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年一部到1年两部，动画电影如何实现“工业化”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陶淘
编辑｜张昊
头图摄影｜邓攀
朝阳区一号地国际艺术园区，追光动画的两栋办公楼，自公司成立第一天起就坐落在这里。一栋名为“夸父”，一栋名为“后羿”，公司名“追光动画”也正是来源于“夸父追日”的传说。
近日，票房突破3亿元的动画电影《白蛇：浮生》背后的出品方正是追光动画，《白蛇》三部曲的票房至今已突破13亿元。除了“白蛇”系列，自2016年开始，这家公司便按照一年一部片子的节奏出品，屡有像《新神榜：杨戬》《长安三万里》这样的票房佳作。
追光动画成立于2013年，创始人王微，联合创始人兼总裁于洲，二人的教育背景均为计算机和管理学。在创立公司之前，他们分别为土豆网的创始人和高级副总裁。
见到于洲是在后羿楼三层的录音棚。在他看来，给“白蛇”系列下一个“国潮”的定义并不准确，潮流是阶段性、短暂的，而这家公司希望给行业和公众展示的，是在产品逻辑上不做追随者、有自己定力的一面。
追光动画是从出品的第四部电影——“白蛇”系列的第一部《白蛇：缘起》开始，才明确了“强类型、重情感、年轻向”为核心的创作方向。而从2016年起连推的三部 “合家欢”式原创故事，均在影院“折戟”，票房未过亿元。
关键时点能从原有内容战略中跳出，需要极大的勇气。彼时，行业最热的动画电影依然都主打亲子向，标杆式产品就是华强动画出品的《熊出没》系列。“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更接近核心观影群；从传统IP入手，我们这样的新厂牌才能有机会被认可。”他后来如此复盘这次转型的底层逻辑。
客观地讲，动画电影还不算是个大赛道。目前，只有华强动画和光线传媒旗下的彩条屋影业，能与追光动画的产出密度比肩。
彩条屋影业的受众与追光动画相近，其中，《哪吒之魔童降世》创造了单部作品票房的天花板——50亿元，《姜子牙》《深海》也具有较高影响力，但这家公司也不乏1000万~2000万元票房的电影。追光动画要稳定得多，近5年的票房始终稳定在3亿元以上。
在动画电影公司从业多年的王馨对两家竞对给出了对比分析：“彩条屋的动画比较日本模式，是强导演风格；而追光则更多是欧美动画大厂的风格，成熟、稳定，更具备公司气质，更工业化。”
“3年三部作品滚动式推进，以此保证每年能出产一部作品。”于洲如此归纳他理解的“工业化”。
这对应的是一个复杂的产能体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高度依赖人和智力的领域里。“要有内部优质的培养体系，能保证持续孵化核心创作人才，源源不断输送给项目。” 资深动画电影策划、创意制片人王双对《中国企业家》表示。
《白蛇：浮生》中的导演陈健喜、李佳锴，此前就是从一线制作人员成长而来。追光动画很早就开始搭建包括职业发展序列、上升通道、管培生的人才培养制度，刚建立的“追光动画学院”也是要进一步充实后备人才库。
规模在扩张，团队即将离开工作了多年的后羿楼与夸父楼，去附近更大的办公场所继续“追光”，这也成为这家公司势头正猛的一个切片。
与之相对应的是，于洲在一些层面的“克制”。他并不认为丰富IP衍生产品业务线是他当下最应该关心的要务，即便从去年开始这个领域就处在风口。而且，追光动画也尝到过甜头，去年夏天上映的《长安三万里》衍生的书籍——《长安诗选》，如今销量已破20万册。
“动画番剧我们不会做，因为产品形态和要求都不同。”他补充道，这同样是一个公众认为追光动画拥有资源禀赋的赛道。
真实，更真实
豆瓣上有网友评价《白蛇：浮生》：“终于回归到了我最喜欢的‘白蛇传’正统故事本身，许仙善良不失勇敢，小白在烟火气之中永葆侠气，小青一身少女的娇俏灵动，全片既求变新又不弃主旨。”
自2019年追光动画推出《白蛇：缘起》以来，这家公司逐步确立了“新传说、新神话、新文化”三个系列的长期规划。“白蛇”系列三部作品隶属于新传说系列，分别为传统《白蛇传》故事的前传、后传与正传，《白蛇：浮生》是该系列作品的第三部。
面临着“复刻还是颠覆”的难题，这也是团队最初先不做正传的原因。但 “不做正传，追光的白蛇故事就不完整，这成了我们心里的一个‘窟窿’，要补上。”于洲回忆，追光动画这才在最后一部启动正传改编。
在影片中，当代性体现在白蛇与许仙势均力敌：传统叙事之下，白蛇与许仙成婚，是因为前者报千年之恩，许仙只是一位善良却孱弱的大夫；而在这部故事新编中，许仙有自己的人物弧光，通过借力于法宝与法海抗衡，甚至不惜付出性命，使得夫妻二人的形象更加般配。这样的故事也更具有可信度：不管能力如何，在情感上对彼此倾情付出，就更值得去托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典。70后、80后、90后对白蛇传说的普遍认知，源自赵雅芝版本的《新白娘子传奇》。于洲更期待初次接触这个IP的10后，甚至15后，如何理解追光动画对这个经典IP新的诠释。
迪士尼近几年也将经典童话加以新编，在原有的故事根基上，调整了故事里女性形象的依从性弊病：诸如穿上骑士铠甲逃婚的爱丽丝（《爱丽丝梦游仙境》）、重构“坏女巫”心路历程和两代女性之间情谊的《沉睡魔咒》。
延伸到优秀动画故事应该具备的普遍要素，于洲将之归纳为：“打动人心的故事、令人喜爱和难忘的角色、可信的世界。”
除了比传统故事更具张力的许仙，《白蛇：浮生》中也保留了之前作品中观众喜爱的角色宝青坊主：妩媚、精明，起到了串联情节的作用；丰富了李公甫——许仙姐夫这个角色，以此打开了电影中的喜剧之匣。
可信度除了需要在更符合情理的故事逻辑中体现，还包括贴合“传说”的时空背景。
在《白蛇：浮生》项目启动之前，350多人的制作团队，分批去杭州、镇江做了采风，寻求西湖、河坊街、金山寺更真实的景物质感。这是追光动画延续多年的传统——整个团队、全部环节都在开始创作前去实景采风。
导演李佳锴分享，影片中呈现的宋代临安（今杭州所在地）街景，还参考了复制版的《清明上河图》，包括服饰、建筑、家具，还有市井文化：“我们一群人跟着画卷模拟白蛇的一天，去哪里买菜、逛街，有哪些贩夫走卒，许仙家的左邻右舍怎样，为了电影的‘舞台’更真实。”
于洲介绍，宝青坊戏班的表演涉及戏曲的内容，团队找到了专业戏曲演员做动作捕捉，还有中国戏曲学院的老师作为相关顾问。在去年《长安三万里》的制作中，很多专家也从文学与历史的角度参与到了审读剧本的阶段中。
这些细节都在追光动画一以贯之的视觉效果和美学风格中得以放大。《白蛇：浮生》的制作特辑中揭秘，影片中仅“盗仙草”的场面就有180多个镜头，12000帧画面。
中信出版集团生活美学事业部副总经理曹萌瑶是《白蛇：浮生》《长安三万里》相关书籍周边合作方的负责人，她主观地用“重塑”来表述追光动画对中国动画视觉和审美的价值提升。
“亲子向”到“年轻向”
不只《白蛇：浮生》，2019~2023年，追光动画出品电影的票房在不断验证其“工业化”的能力。《白蛇：缘起》《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白蛇：青蛇劫起》《长安三万里》，分别拿下了4.69亿元、4.56亿元、5.55亿元、5.8亿元和18.25亿元票房。
而且，上述提到的6部电影，豆瓣7分以上的数量达到4部，其中《长安三万里》更是达到了8.3分，在IMDB（全球电影行业权威排行榜）上达到7.6分，为2023年上映的中国电影之最高分。
而起初，追光动画的前三部电影——《小门神》《阿唐奇遇》《猫和桃花源》票房表现不佳，有董事会成员提议公司干脆转型成一家好莱坞动画代工公司。
转折点发生在2018年，创始团队不愿原创动画梦就此破灭。彼时，《白蛇：缘起》正进行中，公司的粮草近乎耗尽。于洲在非常时期拉到了华纳兄弟的投资，后者正打算进军中国市场，两者一拍即合。
最终，《白蛇：缘起》的票房超过4亿元。也是在那个时点，追光动画组建了智囊团、故事组和绿灯会（做决策），各个工种的能力进一步被放大。
创作方向的变化也是通盘的“棋眼”。2013年之前，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天花板是《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开心闯龙年》——1.65亿元，这也是几乎所有动画公司都定位于亲子市场的核心原因。
2016年，于洲和团队复盘《小门神》的“滑铁卢”，得出的结论很清晰：“合家欢”动画市场太拥挤了。
直到现在甚至都如此。拓普数据显示，2015~2023年，我国动画电影各个年龄段的供给失衡明显。“亲子向”占据了89%的产品数量，总票房占比却不足一半。
而二十几岁和全年龄段的市场聚集着电影市场最主流的观众，却缺乏动画电影产品。从单片平均票房来看，“亲子向”更是只有“年轻向”的1/4，“全年龄向”的1/20。
2015年夏天，一个中国动画产业的标杆性事件也验证了国内非亲子向动画电影的市场潜力。国产全年龄向作品——《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狂揽9.56亿元票房。
这些共同促成了追光动画向成年观众的转向。于洲还透露，在众多可供挖掘的素材中选择《白蛇传》，是因为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小门神》的成绩不佳，让我们也意识到纯原创作品对新的厂牌来说挑战非常大，要从经典IP做起。”
媒体人、专栏作家洪晃告诉《中国企业家》，追光动画有了“人缘”。她是王微的好友，在她看来，这家动画公司转向之后，开始有了自己的忠实受众群体。
“追光继承了互联网的产品思维和工业化思维，他们通过市场检验来不断迭代产品、优化体系，所以才会有目前的多个IP系列，凝聚成追光动画厂牌。”王双说。
产能翻番
如果说5年前《白蛇：缘起》攻下年轻受众，是因为产品策略。那后来的5年，追光动画连续“复刻”成功，则要归功于这家公司渐趋完善的工业化体系。
早在第一部作品《小门神》开启时，追光动画就搭建了每部电影为期3年的制作周期，具体分为项目开发、设计、故事板、剪辑、三维分镜、模型、绑定、材质、动画、角色特效、场景特效、灯光、数字绘景、后期等14~15个步骤。电影完成制作后，整个团队还会对整体制作流程进行复盘，分不同环节总结经验，历时3个月左右。
“我们会一天不差地完成工作，哪怕是特殊时期远程办公也可以，所以预算不会超期。”于洲透露。
如今，追光动画的产能节奏从3年一部升级到1年一部，而且每年是3个项目同时滚动进行。
人才培养体系是搭建工业化体系的重要一环。管培生制度在追光动画已经持续了好几届了，职业发展序列也在六七年前就开始实行。于洲介绍，职业上升通道分为管理序列和专业序列，前者可以升级为总监、导演，后者能升为高级动画师、专家级动画师。追光动画不论资排辈，一些冒头的95后年轻人已开始担任总监职务。
在《白蛇：浮生》中担任导演的陈健喜、李佳锴，此前的职务分别是动画师和故事板。“故事板”指的是在动画制作前期阶段，负责将剧本文字描述转换成故事进展图画的人。此外，《白蛇：缘起》《新神榜：哪吒重生》等作品的导演赵霁，也是在内部历练后成为了导演。更早之前，他在《小门神》等多部片中担任剪辑师。
后羿楼三层，采访于洲的录音棚外，追光动画学院的学生正忙于最新的课业。他们是学院招收的首届学生，共15人，培训周期为“6+2”，前半年主要由内部总监和外部全职教师上课，后2个月会参与到追光动画的项目制作中。
开办学院正是因为人才在内部供不应求。追光动画计划在2年内将产能再提升100%，2026年的出品速度提升至1年两部，也就是6个项目滚动制作。这意味着2025年底之前，这家公司的规模就要从300多人扩张到近600人。“相当于把一个创作团队再复制一个出来。”于洲说。
尽管有着规模翻番的目标，但于洲并不打算同步推进新领域的拓展。
今年春节《长安三万里》与央视春晚合作，对IP推广效果显著，这两年追光动画的书籍周边也卖得不错。但在于洲看来：“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现阶段最重要是做好电影内容。”
许多动画公司都大屏、小屏“两轮驱动”，力图寻求IP价值的最大化。比如上海美术制片厂的剧集《中国奇谭》爆火之后，动画电影《小妖怪的夏天》即将上映。追光动画同样不打算跟进该策略，去开辟针对小屏的剧集业务。“这是不同的产品形态，逻辑思路不同。”于洲说。
但毕竟，院线电影的票房有其不确定性。于洲没有避而不谈：“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电影完成后，能走多远交给市场。至少当下，我们团队已经身经百战，已经没有明显的短板，票房可能六七亿元，也可能十几亿元，我们希望作品的影响力能不断提升。”
对于一家公司来说，专做一件事是成败的一体两面：产品类型的单一可能加剧企业的风险，追光动画就曾经历过，但专一也可以在垂直赛道打造更优质的产品。在追光动画第二个十年开启之初，它打算先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文中王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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