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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充满怒气的脸,仿佛高野山金刚三昧院的全红不动明王,雄壮威武,颇富男性阳刚之美,简直就是「山大王」的化身。那正是我想拍摄的梅原龙三郎,就现身在眼前。这个发现让我灵光一现,急忙将相机搁在梅原先生敞开的膝盖前,拜托他「请再让我拍一张脸部的特写」。

画家梅原先生赴伊豆的大仁温泉描绘富士山时,他在美术学校的学生们前往老师投宿的旅馆探望。拉开纸门,梅原先生应声走来。这时正好入口附近有块坐垫绊住他的脚,于是梅原先生怒骂「无礼的家伙!」一脚把坐垫踢飞。

据说当下连平常跟老师很熟悉的学生们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无法保证这段插曲的真实性,不过这是当时去过的一名学生告诉我的。

既然梅原先生出生于明治21年,应该已经过了60岁。据说梅原先生曾经有外遇,后来被揭露,他遭到太太强烈指责。据说梅原先生向她道歉「都是因为年少轻狂啊——」这段轶事的真伪同样无法保证,但这句「年少轻狂」已在画家之间传开来。

我非常喜欢这两段插曲。梅原先生霸道任性的面目仿佛活灵活现,令人感到快活。

「马谛斯这小子最近突飞猛进哪!」

当代的世界级画坛是马谛斯与毕卡索的天下。前一阵子猪熊弦一郎先生对我感叹:「除非等到马谛斯与毕卡索过世满50年,没有画家能超越他们两人。现在的画家真是生不逢时,不论我们尝试什么样的创新,最后只会发现他们其中一位早就玩过了。」

在全日本成百上千的画家中,只有梅原先生具备「不管马谛斯与毕卡索做了什么,我就是我」的气魄。据说当梅原先生看到战后首批从法国运来的《神韵》(VERVE)杂志马谛斯特集,边翻页边说「马谛斯这小子最近突飞猛进哪!」

听到他这句话,连原本就是梅原粉丝的画商都差点吓破胆。因为两位同为雷诺瓦的门生,梅原先生与马谛斯可说是师兄弟的关系,他说这种话或许不足为怪。

有段插曲已经是旧闻,不过我触怒梅原先生的故事,在画家之间也相当有名。或许这段轶事可提供肖像摄影参考,以下就为各位详述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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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是握着人偶,他根本就正准备扔石头砸你

那是在昭和16年8月,一个炎热的日子。

为了拍摄《妇人公论》十月号的首页照片,记者栗本和夫先生带我去梅原先生位于麻布新龙土町的画室,同行的还有摄影助理角田匡,当时他还是摄影专科的学生,现在任职于共同通讯社。

梅原先生当时正在画室一隅,与画商石原求龙堂下将棋。当我们在一旁为拍摄准备时,梅原先生把将棋砸到地上,原来他输了。我心想:这下可不妙。梅原是有名的不服输,一旦他输了,心情就变差,也会不利于拍照。

石原求龙堂又不是不认识我们,这时难道不能做点人情假装输给他吗?我心里恨得牙痒痒,求龙堂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梅原先生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是为十月号杂志拍摄,所以请他穿上带有秋意的衣服。在炎夏还特地换上黑色的和服,当他站在画室中央,眼神略带亲切的笑意瞥向一旁,「要在哪里拍呀?」

尽管如此,梅园先生其实讨厌拍照。根据我个人坏心眼的揣测,与其说讨厌拍照,不如说他对摄影感到轻蔑。他绝不是那种会听从摄影师建议摆姿势的人,因此在当时,梅原先生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都是由他的赞助者野岛康三先生拍摄,刊登在昭和12年《水彩画》杂志的梅原龙三郎特集。

当天我能够为他拍照,也是栗本先生跑了好几趟画室以后才获得首肯。所以当天在准备拍摄前,我满怀野心抱负想趁机额外多拍,哪怕一张也好。

我准备了规格约12×16.5/16.5x21.5cm的大型木制蛇腹相机,以及附康普镜间快门的达格尔f168mm镜头,玻璃干版是Oriental dry plate的高级人像用干版,照明包括三个马自达大型闪光灯泡,光圈值全部设定为f12.5。

首先我请梅原先生站在位于画室尽头的中国风摆饰柜前,上面摆着万历五彩大盘、北京的风景摄影等艺术品,以此为背景拍摄全身照一张,采横向构图。横向的构图其实不适合作为杂志刊头照,出于记录画室的动机,我多拍了这张照片,无形中也透露出我的意图。

在当天拍的第一张照片,梅原先生的手指夹着香烟,面露柔和的笑容。第二张照片是请他坐在中式书桌前,注视着右手握着的小巧中国人偶,以纵向构图拍摄上半身。第三张是以跟第二张相同的姿势面对镜头。

后来设计师高桥锦吉看到第三张照片说:「这哪是握着人偶,他根本就正准备扔石头砸你。」的确,从照片可以看出来,拍到第三张左右时,他开始心情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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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张是梅原先生朝着画架正在绘图,画面捕捉他望向镜头的瞬间。这张照片的构想是让梅原先生与画架上的作品同时入镜,这时他在高级木炭纸上画着舞妓的素描,可说是我的一石二鸟之计。

不过,为了不让梅原先生的影子投映在画作上,我尽量把相机的角度抬高,试着以俯瞰的角度拍摄。这可不轻松,我必须将沉重的大型木制蛇腹相机架在桌上,自己抓着窗框才能操作相机。

拍摄步骤如下:首先我得将脚架稳稳固定在书桌上,接着调整镜头让素描与梅原先生的脸对焦,设置光圈与快门,填装干版,拉开后盖,罩上黑布,检查配置在三处的闪光灯效果,最后握住橡皮球,调整呼息按快门。

在如此繁复的拍摄过程,梅原先生只能坐在藤椅上头微微后仰,面向镜头不得动弹。毕竟像这种大型木制蛇腹相机,只要模特儿稍微移动一点,焦距就不准了,不论对拍摄者或被拍摄者都极其麻烦。

而我所指定的姿势,对于脖子短的梅原先生来说,无疑相当难受。我稍微移动摄影机的角度,拍了两张这个姿势的照片。

到了第六张照片,梅原先生很明显露出「已经够了吧」的不耐表情,我还是厚着脸皮要他面对画架作画,以低角度横向构图从右侧拍摄他的全身。由于在窗边的位置,无法将镜头拉得更远,我请梅原先生将画架与藤椅移到画室后方的杉木门前。

这时梅原先生看来很不悦,不甘愿地在藤椅上坐下来。我请他摆出用炭笔作画的姿态。梅原先生是左撇子,我想拍摄他用左手作画的模样。

「这幅画已经不能再画了。」梅原先生很不高兴地说。我当然明白这种情形。已经完成的画,每一笔一画都构成恰到好处的平衡。就算只添一笔,就像发出回音般,整幅画都必须跟着变动。这是从塞尚以来,不论多蹩脚的画家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的绘画常识。

但我不是要求他实际上画什么,「您只要拿炭笔做个样子就好——」即使再三拜托,梅原先生还是断然拒绝。我再次要求,他说「够了」,准备站起来。

我没有办法,只好拍摄他看着镜头的样子,并且准备对焦。透过镜头所见梅原先生的侧脸,的确很有威严。他的双腿呈外八字坐在藤椅的姿态,可说是气宇轩昂。但是就在我小心翼翼对焦时,察觉到梅原先生颇有特色,呈一字形紧闭的双唇正在颤抖,他搁在膝上握着炭笔的左手也很不稳。这时所谓「气到发抖」这样的形容词,正活生生呈现在眼前。

他对我的嫌恶与反感,经过一段时间的压抑后几乎就要爆发了。我从梅原先生身上,感受到类似杀气的氛围。我实在很怕他一鼓作气站起来直接把相机踢飞,一边随时准备把相机抱起来向后退,小心谨慎地按快门。心想应该也拍得差不多了,「今天非常感谢!」我向他鞠躬。

梅原先生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高举起藤椅,并且「啪」的一声砸向画室地板,那声音非常惊人。接下来画室一片寂静无声。

不过如果说「砸」是我的曲解,那么或许可以更正为:他相当粗暴地将藤椅摆回原位。然后梅原先生很用力地坐下去。他的手肘张开,双脚呈外八字张开,边盯着天花板一隅,「哼,哼」地用力喘气,肩膀起伏着。

我吓得卵蛋都缩起来了

他那充满怒气的脸,仿佛高野山金刚三昧院的全红不动明王,雄壮威武,颇富男性阳刚之美,简直就是「山大王」的化身。那正是我想拍摄的梅原龙三郎,就现身在眼前。这个发现让我灵光一现,急忙将相机搁在梅原先生敞开的膝盖前,拜托他「请再让我拍一张脸部的特写」。

梅原先生在一瞬间以愣住的表情仰头看我,最后赏我一句「我想已经够了吧」。老实说,我当时心里怒吼着「哼,看你自己什么模样」。表面上却说「那么我先告退了」,很有礼貌地鞠躬离开。

有个男人从头到尾保持沉默,在画室一隅目睹整段过程,那就是石原求龙堂。求龙堂是从很早以前就常拜访梅原先生的画商,跟我也认识已久。我在情势危急的时候曾望向他,希望他帮忙说句话,但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着吸烟,直到最后都不吭一声。当时我很生气,觉得这人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后来我才想到,求龙堂本身也是位颇有名望的人物。

在归途中,当我们走向龙土町的电车轨道,摄影助手角田依然脸色苍白,终于松了一口气地说:「真的好紧张。我吓得卵蛋都缩起来了,还没恢复呢— —」

我后来反省当时的拍摄工作,觉得自己坚持错误的方法论,对梅原先生感到很抱歉。过去我深受形式主义的毒害,尤其从我开始追寻纪实主义以后,已彻底扬弃这种演出性质的表现方式。尽管如此,我对梅原先生抱持着挑衅、不无恶意的态度,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试着思索原因。

我对他发脾气,只是无谓地意气用事

在拍摄当天的两个月前,我在位于玉电樱新町的志贺直哉先生家,首次见到梅原先生,经由志贺先生介绍认识。志贺先生将我拍摄的照片给梅原先生看,并且亲切地说「土门君想帮你拍照,什么时候给他一次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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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贺先生是位待客亲切有礼的人,对于梅原先生也相当友善,令人感觉很舒服。他将自己珍藏的倪云林《杜陵诗意图》等画作挂在壁龛,让我们观赏。

然而梅原先生却一言不发地背靠着柱子向后仰,当志贺先生说话时,偶尔「嗯、嗯」地点头,几乎没说什么像样的句子。这种态度在我看来相当傲慢,我在一旁越来越火大。

后来过了两个月,当我拍摄梅原先生时,原先对他的反感转化为对摄影的坚持。尽管如此,梅原先生与志贺先生是自《白桦》以来熟悉的老朋友,梅原先生略显傲慢的态度,应是在家中经营京都友禅批发的环境所养成,我对他发脾气,只是无谓地意气用事。

另外关于这段「激怒梅原龙三郎的故事」,后来又发生两、三段插曲,或许可说是惹恼梅原先生的报应,有机会再详述。以下先转述最近从画家朋友原精一那里听来的故事,作为结尾。

在战后,梅原先生以秀子为模特儿,画了好几幅油画与素描。这里所提到的秀子,不用说就是电影明星高峰秀子,梅原先生相当欣赏她,一幅又一幅地连续画了好几张画。秀子小姐说话本来就不会拐弯抹角,忍不住发作:「老师您真是没完没了。我已经不想再画下去了啦!」

梅原先生面对情绪爆发的秀子,慌张不已,低声下气地再三恳求,她才同意继续当模特儿。据说后来他向经常往来的画商中村铁透露「我现在明白上次土门君来拍我,当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