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风里都带着灼人的麦秸味。
我去公社供销社买盐,柜台后坐着的是我高中同学赵紫萱。
她低着头找钱,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回到家才发现,那旧手帕包着的零钱里,竟多出了整整五块钱。
五块钱,在当时足够一个农家半月嚼用。
我连夜折返,想把钱还给她。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煞白。
窗口几乎是被她慌乱地推合上,只留下硬邦邦的三个字:“你拿走!”
那一夜,我捏着那五块钱,炕席好像长了钉子。
次日晌午,我正对着那钱发愣,院门响了。
赵紫萱的母亲曹丽蓉,拎着两盘红皮鸡蛋,笑容满面地跨进了我家门槛。
她对我爹娘热络得像是多年未见的亲戚。
寒暄不过三句,她便拍着腿,声音亮堂地说道:“那多找的五块钱,就别提还不还的了!”
“就当是婶子给俩孩子提前添的喜钱,贴补着将来结婚置办缝纫机用!”
我爹娘的茶碗停在半空,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盐袋子静静躺在灶台边,可我知道,我平静的生活,从此被这五块钱砸出了深深的漩涡。
这漩涡下面,藏着算计,藏着眼泪,或许,还藏着某个我尚未看清的、危险的真相。
01
那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爹从炕上喊了起来。
麦子收完了,地里等着施肥,人身上也像被暑气抽干了力气。
娘从灶膛边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递过来一个空盐罐子。
“光华,盐见了底,晌午还得腌菜。去公社供销社跑一趟吧。”
我接过罐子,掂了掂兜里娘给的皱巴巴的毛票。
心里默默算着,一斤盐一毛七,剩下的钱,或许还能给娘捎包针线。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土路被晒得发白,踩上去软塌塌的。
路两旁的玉米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知了的叫声撕扯着空气。
走到公社大院门口,那排红砖房就在眼前。
供销社是其中最敞亮的一间,绿色的木门板半开着。
玻璃柜台擦得亮堂,后面货架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商品。
平日里这里总是聚着些闲话的人,今天却意外地冷清。
我掀开防蝇的竹帘子,一股混合着煤油、糖果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里有个穿着浅蓝衬衫的背影,正踮着脚整理货架顶上的布匹。
“同志,打一斤盐。”我出声招呼,把盐罐子和钱放在柜台上。
那背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了一下。是她,赵紫萱。
高中毕业两年多,同学们像撒出去的豆子,各自滚进了生活的缝隙。
听说她托了关系,在公社供销社当了售货员,这是份让人羡慕的“商品粮”工作。
她比念书时清瘦了些,两根乌黑的辫子整齐地搭在肩前。
蓝色的确良衬衫衬得她肤色很白,只是眉眼间少了学生时代的鲜活。
添了一丝说不清的沉静,或者说,是沉郁。
“郑光华?”她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
“是我。赵紫萱,你在这儿上班啊。”我点点头,竟有些局促。
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又去摸柜台上的盐罐子。
“嗯,来了快一年了。”她垂下眼,走到盐箱旁边。
拿起铁皮铲子,舀起盐,过秤。动作有些慢,带着点刻意的小心。
竹帘缝隙透进的光柱里,灰尘缓缓浮动。
店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盐粒滑进罐子的沙沙声,和她略显清浅的呼吸。
“听说你在家……帮忙?”她忽然问,依旧没抬头。
“嗯,种地。还能干啥。”我扯了扯嘴角,心里那点因为遇见老同学的微澜。
很快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她点点头,没再接话。
秤杆高高翘起,她取下盐,用旧报纸包好罐口,系上纸绳。
然后走到柜台后面,打开那个掉漆的木钱盒,准备找零。
就在她低头数钱的瞬间,我看见她捏着纸币的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又像是竭力忍着什么。
窗外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那声音过后,店里显得更静了。她把找零的几张毛票和两个硬币。
仔细地叠在一起,递给我。指尖冰凉,轻轻碰触到我掌心。
“正好。你拿好。”她说完,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整理身后的货架。
似乎不愿再多交谈。我道了声谢,拿起盐罐子。
走出供销社时,竹帘在身后啪嗒落下,隔开了里面那个安静的背影。
和外面白花花的、喧腾的世界。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
这趟寻常的买盐,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一连串我无法预料的、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涟漪。
02
回家的路上,日头越发毒辣,晒得头皮发烫。
我一手抱着盐罐子,一手揣在裤兜里,捏着那叠找零。
心里却总是晃着赵紫萱方才的样子。
念高中时,她坐在我斜前方,总是安安静静的。
作文写得极好,语文老师常拿她的本子当范文念。
那时她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后来高考,我们都没考上。她似乎哭了一场,再后来就没了音讯。
没想到再见,是在供销社的柜台后面。
她身上那种沉静,如今细想,似乎并非全然是工作带来的稳重。
倒像是一层薄薄的、脆硬的壳,罩住了什么别的东西。
尤其是找钱时那微微一颤,和指尖的冰凉。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树荫下聚着几个摇蒲扇乘凉的老太太。
看见我,王奶奶眯着眼招呼:“光华,大热天跑公社去啦?”
“嗯,买盐。”我停下脚步,应了一声。
“见着供销社那闺女没?老赵家那个,叫紫萱的。”
另一个李婆婆插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的意味,“听说……”
她话没说完,被王奶奶用蒲扇轻轻拍了下胳膊。
“就你话多。”王奶奶瞪她一眼,转而对我笑道,“快家去吧,你娘等着盐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留了意。走出不远,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零碎的嘀咕。
“……那家事儿可不少……”
“……她娘曹丽蓉,厉害着呢……”
声音断断续续,被热风吹散。我摇摇头,乡下就是这样。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成满村风雨。只是不知,这风言风语。
和赵紫萱那层沉郁的壳,有没有关系。
到家时,娘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裳。看见我,撩起围裙擦擦手。
“回来啦?盐买着了?”
“买着了。”我把罐子递给她,顺手掏出找零,“娘,钱。”
娘接过去,就站在太阳地里,一张一张仔细地数起来。
数了一遍,她“咦”了一声,又低头重数。
手指捻着那几张毛票,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光华,这钱不对啊。”娘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是记错给多少钱了?”
“没错啊,您给了五毛,盐一毛七,该找我三毛三。”我凑过去。
娘把手里的钱摊开:“这是一毛,两毛,五毛……八毛三。多了五毛。”
她又抖开那两张一毛的纸币,下面赫然还躺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五元纸币!
绿色的,崭新的,在太阳下有些扎眼。
我和娘都愣住了。五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够买三十斤盐,够割好几斤肉,够我一个壮劳力在地里挣好些天。
“这……这是咋回事?”娘的声音有些发紧,“光华,你是不是掏钱的时候带出来的?”
“没有,娘,我兜里就您给的那五毛。”我心里也乱糟糟的,“是不是……赵紫萱找错了?”
“找错了?”娘捏着那五块钱,像捏着块烫手的炭,“多找五毛还能说得过去。
这整整五块啊!她一个售货员,账目上差了这么大窟窿,可不得了!”
我想起赵紫萱找钱时微颤的手指和苍白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莫非她那时就知道错了?可为什么当时不说?
“不行,这钱不能要。”娘斩钉截铁,“咱家虽穷,不能贪这便宜。
再说了,那可是你同学,真让她赔上这五块钱,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
赶紧的,趁着天还没黑透,给人送回去!”
娘把五块钱和那叠零票重新叠好,塞进我手里。
又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路上小心点,跟人家好好说。”
我捏着那叠带着娘手心温度的钱,心里沉甸甸的。
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给西边的云镶上了金边。
夜幕很快就会降临。我应了一声,转身又踏上了去公社的路。
这一次,脚步不再轻松,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赵紫萱接过钱。
数钱,递钱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颤动的指尖,究竟意味着什么?
03
赶到公社时,天已擦黑。供销社的绿门板关上了。
只留下旁边一扇小窗口,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那是为了方便夜里急需的社员买东西留的。
我走到窗口前,敲了敲玻璃。里面传来窸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窗口被从里面拉开一小半。
赵紫萱的脸出现在灯光里,比下午时更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看见是我,她明显地怔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郑光华?你……你怎么又来了?落下东西了?”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我把手里捏得发烫的钱递到窗口:“赵紫萱,你下午找钱,找错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叠钱上,尤其是最上面那张崭新的五元纸币。
瞳孔猛地一缩,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窗台。
“多找了五块,还有五毛。一共五块五,还给你。”我尽量让声音平稳。
希望她能接过去,这事就算两清。毕竟谁都有疏忽的时候。
可她盯着那钱,如同盯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非但没有伸手来接,反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不是的!”她急促地否认,声音带着颤抖,“我没找错!你拿走!快拿走!”
她甚至伸出手,不是来接钱,而是试图把我的手推离窗口。
指尖冰凉,力气却出奇地大,带着一种绝望的抗拒。
“赵紫萱,这明明就是多找的……”我试图解释。
“我说了没找错!”她打断我,语气近乎尖锐,眼里瞬间漫上水光。
“这就是你的钱!你拿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快走!”
她说完,不等我再开口,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
“砰”地一声,狠狠将那小窗户关上了。木板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
灯光被隔断,只剩下窗缝里透出的几缕微弱光丝,映着我僵在半空的手。
和手里那叠莫名其妙的钱。我站在紧闭的窗口前,半晌没回过神来。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狗吠和凉意。我完全懵了。
还钱怎么还出错了?她为什么是那种反应?恐惧,抗拒,甚至带着哀求?
这不像是简单的找错钱,倒像是我无意中撞破了什么她极力想掩盖的秘密。
而那秘密,似乎就藏在这五块钱里。站了许久,窗内再无动静。
只有隐约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证实里面的人并未离开。
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我心头。最终,我叹了口气。
把钱小心地揣回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转身,慢慢往回走。
来时匆匆,回去的路却显得格外漫长。夜色浓稠。
手电筒的光柱只能照亮脚前一小块地方。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赵紫萱关窗前的眼神和话语,还有那压抑的哭泣。
这五块钱,到底牵连着什么?为什么她宁愿自己担着亏空的巨大风险。
甚至可能是责罚,也坚决不肯收回?回到家,爹娘都没睡。
堂屋里点着煤油灯,灯焰跳跃着。见我回来,娘连忙问:“还回去了?”
我摇摇头,把那叠钱又掏出来,放在桌上。
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隐去了她哭泣的细节。
爹听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眉头锁成了疙瘩。
娘也一脸不解和担忧:“这孩子是咋了?五块钱不是小事,她怎么……”
“怕是有什么难处。”爹磕了磕烟锅,“曹丽蓉那个人,精明要强。
对闺女也管得严。兴许是紫萱丫头怕她娘知道她工作上出了岔子,要打骂?”
这解释似乎合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仅仅是怕母亲责骂。
会让她恐惧慌乱到那种地步吗?那一夜,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
怀里那五块钱像个烙铁,烫得我心口发慌。窗外的月亮很亮。
冷冷地照着寂静的村庄。我知道,这事,恐怕还没完。
04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下地干活。锄头抡起来都感觉沉甸甸的。
脑子里总盘桓着那张绿色的五元纸币,和赵紫萱苍白的脸。
晌午回家吃饭,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陌生女人的说笑声。
声音亮堂,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络。
我推开门,看见院子里枣树下的石桌旁,除了爹娘,还坐着一个女人。
约莫四十多岁,穿着簇新的碎花短袖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在脑后挽了个髻,脸盘圆润,眉眼精明。
正是赵紫萱的母亲,曹丽蓉。石桌上,赫然摆着两盘鸡蛋。
用红纸绳仔细地捆扎着,码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看见我进来,曹丽蓉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容。
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像是在估算着什么物件。
“哟,这就是光华吧?都长成大小伙子了,真精神!”
她走过来,竟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下地刚回来?累了吧,快歇歇。”
我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看向爹娘。
爹闷头抽着烟,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娘则勉强笑着,招呼我:“光华,这是你曹婶子,紫萱她娘。”
“曹婶子。”我低声叫了一句。
“哎!”曹丽蓉响亮地应着,又把我按到石凳上坐下。
“瞧瞧这孩子,多实诚,模样也周正。光华他娘,你们可真有福气。”
她转头对我娘说,语气亲热得仿佛我们两家是多年世交。
娘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是起身:“他婶子坐,我去添点水。”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曹丽蓉却浑然不觉,又转向我爹。
“他叔,这两年光景还行吧?我看你们家这院子收拾得挺利落。”
爹“唔”了一声,算是回答。曹丽蓉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
指着那两盘鸡蛋:“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这点鸡蛋。
自家鸡下的,新鲜,拿来给孩子们补补身子,别嫌弃。”
“这……这怎么好意思。”娘端着水壶过来,连忙推辞。
“有啥不好意思的!”曹丽蓉按住娘的手,笑容更深了些。
眼风却似有若无地扫了我一眼,“咱们两家,往后说不定更亲近呢!”
这话一出,爹娘都愣住了,我也心头一紧。
曹丽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
确保左邻右舍只要留心都能听见。
“光华他娘,他叔,有件事呢,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她放下杯子,正了正神色,脸上依旧带笑,眼神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昨儿个光华去供销社买盐,我家紫萱那丫头粗心,找钱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多找了五块钱,是吧,光华?”
我点点头,心悬了起来。
“嗨,你说这事闹的!”曹丽蓉一拍大腿,“紫萱回家跟我说了。
我一听就批评她了,工作怎么能这么马虎!”
“可后来我一琢磨啊,”她话锋一转,脸上笑开了花。
“这钱呢,也别还来还去的,生分了。我看光华这孩子就挺好。
老实,厚道,模样品性都没得挑。跟我们紫萱又是老同学,知根知底。”
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目光在我和爹娘脸上逡巡。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那多找的五块钱,就别提了!就当是婶子我。
提前给俩孩子添的喜钱,贴补着将来结婚,置办缝纫机用!”
“哐当”一声,是爹手里的烟袋锅子掉在了石桌上的声音。
娘手里的茶碗也晃了晃,溅出几滴水。我僵在原地。
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蝉在同时嘶鸣。结婚?缝纫机?
用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五块钱?这都哪跟哪啊?
曹丽蓉看着我们一家三口震惊失语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这事呢,就这么说定了。
回头挑个好日子,咱们再细商量。鸡蛋你们留着吃,我先回了。”
说完,她也不等我们反应,风风火火地就朝院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还回头扬声道:“他叔他婶,留步,不用送!”
直到她那碎花衫子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我们一家还像泥塑般呆坐着。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那两盘红皮鸡蛋。
照着我爹铁青的脸,我娘苍白惶惑的神情。
和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五块钱的债。
就这么轻飘飘地,变成了一桩强买强卖的婚约?
而我,甚至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05
曹丽蓉走了好一会儿,院子里还弥漫着一种僵滞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那两盘鸡蛋静静地摆在石桌上,红纸绳扎眼得很。
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见证了一场荒唐“婚约”的降临。
爹猛地抓起掉在桌上的烟袋锅子,狠狠地往石桌上磕了几下。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着。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娘也回过神来,脸上血色褪尽,手指绞着围裙边。
声音发颤:“她曹婶子……她怎么能……光华,这到底咋回事啊?”
我看着爹娘惊怒交加的样子,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水的麻。
乱糟糟,沉甸甸。我把昨天买盐到今天曹丽蓉上门。
前前后后所有细节,包括赵紫萱异常的慌乱和拒绝,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爹听完,沉默地装了一锅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
深深吸了一口,浓烟喷出来,笼罩着他紧锁的眉头。
“这事,不对劲。”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曹丽蓉那个人。
无利不起早。她家紫萱是吃商品粮的,眼界高着。
怎么会突然就看上咱家光华,还上赶着用这种……这种方式提亲?”
娘也点头,忧心忡忡:“是啊。再说,哪有女方家这样上门说亲的?
还带着东西,话里话外板上钉钉似的,这不是逼着咱们认吗?”
“那五块钱,”爹沉吟着,“是关键。紫萱丫头死活不肯收回。
她娘一来,不仅不提还钱,反而把它说成‘喜钱’。我看呐。”
他磕掉烟灰,眼神变得锐利,“这五块钱,怕不是找错那么简单。”
我心里一凛。不是找错?那是什么?故意多给的?
可赵紫萱当时那恐惧的样子,绝不是故意为之。
“光华,”爹看着我,语气沉重,“这亲事,咱不能认。
不是紫萱丫头不好,是这事儿来得邪性,背后肯定有文章。
咱家穷,但骨头不能软,不能让人这么不明不白地拿捏住。”
“对,不能认!”娘也坚定起来,“那鸡蛋,还有那五块钱。
咱都得想法子还回去。干干净净的,不能落人话柄。”
话虽这么说,可怎么还?曹丽蓉今天那架势。
摆明了是要把这“婚事”嚷嚷得人尽皆知。
如果我家断然拒绝,于赵紫萱一个姑娘家的名声会怎样?
于我们家,会不会被指责“占了便宜还拿乔”?
而且,赵紫萱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她是被迫的,还是同谋?
她昨天的眼泪和恐惧,难道是因为早知道她母亲今天的计划?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思绪,越勒越紧。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继续下地。锄头落在土里,心思却飘得老远。
村头巷尾,似乎比平日多了些窃窃私语和探寻的目光。
曹丽蓉那响亮的一席话,果然像风一样刮遍了小村。
收工回来,路过井台,几个洗衣裳的婶子看见我。
互相递着眼色,压低声音笑着说什么“喜事”、“缝纫机”。
我脸上发烧,低着头快步走过。回到家,娘已经把鸡蛋收进了屋。
但愁容并未散去。“下午东头你王婶来借箩筐,拐弯抹角打听这事。”
娘叹了口气,“我说是误会,人家嘴上应着,眼神可不信。”
爹蹲在门槛上,闷声道:“人言可畏。曹丽蓉这是先下手为强。
把咱们架到火上了。”夜里,我再次失眠。
那五块钱在枕头下压着,像个滚烫的烙印。
不行,我必须找赵紫萱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若是不愿,为何不反抗?她若是被迫,究竟受了什么胁迫?
这谜团不解开,我寝食难安。而且,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
这不仅仅是一桩强行撮合的婚事那么简单。
赵紫萱的恐惧,供销社的柜台,那崭新的五元纸币……
这一切,似乎指向某个更深的、更危险的漩涡。
而我,已经被这五块钱,不由分说地卷了进去。
明天,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去见赵紫萱。
06
隔天下午,我借口去公社农技站问问化肥的事,又一次走向公社。
心里打定了主意,必须避开旁人,单独见赵紫萱一面。
供销社里依旧冷清,只有个老太太在买煤油。
赵紫萱站在柜台后,低着头打算盘,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愈发清瘦。
看见我进来,她打算盘的手指僵住了,头垂得更低。
耳根却慢慢红了起来,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
老太太打完煤油走了。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沉默像水一样蔓延。我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赵紫萱,我们能谈谈吗?”
她猛地抬头,眼里有惊慌,有哀求,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这里不行。”
“那下班后,我在公社后面那片小树林边等你。”我急切地说。
“我必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就我一个人。”
她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算盘珠子,指尖发白。
犹豫了很久,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迅速转过身。
假装去整理身后的货架,不再看我。得到这个回应。
我心里稍定,也没再买什么东西,转身离开了供销社。
整个下午,我在公社大院附近心神不宁地徘徊。
脑子里反复预演着见面后该怎么说,怎么问。夕阳西下。
供销社下班了。我看见赵紫萱拎着个布包走出来,步子很快。
低着头,像怕被人认出来。我远远跟着,保持一段距离。
直到她拐进通往小树林的土路。这里僻静,只有风吹过杨树叶子的沙沙声。
远处田间传来归家农人的吆喝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
她站在一棵老槐树下,背对着来路,单薄的肩膀微微瑟缩着。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几步远停下。“赵紫萱。”
她肩膀一抖,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色。
却掩不住她眼底浓重的疲惫和愁苦。才两天不见,她好像又憔悴了许多。
“对不起,”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郑光华,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我没想到……我娘她会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上前一步,尽量让语气平和。
“那五块钱,真的是你不小心找错的吗?你娘说的‘亲事’,你又是什么打算?”
听到“亲事”两个字,她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强忍着没掉下来。“那钱……那钱不是找错的。”她低下头。
手指紧紧攥着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是我……是我故意多给你的。”
故意多给?我愣住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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