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母头 画|马桶
上世纪八十年代,你一定记得那样一个难忘的下午:闷热,僵持,充盈的热气包裹着潮湿,路上的人以为自己在水里,水里的人以为自己在锅里熬汤。
最重要的,是太阳上有一颗混黑的点,科学的解释是磁场爆发诱发的太阳黑子,但那时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只认为这是某种不祥之兆,我们的主人公小李,更是认为它像苍蝇般毁掉了自己原本风平浪静的人生。
故事的开始,河西第二纺织厂的小李蹬着他的破三轮慢慢往家赶。为了挣结婚的彩礼钱,他通常在下班后会骑着这辆三轮车去跑跑运输,但今天厂里难得下班早,加上天气热得像蒸锅,他只想尽早回家,去享受难得的清闲。
车轮旋转驶入职工小区,菜场西侧的树荫下,两名赤身壮汉正紧扎马步。他们是锅炉厂的杨氏两兄弟,平日无事可做时就爱操练气功。只见其中一个头顶锃亮,手执一根两米长鞭,粗狞的麻绳朝前挥去,这是哥哥;而另一个尚留了个寸头,下盘稳健地半蹲着,后背承受住鞭子重重一击,这是弟弟。霎时,响亮的鞭笞皮肉声在菜场炸开,脆而不粘,比陷进案板的剁肉声更干净。鞭绳在男人油亮的皮肤上落下一条条小臂长的红痕,但也止步于此,皮肤依然光滑,甚至未渗出半滴血珠。再看他的面庞,红里透着油光,双眼有神,精明得像见了荤腥的狼崽。
练完那刀枪不入的金钟罩,兄弟二人又升起火把,将燃烧的火苗吃进嘴里,咽下喉管,张嘴的那一刻焰火已然消失在口中。他们额角的汗珠像蜂蜜滑落瓶身一样浓稠,小孩吓得捂住双眼,又忍不住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悄悄观望,只见兄弟二人重新张嘴,凑到唇边的火把又再度燃起,仿佛火焰在他们体内走了一遭,最后重新回到了原位。
这就是他们自成一派的气功绝学,当年名噪一时,连赶着回家的小李也不知不觉中停下观摩,口干舌燥。
“小李,箇早就下班哒?”杨哥扯下毛巾擦去满脸热汗,二人正巧对上目光。
小李点着头朝他憨笑。
杨弟补充:“等下一起来打双百分啊。”
“再看啰,天气太热哒。”礼貌的回绝点到为止,小李继续蹬着他的三轮车往家的方向去了。
凉席被体温浸得温热,风扇呼呼吹热风,重新刮上一层单薄的凉爽。小李回到了这张梦寐以求的床榻,但心中的燥热始终难消。
他听着胸腔里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沉,他想起杨家兄弟让人不舒服的眼。
这倒不是刻意的贬低,毕竟烈日当头,人在太阳下被汗和油渍浸泡得发腻,每逢小李对上那四颗油腻腻的眼球,心里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因着这股不自在,他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转而漫无目的地朝着菜场走去。
果然,兄弟二人已在牌桌前坐好,来凑桌的还有个从台球室拉来的年轻人。三人见到小李折返,都明白人凑齐了,不多时便坐上了桌子的四方。
杨哥和年轻人搭档,小李和杨弟配合。开局三把打得中规中矩,各有输赢,越到后面杨哥那一组赢得越多,配合得也好。杨弟脸上的肉僵了,心里有火不好冲自家哥哥发脾气,就有意无意给对面的小李甩脸。
终于,在连输四把后,杨弟忍无可忍将牌摔在桌上,力道之大,有几张牌的角都磕出折痕:“不是让你留着方块副啦?眼瞎看不懂暗示?”
“你给我什么暗示?”小李握着自己的牌,语气不卑不亢。
事情按理说到了这一步,再打个圆场就能过去。可偏偏小李没看清对面人的怒意,愣是又补充一句:“那上一轮我出AK大的时候,你明明有王不出,非要拆对子送分,你、你何式不讲……”
杨弟气得面颊通红,刚练完气功的脸上滚烫冒着光,头顶甚至显出丝丝蒸汽,听了小李的辩驳更是直接起身将牌桌掀翻到身侧,冲上前两手紧攥小李衣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讲卵呢讲!入(nia4)你妈妈屄!”
年轻人迅速上去拉架,杨哥却还是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直到小李惊慌的目光瞥到他身上时,他才像刚走入这场争端一般,下意识去拽了拽他的弟弟。
“好哒好哒,和气生财!”杨哥拍拍二人,语气中的笑意不加掩饰,从始至终他都不把小李当回事。
伴随杨弟的松手,小李一屁股摔在地上,尾椎一阵钝痛袭来,害他在地上打了个哆嗦。
自下而上的视角仰视着这兄弟二人,他感到一股莫大的屈辱,但望向那一身的腱子肉,又只能暗暗咽下这口气。
“你走啰,今天莫让我再碰到你!”
小李一听,沉默着跑了。在杨氏二人的奚落中,在旁人窃窃私语中。
回了家,他仍在大口喘息,急促的呼吸声冲撞着小房间的各个角落,连绵又刺耳。
风扇将他稍长的鬓发吹起,蹭过脸颊;细腻又烦躁的痒,折磨着他心中脆弱紧绷的弦。
那兄弟二人,仗着自己会些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江湖功夫,就在社区里招摇个不停,尽管没真的横行霸道过,但哪个能料到,万一哪天会有问题呢?今天的事本来就是杨弟的问题,对吧?打个牌这么大火气做什么?他们今天敢这么对我,明天就敢把拳头对向老弱病残,这种人,简直就是潜在的杀人犯……
太阳越来越黯淡,窗外的红霞软在小李的脸上。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平白无故就被打了,就像想不通为什么本该在出门前关停的电风扇,此刻却还在恼人地转。
于是他抄起挂在厨房的剔骨刀,走出门前一脚踹翻电扇,等来到广场时,杨氏兄弟正夸夸其谈。
“自己不会打就泻(xia4)皮,还把别个作宝搞。”
“等他再来啰,我两三下就把他搞翻哒!”
小李脚步轻似无声,这让那两人丝毫未觉察危险的迫近。
直到背后的阴影笼到身上,杨弟才转过身去,来者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一把尖刀便刺入上腹,滚热的血沿着尚未没入皮肉的刀身缓速溢出。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除了杨哥,见自己亲弟弟被捅,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挡,而此时小李双目恍惚,抽出血光淋漓的尖刀,转身直直捅穿杨哥剑突,霎时间,一口鲜甜的血从杨哥嘴里喷涌而出,溅了小李一脸。
他终于在模糊的血光中找回一丝理智。他杀人了,一个?又或者两个都杀了。他们不是练了二十年气功,坚如磐石,百毒不侵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地……
他见过有人在广场杀年猪,猪肉被热水洗了一道后用刀尖破开,从猪头一路破到肚子。现在他手里握着刀,刺入人的身体时那触感就好似在切割一坨猪肉,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金钟罩和铁布衫,而是脆弱的皮肤和柔软的脂肪。
杨哥渗血的声带开合着,在他支离破碎的气音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前,小李又一次将刀插入他的身体。
温热的血沿着小李掌心的纹路凝成蜿蜒的河,腥的,臭的,像鱼摊案板上两腮开合、奄奄一息的草鱼。倒地的人双眼也几近濒死,他身上冒着虚汗,在小李看来,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我不是……这怎么……”
三刀完毕,这把小刀完成了它一生中最盛大的使命,跌落在地。而它的主人小李,已在众人的诧异中落荒而逃。
六点赶上菜场收摊,人不算太多,残阳落日,等行人纷纷回神,竟无一人知道小李的踪迹。大家只能一边手忙脚乱送兄弟俩去医院,一边四处寻找小李。
夜色渐浓,救护车僵长的鸣声变成警车呼啸,居民和警察齐齐出动,把小区翻了个底朝天,竟无一人寻到小李的下落。
直到同厂的一名同事出了小区,在通往某田地的小路上游荡。路上漆黑,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此时街灯突然一闪,光下赫然出现一道人影,形态佝偻,干瘦,步子小得像在原地踏步。
他悄悄上前,拍拍行人的肩膀,对方一回头,同事才发现,此人果然是众人苦苦寻找的小李。
但二人对视时,同事被那目光吓了一跳:只见小李眼窝凹陷,神色恍惚,丝毫没有傍晚时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仿佛苍老了三十岁。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没人猜到他这一晚都想了些什么。
“他们两个怎么样?”小李问。
“他们都好,抢救过来了。你也别冲动,和我一起回去。”
这话说出口时,同事正心虚地结巴,其实小李捅杨哥的第二刀扎破了大血管,杨哥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没了命,而杨弟命保下来了,但还是卧床不起。
小李也知道,这不过是劝他回头是岸的谎言。
这条路不通往他家,也不通往派出所,这一晚他只漫无目的地走,原想过回娘老子家避避风头,可时间不等人,他终究没这个机会了。
小李沉默着,跪在路中央。他朝月亮最后一点残影磕了个头,起身,嘴角噙着惨淡的笑。
他对同事说:“走吧。”
那之后,人们只在广播里听说过小李的下落。听说他被判了无期,当年经历过这场纷争的人一个个消声觅迹。
我还听说小李在当时口碑很好,无不良嗜好,又是在厂里当的班长,可谓前途无量。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多数人只需恪守自己的底线去过好平淡的一生,可堕入深渊的契机,往往只需一张扑克牌。
我见过理发铺一刀断人三千烦恼丝的孟一刀,见过菜场两刀划开豆腐肌理,双眼如量尺一般的张二刀,他们是靠着自己的活计,在江湖的一角留下片刻芳名。
但李三刀的成名之路却弥漫血腥。我不由想起数四十年前的下午,蝉声尽退,热气蒸蒸,肉铺的猪肉已围满不知餍足的飞蝇。李三刀分秒间三刀取人性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做这一切不为江湖道义,不为父老乡亲,或许只因为那年夏天,太阳过分毒辣。
奇哉怪哉,此刻阴风拂过,冷汗便在我身上晾成了盐。抬眼望去,老一辈的目光里只剩惋惜。
作者——水母头
长沙妹坨,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水母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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