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1.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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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王国福似乎醒了。

王锋在不远处和人寒暄着什么,院子里闹闹哄哄,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怒斥声、男人们的划拳声和女人们的悲戚声,各种人声交杂在一起,像是一出大戏。杯碗盘碟碰撞发出的细碎清脆则像是戏外的伴奏,每一下都敲在王国福不甚清醒的脑子里。

这是在吃席吗?

王国福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一时间无法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别难过啊,小锋。”有人对王锋说。

这个声音王国福不是很熟,倒是听出了一点安抚的意味。

“我明白的,”王锋的声音里则带着笑意,“您快坐着,吃好喝好啊!”

“好好好,”那人像被王锋话语里的情绪带动,声音也高亢起来,“毕竟这也算是喜丧啊。”

王国福躺在棺材里,脑子一下变得清明。

什么喜丧?

怎么会是喜丧?

他明明是被杀的,为什么会是喜丧?!

2.亡者

正月初六,是王国福七十九岁的大寿。

男祝九,女祝十,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简单来说就是男人每逢带九的岁数就要过一次大寿,至少也要摆上七八桌酒席,请上几十号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庆祝一番。王国福不爱庆生,他一向认为庆生是一种费钱费力的事情,不仅给孩子们添麻烦,也给外人添麻烦。但这场寿宴是儿子王锋安排的,他说王国福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容易得上老年痴呆,这回怎么都要为王国福大摆宴席,热闹一下。

王国福就这么一个儿子,又听话又能干,只是常年在外省,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如果答应庆生,就代表王国福能多见儿子一次,王国福根本舍不得拒绝。何况这次不只是王锋,多年未见的儿媳和孙儿都会在初六一早赶回村里,为王国福带一个大惊喜。

“我们会给你带个惊喜回来,你就等着开心吧!”电话那头如是说。

“有心了,有心了。”

王国福其实很想说无论带什么惊喜回来,他都开心。不过他一向嘴笨,说不了什么好听的,就盘算着到时候给孙儿包个大红包。孙儿叫什么来着?

他近些年记性越来越差,不仅记不起孙儿的名字,连样子都忘得差不多了。他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上次见到的孙儿还是个圆墩墩的小娃。

王国福破天荒失眠了。

早上天才蒙蒙亮,王国福已经穿上他最贵的衣裳,脚底板跟上了轮子似的,顺溜地出了门。他顶着冬季的疾风,路过一块块翠绿的菜地,绕过种满竹子的小山坡,沿着家门口新修通的水泥路大步往村口走。

路的尽头是通往县城的柏油公路,路上偶尔有几辆赶着回城的摩托车飞驰而过。王国福裹紧了衣裳,坐在书记家的花台边上,抽着叶子烟,遥遥望着县城的方向,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期间有去镇里赶场的隔壁村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王国福也仅仅是点头微笑,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他哪有空理别人啊,他全心全意挂牵着儿子一家人,他们会开着车从县城的方向来。

虽然昨晚儿子说的那个惊喜纠缠了他一整晚,但说他不期待,还真不可能。

然而他没等到惊喜。

他死了。

死在正月初六一大早,死在寿宴开始前。

他对于死亡的印象仅剩下一句听不清的呼喊,回头时视野里一闪而过的黑影,身后突然出现的手,几乎要飘起来的身体,逐渐远去的粗糙水泥路面,迅速逼近的裹着牛粪的黄泥地,以及巨大的疼痛。

王国福躺在棺材里,死亡场景不断在脑海里闪回,像家里那台他舍不得扔掉的破电视机一样,全是扭曲的声音和四分五裂的画面。王国福并没有感到沮丧,他既然能在常年接触不好的闭路电视机里看完整整两百三十六集的《包青天》,就也能从这段信号不良的死亡回放中找出自己死亡的真相。

首先,他倒下时看到了水泥路面。他家到村口是政府统一修的水泥路,三米五宽,轿车刚好可以过。平日里大部分时间,这条路上都不过车,王国福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散会儿步,从村尾走到村口,对这条路的花纹了如指掌。他可以确定,他死亡的地点就在这条水泥路上。

由于他老眼昏花,又是被人从后面推下公路,那人的声音和样子他都不知道,所以第二步,他需要把记忆补充完整,想起初六早上他在路上散步的时候到底遇到了谁。

这点也很好解决。

毕竟上天已经给了他极好的恩典——把横在他和世界之间几十年的毛玻璃拆掉,还给了他一个耳清目明的死后世界——他可得好好抓住。这一次,他不会再被外界的声音淹没,让灵魂缩成一个哑巴,而是要尽情绽放听觉,为自己做好最后一件事。

王锋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木筷子搁在桌上,椅子仓促拖动,某个客人似乎站了起来。接着是王锋为客人满上酒,酒杯碰撞摩擦,声音时而既清脆,时而沉闷。

正月初六是春节放假的最后一天,除了来参加王国福寿宴的客人,村里没有别的陌生人。而王锋为了给王国福挣面子,这次把全村人都请到了家里。故而王国福可以断定,杀害他的凶手只可能在席间。更幸运的是,王锋会跟每一个人喝酒,他的声音很像王国福,洪亮高亢,这为王国福听声辨凶提供了有利条件。

把《包青天》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的王国福很自信,只要凶手说话,他就能把凶手揪出来。至于之后要如何伸冤,等他下了阴间去找包公问问。

那么,接下来当然是——

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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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妖婆

也许父子之间是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的。

在“升堂”念头升起之后,王锋刚好走到了王国福为自己安排了的“仇人”桌。这一桌客人平日里与王国福之间有很多纠缠不清的往事,其中不乏有言语中伤、挑衅叫板、肢体冲突等等,总之都是王国福不怎么愿意接触的人。

仇恨和杀人总是会凑在一起,从杀人动机来说,这一桌人杀害王国福的概率要远远高于其他人。

首先开口的是个沙哑的女声:“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

“谢谢秦幺婆关心,我爸走得不痛苦。洋洋,快叫祖祖!”王锋说。

“祖祖好。”

小孙儿幼稚可爱的声音乖乖叫起来。

辈分搞错了!该叫幺婆婆啊。

王国福皱起了眉毛,想插嘴,但插不上。

秦幺婆和王国福是一辈的人,是从外地嫁来的,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大家都叫她秦幺妹。可惜人年纪长了辈分也会长,幺妹逐渐成为了幺孃,最后变成了幺婆。后来喊着喊着,幺婆就成了晚上不睡觉就会上门吃人的妖婆,一度让孩子们很害怕。王国福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没有生养,而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时又不幸喝多淹死在长江里,克夫的俏寡妇总会受到更多编排。

王国福和秦幺婆的“仇”是从一个鸡蛋开始的。

二十多年前,秦幺婆突然气势汹汹冲到王国福家,质问他是不是偷了她家的鸡蛋。王国福很无辜,又不善言辞,只能任由着秦幺婆咒骂。她骂得很难听,声音也大,甚至还砸了王国福很宝贝的电视机。

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秦幺婆因为两个鸡蛋就成了“颠婆”,见人就骂,从村尾骂到村头,从此鲜有人敢去招惹。那之后他和秦幺婆几乎就没再往来,就算在村里迎面碰上了,也互相不搭理。

王国福想起来,早上他是见过秦幺婆的。

记忆里,他站在水泥路边上,路下方是一块种着各种青菜的菜地,绿油油的一片,那块地好属于秦幺婆。王国福手里捏着一把豌豆尖,豌豆尖只保留了顶上最嫩的部分,一看就是刚掐的,很是水嫩。

王国福从余光中看到秦幺婆风风火火从屋里冲出来,嘴里还嚷着什么“偷”。他刚要回头,就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朝他飞来。

一只手出现在他背后!

画面没有了。

王国福无声地“嗐”了一声,他看电视剧的时候就是这样,真相明明马上就要揭晓了,非要进段广告。好在王国福早就学会了在广告时间推测剧情,大多时候还挺准。

秦幺婆见到王国福的时候说了一个“偷”字,结合他手里拿的豌豆尖,很容易就能推断出秦幺婆说的是“偷青”。“偷青”是本地的过年习俗,从正月初一到元宵节,每个人都可以去别人家的菜地偷一点青菜,菜即是彩,摘了别家的菜意味着两家人都将拥有“好彩头”。

秦幺婆很可能是发现他偷摘自家豌豆尖生气了,顺手推了他一把。

不对。

王国福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菜地里不会有牛,那就没有牛粪,和自己摔下去看到的地方不同。

还有那道黑影是什么呢?王国福想不出来。

这时,王锋在外间说了一句话,立马转移了王国福的注意力。

“军叔,谢谢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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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孤军

王长军?

这个老不死竟然真的来了。

王国福暗哼了一声。

如果和秦幺婆结的梁子是单方面的迫害,那么他和王长军的梁子就是越缠越死的死疙瘩,完全无解。

王国福和王长军是本家,从光着屁股学走路的时候就认识了,算是有开裆裤的交情。两人性格相像,喜好也相似,年少时“哥哥、弟弟”喊得十分亲热,平日里会比谁下河游得快,谁撒尿撒得远,就算偷偷抽烟被各自家长拖回去揍一顿,第二天也还是会凑在一块儿。

长大后的王国福和王长军同时看上了隔壁村的最好看的姑娘,两人天天往隔壁村跑,出力出钱毫无怨言。最后是王长军凭着一张抹了蜜的嘴巴抱得美人归,王国福则心灰意冷娶了本村的姑娘。

说来也巧,两人连结婚都选的同一个日子,非但没有给对方递请帖发喜烟,还因为请的客人到对方家吃席而大打出手,搞得整个村子都乌烟瘴气的。

后来王国福的老伴身体不好,王国福只能又做工又带娃又做饭,每天从做工的地方来回走四趟,一年磨破好几双布鞋。再后来,老伴去世,他就跟东家说不做工了,回乡一边种地一边带孩子。如此坚持了十几年,等到王锋大学毕业找了个好工作,又在城里买了房子,王国福才稍微能缓口气。

这时他才知道王长军也没有赢得人生这场比赛。年轻时的王长军泥瓦工的活儿做得顶呱呱,十里八村抢着要他去修房子。但老天爷好像并不想他赢得太漂亮,所以在他最得意的那几年,让他摔断了腿。漂亮的老婆嫌他没本事,没等两个月就跟人跑了。他辛苦养大的两个儿子都是白眼狼,最后竟没一个愿意养他,连生活费都不给。

即使这样,王长军也没有和王国福和好的架势,始终孤身一人。陪着他的,只有一条丑唧唧的黑狗。

“军叔,你狗找到没有?”王锋问。

“找到了,”王长军回答,“它胆子太小了,昨晚上被放炮的吓着了,躲在竹山里的。唉,福......哥早上还帮我找狗呢,怎么一下就没了......”

“不说这些了,军叔,你能来我爸一定很高兴。”

的确,早上的时候王国福在泄洪渠边见过王长军。

泄洪渠是几十年前修的, 一米宽一米高,连着村外的水库,绕过大半座竹山。后来政府重新规划了水库的用途,填了好些部分用作农田,泄洪渠一下就失去了作用。时间一长,渠底就堆满了一层层的干枯竹叶,叶子下面藏着极厚的淤泥,都是雨天从山上冲下来的,常有脑子不好使的畜生掉下去,滚得一身黑泥。

王国福看到王长军的时候,王长军正一手拄拐,一手拿着竹竿在腐叶烂泥里胡乱翻。面对王国福的口头邀请,王长军头也不回地说自己没空吃席,因为他家的黑狗跑不见了,他一定要找着了才有空吃席。说完就一心往竹山深处走,根本不给王国福说话的机会。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国福转身就往回走。王长军却在他背后冷不防开腔:“福娃!你......”

王国福微微侧身,看到了一团黑影。

一只手伸出到了他背后!

回忆画面又断了。

这次王国福驾轻就熟,很快便排除了王长军的嫌疑。如果当时自己摔下泄洪渠,一定是栽到满是枯叶的泥里。

他死前可没看到竹叶。

凶手不是王长军,又会是谁呢?

王锋像是感应到了王国福的疑惑,径自走向了下一位客人。

“龙书记,这么多年麻烦你了。”

5.龙头

怎么就麻烦了呢?

明明就是这个姓龙的老是麻烦自己啊!

王国福想拦着王锋的客套,可是拦不住。

龙书记是村里的老支书,人称“龙头”。这个称呼最初只是因为他是进村的第一户人家,后来则是因为他办事特别牢靠,不贪不腐,一心带领村民勤劳致富,大家都觉得只有“龙头”这个称呼才能表达敬意。

龙书记和王国福的家正好分别坐落在村子的一头一尾,龙书记住村口,王国福住山边,两家人的大门刚好被村里唯一的水泥路连在一起。

早上的时候,王国福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三次。

第一次到村口时,他听到龙书记家正在放《朝闻天下》,声音很大声,离老远都能听见主持人说“朝闻天下,开启全新一天”。听新闻是龙书记每天的日常。即便他已经退休,也依然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这个习惯。旁人都夸龙书记觉悟高、能力强,只有王国福坚定认为,龙书记应该是和他一样睡不着且耳背,不然谁家电视开这么早还这么大声呢。

王国福和龙书记之间的“仇”很难形容,不是发自内心的厌恶,而是老天注定的无法调和。

他们是世界上最不相同的两种人。王国福冷脸话少,龙书记不仅天天带着笑脸,还是个打官腔的话唠;王国福的一生主打不管闲事、不麻烦人,龙书记的工作注定了一定要管闲事、麻烦人;王国福喜欢看电视剧,龙书记只看新闻频道;王国福不喜欢热闹,龙书记就喜欢在村里搞热闹的活动。

以上种种不同,让王国福和龙书记之间产生了无数不可化解的矛盾。尤其是龙书记就像个永不疲倦的工作机器,时不时就会带着村委会的年轻人上门来“慰问”王国福,搞得王国福苦不堪言。

现在龙书记已经退休,他会不会换一张脸,来报复王国福这个老是拂他面子的臭老头子呢?王国福不能保证。

王国福坐在龙书记家门口的花台上,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年轻人向来喜欢睡懒觉,儿子一定不会在早上六点就到家。

于是他掉头回家,扫地、擦灰、割草、喂猪,然后在客厅枯坐。

儿子新买的液晶电视已经替换了原来那台旧电视,可惜他还不会用。

几分钟后,他站起身准备去摘点菜。他想着,若是儿子没吃早饭,正好可以煮碗面。

这期间,他先是在摘菜时遇到了隔壁的秦幺婆,路过竹山又和王长军说了几句话。那么,龙书记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仇人”。

“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龙书记说着客套话,酒杯与酒杯克制地碰在一起。

“书记,我爸这人有点怪......”

王锋的话还没说完,龙书记便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

“王锋!你怎么能这么说?第一,福大爷是个好同志;第二,子不言父过;第三,今天是他的葬礼......”

又来了,王国福最讨厌这种官腔。

第二次到村口时,王国福蹲在了龙书记家的水缸旁,听着《朝闻天下》,安安稳稳地抽了一杆烟。王国福觉得自己不爱看新闻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节目和龙书记一样,让人觉得有点累。

龙书记拉开窗户,隔着栏杆跟王国福打招呼,笑容很灿烂。他说他今天一定会去王国福的寿宴,他不仅准备了一份小小的不值一提的礼物,昨晚还熬夜写了一千字的生日贺词。

王国福一听到贺词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趁着龙书记找礼物的空当赶紧拍拍屁股走人。

龙书记焦急地从大门跑出来喊了一声:“福大爷别......”

黑影袭来。

一只手出现在王国福背后。

回忆结束。

王国福看得很清楚,他第二次站的地方是龙书记家的水泥坝子,和水泥公路的纹理完全不同。

凶手不是龙书记。

案情的回顾已经结束,他还没找到凶手。如果换成包青天,他会做什么?

听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