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初,重庆解放不过半月,嘉陵江两岸仍飘着硝烟味。一个用麻布包着孩子的妇人,抱着不到三岁的彭云,站在曾家岩坡口,怔怔望向山城上空新升的红旗。她叫谭正伦,33岁,出身川东农家,此刻却成了两位烈士遗孤惟一的依靠。街边熟人悄声问她:“你家人呢?”她只是摇头,“都在前头了。”这一天,谭正伦才确信丈夫彭咏梧与江竹筠均已牺牲,自己的身份也从“彭家幺姐”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娘”。

追溯六年前,一封薄薄的信把她的人生轨迹扭转。1943年春,川东游击区形势吃紧,地下党组织嘱咐彭咏梧“尽快切断外部联系”,连给老家带口信都被严格禁止。谭正伦还在老屋纺纱,她省下一分一厘,只为替丈夫偿债。不得不说,那个年代农户凑齐十块银元并不容易,可她硬是做到了。她没想到,随之而来的却是长达六年的音信杳然。

1947年夏,重庆沙坪坝。江竹筠与彭咏梧奉命重返川东之前,最头疼的就是孩子彭云的去处。江竹筠提议:“托付给你原来的家吧。”彭咏梧沉吟良久,留下短短一句:“幺姐心宽厚,肯定愿意。”组织当即备好交通证件与路费,江竹筠写下那封后来改变三人命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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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措辞谨慎,先讲形势、再谈抚养,末尾才轻描淡写告知“已与咏梧同志组成革命家庭”。字字平实,却像闷雷。谭正伦读完,手指发抖,但她最终把炉灶上的番薯端下来说:“革命要紧,个人恩怨算什么!”这番话给邻里留下深刻印象。

秋天,她卖掉祖屋,偿清外债,拎着布包带儿子彭炳忠翻山越岭赶往重庆。在山城石梯的夜雨里,她第一次见到彭云。孩子睁着黑亮眼睛咿呀叫“娘”,那一声把她的心都喊软了。从此,她一肩挑起两个孩童的生计与安危。

1948年底,白色恐怖升温。谭正伦觉察特务盯梢,决意做出最艰难选择:将亲子彭炳忠送入观音岩孤儿院。办手续那天,院长诧异:“舍得?”她咬牙:“先保住小的,再图日后团聚。”短短一句,道尽母亲隐痛。值得一提的是,这所孤儿院地下党交通员暗中协助,经她介绍,多名烈士子女先后得救。

重庆解放后,谭正伦抱着彭云寻找江竹筠,却只在渣滓洞名册上找到冰冷的牺牲日期。随后,她从老同志处获悉彭咏梧已在1948年川南战斗中牺牲。接连噩耗袭来,她曾在朝天门码头停步良久,另一位老太太递给她一杯凉茶,她没有落泪,只说:“我得活下去,孩子们还在等饭吃。”

山城秩序重建,政府开办烈属优待所,她谢绝了免费供养,挑起竹箩贩卖水果补贴家用。周围人惊叹她的韧劲,她只淡淡一句:“总得让他们堂堂正正长大。”彭云渐渐懂事,经常陪“母亲”进货。有人闲话“收养的孩子哪有亲生亲”,彭云一回到家就问:“娘,我是不是拖累你?”谭正伦摸摸他头:“娘有两个儿子,没有谁拖累谁。”

1965年,彭云考入哈军工。这所学校对烈士子弟开放军事尖端专业,对成绩要求极高。报到那天,谭正伦只在重庆北站捏着车票目送列车开走。旁人替她惋惜路费太高,她摆手:“娃娃前途值钱。”后来彭云毕业分配沈阳,扎根国防工业,一干就是十几年。

1970年代初,彭炳忠辗转找到母亲,兄弟相认场面动容。邻里都说这是好报应,但谭正伦提醒二人:“你们姓彭,也姓江,身上都背着牺牲者的期待,可别互相埋怨当年的孤儿院。”这句叮咛,让兄弟情分更加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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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廿二,谭正伦清晨还在同邻居商量去北京看彭云一家,午后突感头晕。送医途中,脑溢血爆发。弥留时,她反复念叨两个名字。医生听不清,以为老人口齿不清,只有陪护的街道干部懂——那是两个儿子的乳名。17时34分,她安静离世,遗物只有一张发黄的烈属证、一串补丁缝过的钥匙,以及江竹筠当年的半截铅笔。

噩耗传到沈阳,彭云连夜坐车南下;成都郊外机械厂的彭炳忠则搭最早班机抵渝。灵堂里兄弟第一次共同点燃三炷香,分别敬给江竹筠、彭咏梧、谭正伦。彭云哽咽:“娘没享过什么福。”彭炳忠回答:“她心里有革命,有我们,这就是她的福。”

多年后,同事询问彭云童年,他极少提及那段颠沛岁月,只简单一句:“家里教过我一句话——先顾大局,再顾自己。”外人听来平淡,但背后是一个普通川东妇人用一生写下的注脚:在烽火年代,血脉和责任从不矛盾,选择担当,便是对牺牲者最沉默却最有力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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