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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寄予厚望的“落实”大会,谁来落实?

文/赵玥

闷热、嘈杂、暴雨……这是《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下称COP30)的现场状况;同时,由于闭幕反复延期,会场的部分参会者只好用吹泡泡打发时间。这个画面构成一种奇妙的观照:高温暴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参会者地球变暖、极端天气增多的现实,然而这并不能让所有参会者都下定决心达成一致。

客观上来说,COP30意义非凡。

它是首次在亚马孙雨林召开的气候大会,是《巴黎协定》达成十周年之际的一届气候大会,也是首次没有美国代表团参会的气候大会。最关键的是,它被视为是聚焦“落实”承诺的一场大会。然而,遗憾的是,即使有这些定语加持,大会的最终成果并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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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贝伦与森林保护

“在承诺与行动日益脱节的现实下,巴黎协定第二个10年的主题已然明确——从‘承诺’转向‘实施’。”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碳中和战略研究中心副主任谭显春如此评价。

为什么COP30选址贝伦?究其原因,在于它“亚马孙雨林门户”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定位。

亚马孙雨林被视为“地球之肺”,也是当地原住民的家园。它蕴含巨大的碳汇能力,孕育着世界上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其健康状况与全球气候变化息息相关。选择贝伦作为COP30的举办地,正是借其毗邻亚马孙雨林的独特地理与文化象征,让森林保护成为全球谈判的中心。

因此,巴西总统卢拉于11月4日签署法案,决定在11月11日至21日期间将巴西首都由巴西利亚迁至贝伦。其用意至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巴西北部小城,突然成了“首都”,第一次登上世界舞台,暴露在聚光灯下。

其实,今天贝伦的光芒远比不上10年前的巴黎。

没有人能忘记2015年12月12日。在法国巴黎举行的第21届联合国气候大会(COP21)上,经历13天马拉松式的谈判后,时任法国外长法比尤斯手中落下的绿色小木槌——近200个缔约方国家代表一致赞同的《巴黎协定》通过了。

自1997年通过的《京都议定书》后,人们就期待一份新的气候决议,真正推动全球气候治理,《巴黎协定》被视为“拯救地球最后、最佳的机会”,也被视为全球气候治理的里程碑和转折点。

《巴黎协定》设立了目前全球范围内最重要的气候目标:将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的上升幅度控制在2℃之内,并努力限制在1.5℃以内。

在责任分配上,《巴黎协定》强调“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发达国家率先减排;发展中国家得到资金与技术支持后,也要积极采取减排行动。协定还规定,从2020年开始,发达国家每年提供美元,协助发展中国家应对气候变化,并最迟在2035年前提出新的资金援助目标。

为了实现这些目标,《巴黎协定》将“国家自主贡献(NDC)”作为核心的运行机制。每五年,每个国家都要提交一份最新计划,说明各国即将采取的气候行动。另一个机制是“全球盘点”,同样以五年为周期,评估全球在应对气候变化上取得的进展。

但10年过去,地球升温已无可避免。世界气象组织显示,“从2015年到2025年的这11年,是有176年观测记录以来最温暖的11年。2025年有望成为有记录以来第二或第三热的年份。”

当初《巴黎协定》的众多协议仍未得到落实。有苛刻的国外媒体以十分制给本届气候大会打出低分。妥协、令人失望、人类失败……负面词语纷至沓来。

当然,本届大会也有成功之处。那就是森林议题。

身处亚马孙雨林,大会宣布成立“热带森林永续基金”(TFFF),拟通过债券方式筹集1250亿美元。其中,包括由公共资金提供的250亿美元担保,以吸引私人资本支持森林保护。各国总计承诺约95亿美元森林保护资金,其中近70亿美元流向巴西。

该基金最终筹集66亿美元,主要来源于欧盟、北欧国家与印尼。包括中国在内的53个国家为TFFF提供了资金或某种形式的政治支持。其中,34个为热带森林国家,覆盖全球90%的森林面积。此外,法国与欧盟承诺向第二大热带雨林刚果盆地提供25亿美元资金支持。

此前,环保组织普遍期待本次大会能提出明确的避免毁林与森林退化路线图、行动方案与时间表。遗憾的是,COP30并未在“避免毁林”议题上提出更具雄心的目标与方案,仅重申了2030年前终止毁林与森林退化的既有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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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化石能源的博弈

淘汰,还是继续?这是个问题。

原定于11月21日闭幕的COP30,因为一场关于全球能源体系命运的博弈而僵持不下,故而延期。争论的中心为“化石燃料淘汰路线图”。这毫无疑问是本届大会的关注焦点。

这并非新议题。2023年,在阿联酋举办的COP28峰会中,各国首次就“能源系统需要逐步淘汰化石燃料”达成历史性决议。该决议首次明确所有国家需“以公正、有序、公平的方式减少能源系统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在这关键的10年加快行动,以便在2050年实现与科学相符的净零排放”。然而,这项决议虽然确立了方向,却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表与实施步骤。正因如此,许多国家认为,只有在COP30推动出台更具体、可衡量的转型路径,才能避免共识弱化,并增加减排承诺的可执行性。

然而,谈判桌上,阵营分明,剑拔弩张。

超过80个国家支持制定明确的化石燃料退出计划,欧盟、哥伦比亚及小岛屿国家联盟为此阵营的主力军。COP30会议召开前,欧盟就明确表示支持全球淘汰化石燃料,主张逐步减少对其的生产、消费和补贴,并呼吁全球实现公平、公正的能源系统转型,在2050年实现覆盖所有国家的“净零排放”。因海平面上升而受到威胁的大洋洲岛国——马绍尔群岛的气候特使则指出,呼吁制定淘汰化石燃料的路线图,是各国为快速落实“1.5℃目标”而采取的紧急行动。

另一方面,沙特阿拉伯、俄罗斯等主要产油国以及依赖化石燃料发展的国家,如印度,组成了另一阵营。这些国家的经济命脉与化石燃料紧密相连,它们担忧强制性的化石燃料退出将危及本国的经济增长、财政稳定与能源安全。俄罗斯代表谢尔盖·科诺努琴科直斥支持淘汰化石燃料者“表现得像一群想要把所有糖果都据为己有的孩子”。

面对僵局,COP30主席国巴西推出了名为“Mutirão”(集体努力)的折中方案,表示可以通过自愿联盟的方式推进工作。最终文件中并未出现“化石燃料退出路线图”的表述,关于摆脱化石燃料的合作仅以自愿性倡议和后续对话等形式出现,未形成具有约束力的联合国气候文本条款。

没有约束,白纸一张。

另外,未出现在谈判桌前的美国代表团,其实已经“出现”在谈判桌前。自总统特朗普政府重返白宫后,美国能源政策已经发生根本性逆转。石油巨头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战略分歧。雪佛龙、康菲石油等企业选择“顺势而为”,悄然弱化气候承诺,实际动作明显偏向传统油气扩张。

从全球排放看,清洁能源扩张的同时,化石燃料并未出现决定性的绝对下降。《排放缺口报告2025》指出,2024年全球化石燃料相关二氧化碳排放仍在小幅增长,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的直接和间接排放合计仍占全球温室气体排放的绝大部分。在缺乏针对化石燃料产量和新项目投资的硬性约束时,“新增绿电”在许多国家更多是满足增长的能源需求,而不是替代存量化石能源。

国际能源署(IEA)2025年《世界能源展望》以模型分析了三种核心情景,结果令人深思:净零排放情景(NZE)的总体能源系统成本最低,而依赖化石燃料的CPS情景成本最高。虽然净零情景需要在清洁技术方面投入更高的前期投资,但最终能节省数万亿美元的支出。IEA的报告清楚地表明,净零排放已不再只是气候议题,更是经济上最优的路径。然而,在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之间,巨大的分歧让化石能源的未来之路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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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只说难做”的资金问题

透过各种争论,我们会发现,“钱袋子”永远是造成各种分歧背后的那只手。可以说,气候融资一直是全球气候谈判中最敏感、最关键的问题之一。

有气候雄心,而无雄厚财力。谁来出资,如何问责,始终是气候大会谈判的最大难点。

根据《巴黎协定》,发展中国家坚持《巴黎协定》第9.1条,强调发达国家应当提供气候资金,特别是适应和公共赠款;而发达国家则回到第6条,强调碳市场和私人资本,更多提供贷款而非赠款。

2024年,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举行的COP29上,缔约方同意设立新的集体资金量化目标(下称NCQG):到2035年每年为发展中国家动员至少3000亿美元,用于减缓与适应气候变化。同时提出,应通过公共和私营部门合力,将资金总量扩大至每年1.3万亿美元。简言之,3000亿美元是发达国家出力的底线,而1.3万亿美元是所有缔约国合力筹集的总目标。

COP30围绕NCQG展开讨论,重点在于如何落实《巴黎协定》第9.1条下的公共资金承诺,扩大气候融资规模。最终版协议要求,最迟2035年前,将适应资金至少提高至3倍,并敦促发达国家明确其为发展中国家提供适应资金的路径。

然而,稍微回溯一下,就会发现这个“钱袋子”并不好掏。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数据,2022年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提供并动员的气候资金达到1159亿美元。这是首次突破“每年1000亿美元”的目标,但比原定应在2020年实现的承诺整整延迟了两年。另一项来自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的评估显示,发展中国家在2035年的适应资金需求预计将达到每年3100亿至3650亿美元;而截至2023年,全球公共适应资金仅约260亿美元,缺口巨大。

另外,在美国影响下,全球最大的银行联盟之一——净零银行联盟已经解散,许多顶级企业领导人也未出席今年的COP会议。

因此,多家国际机构认为,本届大会在资金路径上仍缺乏清晰方案。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在会后声明中指出,适应资金3倍化的目标值得肯定,但协议并未明确资金来源,也未形成具有约束力的执行机制。

“贝伦文本最值得检视之处,在于气候资金的‘量’和‘质’。”中国环境科学学会碳达峰碳中和专委会委员陈钰什博士评价道。

他指出,从资金总量看,问题最突出的仍然是适应领域。根据《气候适应缺口报告2025》,即使贝伦承诺在当前基础上“翻倍”,也难以接近实际需求,更难以弥补过去多年承诺与落实之间的缺口。

另外,从资金结构看,债务工具占比过高;从制度安排看,新的“集体目标”与需求之间存在明显差距。他认为“每年至少向发展中国家提供3000亿美元气候资金”,这一数字相较于此前“每年1000亿美元”的目标有所提高,但既没有单独设定适应资金的最低比例,也未充分考虑通胀因素。按照测算,到2035年,考虑通胀后的发展中国家适应资金需求将升至每年约4400亿至5200亿美元,明显高于NCQG所能覆盖的水平。

在公共资金明显不足的背景下,谈判方寄希望于撬动私人资本,但资本市场给出的反馈并不乐观。摩根士丹利报告显示,截至2025年6月底,全球可持续基金资产约占全部公募基金资产的6.7%。这一占比低于2023年同期的7.2%。利率高企、地缘风险上升和国内政治争论,使得部分投资者对“气候”与“可持续”主题持更谨慎态度。

总之,“由谁出资、何时拨付”仍无清晰答案,项目匹配难度较高及落地速度偏慢的三大难题尚未解决,气候融资仍会出现“资金规模的预期在不断提升,但真正落地的项目仍推进缓慢;制度框架越来越完备,但执行路径尚不明确”的尴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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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首次亮相的贸易议题

值得庆幸的是,本次大会,贸易议题首次被纳入成果文件。

贸易议题是本次大会的“暗线热点”,特别集中在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与森林砍伐相关进口法规等“单边贸易措施”上。

发展中国家普遍担忧此类政策将加剧全球经济去碳化进程中的不公平现象。最终,谈判各方达成关键共识:未来将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附属机构框架下,就“气候相关单边措施”开展三轮结构化对话,重点讨论如何通过国际合作降低发展中国家的合规成本,避免政策叠加导致重复监管或贸易扭曲,并计划于2028年召开高级别会议对成果进行综合评估。

协议文本强调,要关注发展中国家的可持续发展。在采取气候应对措施时,任何国家不得以单边行动制造不合理的贸易歧视或变相贸易壁垒。此外,协议提出引入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贸易中心、联合国贸发会议等多边国际贸易组织参与协调与对话机制。

可以看出,真正的经贸议题正逐步融入气候政治。对发展中国家而言,这意味着他们将有更聚焦的正式渠道表达关切、提出调整要求,而非被动接受其他平台已形成的贸易规则。然而,相关条文对CBAM等具体措施的实际影响仍有待观察。

对于这一方面,中国恐怕有最切身的体会。

近年来,欧盟和美国宣布对中国“风光”能源领域的调查,以公平竞争之名损害公平竞争环境。隆基绿能德国子公司隆基太阳能科技有限公司、上海电气的两家子公司上海电气英国公司和上海电气香港国际工程公司展开反补贴调查,此前均受到欧盟所谓是否在以公开招标中违反了《外国补贴条例》规定的排斥。

另外,自2011年11月遭遇美国“双反”以来,中国光伏产品共遭受美国、欧盟、印度、澳大利亚、加拿大、土耳其等国家和地区的15起贸易救济调查。

“中国产品走向世界依靠的从来不是所谓的补贴,而是一代又一代中国企业家的勤奋、创新和竞争意识。”中国驻欧盟使团经济商务处公使彭刚去年在欧盟媒体上发表署名文章。这是针对欧盟日前先后对我国光伏企业、风机制造商发起最新调查的强力反击。

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回应称,中国新能源相关产业的发展是技术、市场、产业链等多重优势的体现,相关产品出口为全球应对通胀、应对气候变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希望欧方不要一边唱着应对气候变化的高调,一边损害应对气变的努力。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董一凡认为,当前,欧盟利用新能源产品推进能源转型的诉求与欧洲新能源制造产业的商业利益存在“温差”。“一方面,欧盟希望推动可再生能源装机目标加速落地,寻求更便宜的产品和设备价格;另一方面,出于保护本土市场、获取利润的目的,欧盟认为中国产品是对其商业利益的挑战和威胁,因此向渲染进口产品的泛政治化、泛安全化方向靠拢。”

生态环境部环境与经济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胡军表示,面对以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为首的单边碳贸易壁垒,中国始终认为应坚持公平、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和各自能力等国际社会早已达成共识的原则,拒绝以环境问题为借口采取不符合国际法的单边、惩罚性和歧视性的保护主义措施。此前,中国在世界贸易组织下联合印度、巴西等立场相近成员连续发起三次提案,推动对CBAM等单边措施加强审议监督;在COP29上,联合基础四国对CBAM等国际碳壁垒问题提出严重关切。

在矛盾与希望的风暴中,COP30落下帷幕,全球气候治理的未来依然充满了未知与挑战。COP30的意义不在于新增目标,而在于开启真正的“实施十年”:让国家自主贡献NDC嵌入法律与政策,让万亿美元融资落实为可执行项目,让适应指标成为共同衡量体系,让公平原则通过更快减排与更充分支持落到实处。只有这些进展得以真正推动,COP30才有望成为全球气候治理从“承诺赤字”走向“行动盈余”的关键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