位老先生黏黏糊糊地讲起公文写作技巧,课程索然无味,什么从各类报纸、刊物上摘抄金词金句,如何随时随地记录领导口述的老生常谈……我脑海里浮现出旧社会穿长袍的教书匠摇头晃脑吟诵八股文的情景,心里浮出一股奇痒——有这时间去网吧打几局魔兽,岂不快哉?——可宋行长请得下来假,估计因为人家是正处级干部,陶处跟他都是有头有脸的领导,相互给个面子,我这小兵能借上啥光呢?再说,我走了,新城支行就等于没人参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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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强行摁下请假的念头,就收到哥们发给我的消息:“上VS平台,2v2!”(大约是他休班才起床)。逃课的念头像是一条毛毛虫在我胸口爬来爬去,屁股完全坐不住板凳了。我伸长脖子往前瞧,竟然发现了搞笑的一幕——坐在第一桌的陶处长正捧着手机在玩俄罗斯方块,模模糊糊能看见方块下落的速度,还是个高手呢!

想到他公开讲话时和私底下对宋行长请假时的态度反差,我忍不住猜测:他的严厉或许只是为了吓住我们不逃课装出来的。我大着胆子悄悄挪到他旁边编瞎话说:“陶处,我们主任刚才打电话说有个表想让我回去报一下。”

果然,陶处长狡黠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道:“快去吧。”

领了赦令,我如出笼之鸟般飞出大门,拐到附近的网吧去了,大赚的窃喜洋溢全身——自从一年前接任新城支行办公室副主任兼行长秘书岗位后,我整天忙得要死,越忙,偷懒的快乐越加倍。

第二天,我壮着胆子也没去上上午的课,只掐着时间回去参加了结业式。陶处长正在台上讲话,与开班仪式上判若两人:“……咱市行有个秘书,第一天上任,机要文员把一摞文件放到他办公桌上。这秘书是个菜鸟,刚从业务口调到办公室管文秘,没人教过他批公文,他抹不开脸说不会,就学原先自己收到传阅文件时的样子写了批文。当天下午,一位副行长拎着文件进门问他:‘给行长的文件呢?’‘送他屋里去了。’‘你看你这是咋批的?’副行长指着的签批栏上面赫然写着:请某行长阅处!‘上级对下级才是‘阅处’,‘看后办’的意思,你好大的官啊,敢支使行长干活?!’好在通常行长办公室钥匙都会扔在秘书那儿一把,副行长领着他到‘老大’办公室门口,先侧耳听了几秒,又往锁孔里看了一眼才说‘开门’,秘书开了门,把还没看过的文件赶紧取出来,换掉‘门帘’,重新写上‘阅示’(请领导阅后指示)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同学们,那个菜鸟秘书就是我啊!”

教室里的学员们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所以,你们当‘大秘’,材料写得好是第二,第一是别办错事。不懂就问,否则出了岔更麻烦。”陶处长也笑着说。

我忽然觉得虽然逃了两天课,却没错过该学的真本事。

2

培训班结束不久,“优秀学员”名单下发各支行,我的名字竟也赫然在列,这让我对陶处长更增添了几分好感。我从秦主任那得知,陶处长才35岁,是全省行系统内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人家只年长我5岁,已是正处,而我才副科;人家年薪25万左右,我也就5万,不啻为天壤之别。

但我们的晋升路径相同,都是不走寻常路。

小白进入银行,想升职通常有两条路,一是走业务路线:柜员—会计主管—运营副经理;一是营销路线:柜员—客户经理—大堂经理/副主任。另外,还有一个捷径:笔杆子硬。

起初我走的是营销路线,从柜员做到了分理处代理副主任,平时因为在支行征文比赛获过几次二等奖,被人冠了个“文笔好”的虚名——2011年原办公室副主任跳槽,机关没了写“大材料”的人,我就被宋行长“钦点”进了办公室。

写总结、讲话和写征文大大不同,我想学习一下,却发现办公室电脑里前几任大秘写的稿件存档似乎都被剪切走了。我任办公室副主任写的第一个“大材料”足足盘了两周才呈到宋行长面前,他把薄薄几页纸掀起来瞄了几眼,忍俊不禁道:“原来你不会写材料啊!”

我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地发烫起来。宋行长若无其事地拿起钢笔,悬停几秒后,在稿子的空白处行云流水:“年初以来,我行认真贯彻执行省市行XX精神,扎实践行XX的重要指示……”我恍然大悟,原来写公文的开头是有固定套路的。

宋行长又把我写的正文全部圈起来标上删除符号说:“第一部分写各项任务完成情况,数据朝运营财务部要;第二部分写营销都干成了啥事,朝客户部要;第三部分不用说了,是你们后台部门办公室的事;第四部分谈不足与今后的努力方向——这就是以经营为主体的材料写法。至于年终总结、班子述职,你把所有部室的总结合起来,不就是‘全行总结’吗?不过要记得把‘讲政治’提到第一段来说,懂了没?”

我心里仿佛开了一扇天窗,立马亮堂起来:合着好多东西都不用我自己写,让下面部门报,自己做个糊墙的就行啊!

经过宋行长点拨后,我能够驾驭一般的材料了。码字久了,我发现在实际工作中最难的不是写,而是催各部室上交材料——各部室能把句子写通顺的“选手”就那么一两个人,还经常埋在自己的条线工作里,我连番催促,东西也交不上来,交上来写得也惨不忍睹,一看就是应付了事,改起来比重写还费劲。有时气得抓狂,我就会想:不知道陶处长有没有同样的烦恼?

身为行长大秘,学习上级行工作总结、领导讲话是必修课。我写支行的总结、领导讲话都是10几页,1万字左右,可看市行的“大稿”就有点吓人了,足有30多页,3万多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正文大标题套小标题,甚至有第四、第五级标题——汉语数字、括号汉语数字、阿拉伯数字、括号阿拉伯数字,都快不够用了。市行“大材料”的捉刀人当然非陶处长莫属,我对他的写作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2012年秋,总行工会主席要来视察新城支行“职工之家”建设情况,省、市、支三级行如临大敌。新城支行作为示范点,要拿出一篇像样的汇报材料。我埋头写了好几天,交给宋行长修改后,将材料上报市行工会。翌日,市行工会干事老傅给我打电话斥责道:“你这写得都是些啥?乱码七糟的不得要领,让我怎么改?”

这让我很是犯愁——新城支行写稿的最高水平就是宋行长,通常经他改过的定稿就不能再动了,我要是和他说,经他把关的材料在市行那边没过,不就等于说他写稿的水平也不咋地嘛!就这样拖了两三天,我也没想到好对策,正如蚂蚁爬热锅之时,忽然内网邮箱收到一封邮件,打开一看,竟是我那篇汇报材料,通篇被修改过了,读起来又顺滑又有高度。我赶紧打电话感谢老傅,他“哼”了一声说:“我找人家陶处帮大改的,简直和重写差不多了。”

两周后,总行工会主席莅临新城支行视察,省、市行的一把手带着工会、办公室相关人员浩浩荡荡30多人前呼后拥,我想照张相都挤不上去。总行工会主席对新城支行“职工之家”建设非常满意,慰问了几名员工、在营业大厅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后,就直奔外地市分行去了,压根儿就没有去会议室坐一下的意思。众领导站在大门口挥手送别总行领导的车,我听见陶处长当着省、市、支三级行长说道:“张林的汇报材料写得挺好,可惜没用上……”却只字没提他帮我大改的事。

我跟陶处不过萍水相逢,他能如此提携一个微不足道的后辈,让我心里感激万分。

3

宋行长是我大学的老学长,“大秘”当久了,我和他混得熟了,唠起嗑来也就比较放得开了。他对我说:“你当一回‘大秘’,不能领导让你写啥就写完了事,自己得多上点心,搞点成绩出来,以后往上聘,演讲时也有点说得出口的荣誉——比如你给总行刊物投稿,能发表那才叫真本事呢!就算是几十个字的豆腐块,我也给你设个奖金。”

总行刊物是周刊,有全国统一刊号,主要版面刊登领导和经济、金融专家的文章,剩下的版面跟全行几十万员工中的写作能手们竞争。南方经济发达城市的支行是我们行业绩的10倍以上,靠业绩上版面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我只能另辟蹊径,从挖掘先锋模范人物入手,采访了分理处一位身患癌症、坚持奋战在一线20多年的老大姐,写了篇几千字的稿子。宋行长看了大加赞赏,第一次一字未改。他说:“稿子写得非常好,但直接投还是有石沉大海的风险,找人推荐稳妥些,陶处长是总行通讯员,你跟他联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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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犯难——银行有个潜规则:电话联系讲究层级对等,兵对兵,将对将。上对下、平级间才打电话,如果科长有事找处长,就得请支行正、副行长帮联系,生怕“下克上”,让领导不舒服。

宋行长见我站着不动,回过味来说:“没事,你就说是我求他帮忙。”

我忐忑着拨通陶处长的电话,把宋行长教我说的叨咕了一遍。陶处长给我一个外网邮箱地址,让我先把稿子发过去给他看看,整个通话过程,他又热情又客气,完全没有架子。没过两天,他就给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夸奖说,好久都没看到过这样感人的稿子了,言辞过誉得令我不敢直视——他竟然还称呼我为“哥们”。

我兴奋地把邮件打印出来拿给宋行长看,他淡定地点点头说:“不错、不错,从今以后你私底下就管他叫‘大哥’……”

陶处长没再和我联系说修改稿子的事。一个月后,他打电话要我留意最近邮局送来的总行刊物——没过几天,我就看见那篇人物文章被刊登出来了,从标题到结尾,几乎通篇都被修改过,我那些激烈的、偏文学化的表达都变成了冷静的叙述,符合一篇事迹报道的要求了。

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初稿虽然写得激情四射,但搞得太像小说,并不符合总行刊物的风格,想必陶处长又是花费了大量精力帮我修改的,真是感动至极。

尝到甜头后,我照猫画虎又写了一篇稿子发给陶处长,他将稿子删去了2/3的内容,变成了一篇500多字的通讯,再次登上了总行刊物。

在总行刊物上连发两篇作品,我被拉入“全省(行)通讯员写作业务交流群”,结识了很多新朋友。新城支行的名头出现在总行刊物上,宋行长脸上也有了光,真的兑现了私下的承诺,在业务推进会上宣布:“凡在总行级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无论字数,每篇奖励3000元。”当时我一个月工资到手才3000左右,凭借两片“豆腐块”,就将两个月工资收入囊中,着实让我喜不自胜。

但我清楚,光凭自己的本事是不可能在总行刊物上发表文章的,成功的关键,一是靠陶处长的修改,二是靠他“总行通讯员”的推荐,功劳人家最少占七成。可我又不好把奖金分给陶处长,正好那阵子我淘到一枚“大清龙洋评级币(当时价格不到2000元)”,就赶春节前夕专程去到陶处长办公室。我俩像是老友般一番长谈,陶处长非常热爱文学,说起名家名著来眉飞色舞。

眼看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我站起身来告辞,摸出那枚银币。可陶处长说什么也不肯收,一场腕力角逐后我败下阵来,被他干净利落地推出门外,白花花的光绪元宝,愣是没送出去。

几次与陶处长打交道,令我如沐春风。对比有人当上科级干部就立马端起“人上人”的架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完美的领导,还让我遇到了。虽然处级干部的位子对我来说还远在天边,但我暗下决心,如果有朝一日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要做陶处长这样让别人背后挑大拇哥的领导。

“结交这样的领导机会难得,别怕人家烦,多和领导学习,多向领导请教,才能快速进步嘛。”宋行长对我的“点拨”很隐晦,机关几位和我要好的大哥大姐就直截了当多了,他们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陶处长才三十五六岁,口碑好、学历高、还离大领导近,40岁聘上市行副行长,45岁干到地市分行一把手,就是副厅级干部了;副厅是普通人走仕途迈过副处后的又一道大槛,国有银行处级(含)以下干部是“泥捏”的,属于内部职级,不能平调政府、事业单位,升到副厅级,就是真正组织部备案的国家干部,等同于公务员,前面的路一下就宽敞了,陶处长磨到50岁出头当上省行一把手,也不是不可能。“这棵树八成是要长成参天大树的,可得抱紧喽。到时候你不仅是乘凉了,聘个副处是手拿把掐的事!”

我假装恍然大悟,点头赔笑。大家是为我好才这么说,说得也都在理,有朝一日若能乘上陶处长的东风当然好,但我也不会千方百计为了结交某个人就去跪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