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最深处,那封信还在。
它被压在一叠税务单据和过期的保修卡下面,藏得并不高明,只是时间盖住了它。浅蓝色的信封,边缘已经泛起陈年的黄,像秋日银杏叶的边沿。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两个字,用黑色墨水写着,笔迹力透纸背,仿佛把某种决心也一起摁了进去:“启明”。
我捏着信封的一角,很轻,又很沉。里面是一叠信纸,摸着有点厚度。我把信抽出来,没有立刻打开。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地切进来,落在书桌上,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沉浮。这景象,竟和许多年前那个写下第一个字的午后,如此相似。
那时我租住在城北一间朝西的小屋里。书桌就在窗边,下午四点到六点,阳光会准时拜访,把整个桌面,连同那叠刚买的蓝色信纸,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午后,铺开信纸,写下第一个“启明兄:”。
墨水是新的,笔尖划过纸张时,有细微的沙沙声。写什么呢?起初并没有清晰的计划。只是有些话,像心里涨满的潮水,需要找一个出口。写窗外的老槐树又开花了,香气能飘进梦里;写楼下新开了家豆浆店,老板娘有和母亲相似的圆脸;写读到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山河故人远,灯火近可亲”,愣是盯着看了许久。
信,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写。有时是深夜加班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写几行;有时是周末清晨,就着第一缕光写一段。它成了一种奇特的自言自语,一种无需回应的倾诉。我在信里剖析自己的迷茫,就像在剥一颗洋葱,一层一层,有时被辣出眼泪。也记录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悦: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煮出了一锅完美的白粥,在旧书摊淘到一本寻觅已久的书。
时间在笔尖下流过。信纸一页页厚起来,蓝色信封也渐渐被撑得有些鼓胀。生活本身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换了工作,搬了家,从城北到了城南。那封信,被我仔细地收进了新家的抽屉,想着“等写完再寄”。可“写完”是什么时候呢?我并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预设了结局,过程反而变得滞重起来。渐渐地,提笔的间隔越来越长。从一周,到一个月,再到一个季节。
最后一次落笔,是三年前的秋天。只写了半页,末尾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今天下雨了,桂花被打落一地,香气混在湿泥土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忽然觉得,很多话,或许不说,也是一种说完。”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信,就这样“未完成”地停留在了那里。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悠长独白。
此刻,我坐在完全不同的一扇窗前。展开信纸,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属于过去的气息。我看着那个在字里行间时而雀跃、时而低沉的自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有些当时觉得天大的困惑,如今看来已轻如云烟;有些当时一笔带过的琐碎,此刻读来却沉甸甸地压着时光的质感。
我忽然明白了这封信为何始终“未寄”。它从来就不是为了抵达某个人而写的。那个名字,或许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倾听的坐标。这封信真正的收件人,是时间彼岸那个年轻的自己。我用最诚实甚至笨拙的方式,为他(她)记录下那段漂泊岁月里所有的褶皱与光亮。而书写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与重逢。
至于“启明”?他或许真有其人,或许只是我心中一盏虚拟的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那些独自成军的年月里,我曾如此认真地向着一片虚空,投递过自己的温度与声响。那片虚空,以沉默容纳了一切,并在此刻,通过这些发黄的字迹,给予我一种奇异的、饱满的回响。
我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边缘的黄色,仿佛更深了一些。我没有将它放回抽屉深处,而是把它立在了书架的边缘,挨着几本常翻的诗集。
就让它在那里吧。不寄出的信,才拥有了无限种抵达的可能。它是一枚时间的琥珀,封存着一段液态的过往;也是一面安静的镜子,提醒着此刻的我,生命的丰盈,往往在于那些未能说尽的、仍在生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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