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成为一条鱼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海水中无重漂浮,从水中呼吸,如果够幸运,能够对上方干燥的陆地世界毫无知觉?

也许你会觉得鱼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并不奇怪。几个世纪以来,西方自然哲学都把海洋生物贬低为原始、愚钝、甚至可能没有意识的存在。这种偏见至少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在“生物链”中将鱼类排在生命等级的最底层。柏拉图则认为鱼类“处于最无知的最低层”

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人类使用鱼类的数量远远超过陆地动物(作为食物、宠物等等),但我们这个物种对这些经历对它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却几乎毫无兴趣。我们甚至用“鱼”来作为愚蠢和脑功能差的代名词,比如所谓金鱼三秒记忆的说法——这个神话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但我得说说我自己。虽然我在职业上痴迷于人类与非人类动物关系的伦理问题,但我不得不有些羞愧地承认,我几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被我们统称为“鱼”的庞大动物群体。我几乎没有写过关于每年被商业捕鱼和养殖业残忍屠杀的数千亿条鱼的文章,也很少思考为什么水生动物总是被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视为无关紧要的存在。

鱼类确实很难引起共鸣。它们没有我们能理解的面部表情,身体冰冷并且布满鳞片,虽然它们会用各种声音进行交流,但我们通常听不到。它们的整个世界——建立在我们这些陆地生物难以感知的感官和信号之上——对我们来说如同外星世界,就像我们的世界对它们而言也一样陌生。

“我们对它们日常生活的了解非常非常少,”纽约大学环境研究助理教授贝卡·弗兰克斯(Becca Franks)告诉我。“人们并不把这种巨大的空白与模糊视为等待揭示的神秘……相反的是,一种文化上的预设认为它们的生活很简单,也没什么有趣的。”

然而,近几十年来,我们对海洋生命的观察视野大大拓宽了。科学进展越来越多地表明我们误判了鱼类。它们拥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和认知能力,能够维持长期记忆,还会使用工具。章鱼——这种与人类基因关系比鱼类更远的无脊椎动物——因其智力成为了全球知名的动物明星。我们越是努力去理解那些在进化树上离我们越远的动物的心智,就越发现我们对它们的低估有多么严重。

但尽管科学对地球上占多数的这些鱼类生物带来了新发现,关于鱼类心智的研究却陷入了一场令人惊讶、表面简单却实际上颇具争议的辩论:鱼类会感到疼痛吗?

听起来或许有点奇怪,像疼痛这种基本能力,在那些能分辨人脸、能迁徙数千英里的动物身上居然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之所以至今未解,是因为疼痛是一种主观感受,科学无法确凿地加以证明。因此,即使过去25年来支持鱼类有疼痛感的实验证据不断积累,一些著名的怀疑者仍然对此持否定态度。

这场关于“鱼类是否有痛感”的重大争论向我们展示了,科学知识不仅由线性进步所推动,也受到历史偶然性、文化偏见、哲学障碍以及内在伦理矛盾的影响。它也反映了人类自己的故事——我们一方面努力在其他生物中寻找感知力,另一方面又努力否认它们拥有重要的道德属性。

或许在我们试图理解鱼类的过程中,这种矛盾的倾向体现得最为明显——它们对我们这些温血哺乳动物而言是如此陌生。

当我们谈论鱼的疼痛时,我们在谈些什么

关于鱼类是否感到疼痛,目前的叙述大多是这样的:直到最近,人们普遍认为鱼类不会感到疼痛,甚至几乎没有感觉。关于这个问题的实证研究也很少。然后,在2000年代初,苏格兰的一组研究人员——林恩·斯内登(Lynne Sneddon)、已故的维多利亚·布雷斯韦特(Victoria Braithwaite)和迈克尔·詹特尔(Michael Gentle)——彻底改变了我们对鱼的看法。

当时在爱丁堡附近罗斯林研究所(Roslin Institute)工作的斯内登发现,鱼类拥有痛觉感受器(nociceptors),即在动物受伤时向中枢神经系统发送信号的神经元。痛觉感受器被认为是感知疼痛的必要条件,就像视网膜感光细胞是视觉的必要条件一样,但仅靠它们还不够——动物还需要能够在大脑中感知疼痛。因此,斯内登及其团队,以及后来的其他研究人员,设计了行为实验,旨在判断鱼类是否真的感到疼痛——也就是说,它们的痛觉感受器是否不仅仅是对有害刺激的反射性反应,就像人类在接触到烫的炉子时,在还没意识到疼痛之前的几毫秒内已经迅速缩手一样。

一次又一次,研究结果都指向“是”。在被针头刺探后,金鱼和鳟鱼表现出不仅仅是反射性反应,还伴随大脑中与更高层次处理相关区域的活跃。当虹鳟被注射进疼痛物质,如醋酸或蜂毒时,它们的呼吸速率上升,食欲下降,身体前后摇晃,还会用身体摩擦水族箱的砾石或墙壁——就像人们会用舌头去触碰牙痛的部位那样。在其他实验中,被注射酸液的鳟鱼改变了它们的社交行为,并降低了对捕食者线索和新奇物体的恐惧反应。科学家认为,这些发现表明鱼类正在将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而忽略了正常行为。金鱼则会避开它们曾经遭受电击的水槽区域,有时甚至会因此放弃食物(取决于它们的饥饿程度)。

二战结束后的几十年里,随着食品生产工业化、人们对肉类行业中动物待遇的关注增加,科学家们开始在一个新兴领域——动物福利科学(animal welfare science)中研究动物的福祉。但在林恩·斯内登(Lynne Sneddon)于90年代末开始研究鱼类疼痛之前,鱼类在该领域中几乎被忽视;研究重点主要集中在鸡、猪、牛等陆地动物上。“那时候,甚至连一些素食者都会说,‘哦,我吃鱼,因为它们不会感到疼痛,’”斯内登现在是瑞典哥德堡大学的教授,她对我说。“你甚至在涅槃乐队的歌里也能听到这种说法,”她说,科特·柯本(Kurt Cobain)在那首歌中念道:“吃鱼没关系,因为它们没有感觉。”

斯内登和其他类似的科学家之所以做这项研究,是因为他们非常关心水生动物,并希望他们的发现能对常常将鱼类排除在外的动物福利政策提供参考。尽管如此,当我第一次了解这些研究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我发现,我们为了证明鱼类能感到疼痛,必须对它们施加痛苦、极具侵入性的实验——不仅包括扎针、注射酸性物质,还包括外科手术打开它们的头部植入电极,最后再将它们杀死——这一做法在伦理上似乎是自我否定的。斯内登告诉我,她做过一些“负罪感的梦”,梦见自己就是那个被注射酸液的对象。难道就没有更少伤害性的方式来研究鱼类的能力吗?

而且,我也想,科学家们对鱼的疼痛问题,应该不可能是第一次思考,更不可能只有这一种研究路径。尽管西方思想史中充斥着对水生生物的贬低,但我们依然有丰富的思想遗产可以借鉴,用以理解自然世界以及鱼类的体验。例如,查尔斯·达尔文就在《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中写道,“低等动物……显然能感受到愉悦和疼痛、幸福与痛苦。”纽约大学教授贝卡·弗兰克斯(Becca Franks)告诉我,他并不质疑鱼类是否感到疼痛,“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会。他并不觉得这是令人惊讶的事。他能够轻松自如地谈论动物王国中普遍存在的情感。”

即使在现代科学中,弗兰克斯指出,陆地动物——不像鱼类——并未经历如此密集的一系列实验来验证它们是否能感到疼痛;研究人员从一开始就假设它们有痛觉。“没人对黑猩猩做过这些测试,”她说,也没有人觉得必须对鸡建立一个类似的研究体系来确认它们的疼痛是否真实。

但对鱼来说,“即便是在旨在提升它们伦理地位的论证中,其低等地位仍然显而易见,”弗兰克斯和几位合著者在《动物尊严》(Animal Dignity)一书的一个章节中写道。“只有鱼类,而非其他脊椎动物,不断被要求在越来越复杂的体验设计中证明它们能够感到疼痛。”

达尔文的思想属于一个理所当然认为动物具有感受能力的思想体系,将这种能力视为成为动物的一部分。“他说,动物一定能感受到疼痛,因为那是一种预警系统,提醒它们遇到危险,并阻止它们自我伤害,”斯内登说。但要理解为何鱼类疼痛问题仍然是个争论,我们必须理解另一种影响我们看待动物方式的思想倾向——自科学革命以来逐渐成型的一种观点:认为动物类似于没有思想或感觉的机器,这一观点以17世纪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为代表

科学至今仍未理解意识

“关于鱼是否能够感受到疼痛的争论,”科学家乔治娅·梅森(Georgia Mason)和J·米歇尔·拉弗里(J. Michelle Lavery)在2022年写道,“本质上是关于意识的争论。”毕竟,疼痛的感觉需要动物具有意识——即有“成为它”的主观体验。感知能力(sentience)是意识的一种更具体的形式,指的是动物能否产生带有正向或负向情绪的感受,比如痛苦或愉悦。

科学距离理解意识是如何以及为何产生、在地球上有多普遍、以及意识体验的内容——比如一条适应与我们截然不同世界的鱼,其心智中“体验的样子”——仍然十分遥远。

“一方面是大脑,这块可以触摸、称重、测量、切片并公之于众的有形组织。另一方面则是我们的意识体验——生动、全然沉浸,却私密,只为那位体验者所知。”生物学家玛丽安·道金斯(Marian Dawkins)在2017年写道,“它们之间如何连接,对我们来说仍完全是个谜,甚至可以说带有某种神秘和几乎魔幻的色彩。”这意味着我们目前的科学方法无法证明某个动物——甚至是人类——是否拥有意识。

作为现代科学奠基人之一的笛卡尔,帮助确立了物质与心灵之间的划分。他“将心灵与物质分离,主张二者完全不同:只有人类拥有心灵,”正如Vox的西加尔·塞缪尔(Sigal Samuel)所说。他还进一步确立了现代科学的一个基本前提:科学只负责对可以被独立验证的客观事物进行研究,而这几乎在定义上就排除了主观体验。

如今,科学对动物心智的研究大致处于笛卡尔式和达尔文式观点之间。大多数科学家,如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实际上并不再相信(像笛卡尔可能那样)动物是无情感的自动机。对于那些与我们亲缘关系更近的动物——比如在工厂化养殖场中被阉割时发出尖叫的小猪,或是那些被培育得过大以至于难以行走的鸡——它们拥有疼痛感的能力几乎没有争议。但科学界尚未把这种共识扩展到鱼类身上。而且因为意识归根到底是一个哲学问题,鱼类是否拥有意识这个问题,也就可以被无休止地争论下去。

一些科学家认为,鱼类缺乏某些他们认为对感知疼痛至关重要的大脑部位,尤其是新皮质(neocortex)——一种只有哺乳动物才拥有的大脑区域。这种观点属于少数派,大多数研究鱼类疼痛感知的专家都予以否定,并指出没有确凿证据表明鱼类必须以与哺乳动物相同的方式处理疼痛鸟类同样没有新皮质,而即使在人类中,疼痛的处理也分布在大脑的不同区域。我们对意识或大脑的理解都远不足以断言:缺乏某种特定的大脑结构就等于不可能感受到疼痛。值得一提的是,根据弗兰克斯与合著者詹妮弗·雅克(Jennifer Jacquet)和特洛伊·维特斯(Troy Vettese)的说法,这种针对鱼类痛觉的批评本身,就可以追溯到渔业利益相关者的推动——他们在动物福利法开始兴起后,推动建立了一套质疑鱼类疼痛能力的研究议程。

目前该领域的大多数专家都认为鱼类能感受到疼痛。但来自加拿大圭尔夫大学的行为生物学家乔治娅·梅森(Georgia Mason)提出了一个更深思熟虑、也更严肃的质疑。2022年,她与J·米歇尔·拉弗里(J. Michelle Lavery)共同发表了一篇对鱼类疼痛研究文献的综述文章,成为该领域的关键参考。他们呼吁对鱼类疼痛研究采用更严格的证据标准,并指出许多用于检测鱼类疼痛的测试,人类在无意识状态下以及与大脑断开脊髓连接的动物也能通过。

例如,去脑的大鼠和小鸡——也就是切除前脑功能、作为无意识对照组用于意识研究的动物——仍然表现出明显的情感性行为,包括舔伤、咬伤和发声。如果无意识的动物也能表现出这些行为,那么作者认为,鱼类在受伤时的摩擦动作,就不足以构成其“有意识地感受到疼痛”的有力证据

在梅森看来,现有关于鱼类疼痛的研究“更多是观点,而不是直接与鱼类主观体验相关的实证数据”,她告诉我。“当面对‘你怎么知道这说明了感知能力?’这个问题时,我认为很多研究者就开始搪塞过去。”她与合著者提出了一些实验设想,希望能够更有力地证明鱼类的疼痛反应涉及意识而不仅仅是反射

但梅森并不认为鱼类不会感到疼痛——她只是认为我们尚未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证明标准。她认为我们应当采取“预防原则”,在更有力的证据出现之前,应当假定鱼类具备感知疼痛和痛苦的能力,并据此对待它们。“我真的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她说。这与其他著名的鱼类疼痛怀疑者的立场相对立,后者认为若轻易给予鱼类“有感知”的假设,可能会促成动物福利法规的出台,进而威胁渔业并损害粮食安全。

尽管意识研究本身存在内在局限性,而“笛卡尔式分离”将私人体验排除在科学之外,梅森以及许多像她一样的研究人员依然相信,通过严谨的实验设计,可以令人信服地逼近意识。“我们确实没有‘感知能力’的完美标记,”她承认,“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百分百确定。但我们的策略是尽可能缩小这个推理差距,直到你必须使出各种极端的逻辑扭曲,才能继续坚持某个动物没有感知。”

在个人层面上,梅森说,她确实感受到来自非人类动物——包括鱼类——的某种认同与连接。“在野外观察自由生活的鱼时,我认为你会立刻被说服,它们当然是有意识的,”她说。“但问题是: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感知,还是我们在自我欺骗?

鱼类想要什么?

这是另一种思考鱼类的方式。尽管人们普遍误以为鱼类很原始,但从进化角度来看——由于人类和所有现存动物都源自水生祖先——今天的鱼类与我们所起源的那类鱼完全不同。它们并未“停滞不前”,而是与我们人类的祖先一样,不断演化和分化。“鱼类有足够的时间来进化出复杂多样的行为模式,以及与其生态位多样性相匹配的认知结构。”澳大利亚生态学家卡勒姆·布朗(Culum Brown)写道。

部分混淆来自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本身。把“鱼”当作一个统一整体来谈,实际上是简化了我们对它们的理解;这就像把所有陆地动物统称为一个种类一样夸张。鱼类的种类数量至少和陆地脊椎动物一样多(可能更多),而鱼类之间的多样性,不亚于蟾蜍、渡鸦、狮子和大猩猩之间的差异。

显而易见,鱼类与我们非常不同。但没有任何理由认为,适应覆盖地球大部分区域的水域生活,就意味着它们在意识或认知复杂性上更低清洁隆头鱼(cleaner wrasse)能在镜子中识别自己,梅森称这一发现“令人震惊又惊艳——让人起鸡皮疙瘩”。正如Vox撰稿人加里森·洛夫利(Garrison Lovely)写道:“孔雀鱼会交朋友,鲑鱼可能是为了好玩而跳跃,一夫一妻制的罪犯丽鱼在分手后会表现出更悲观的行为,而日本河豚则会创作调情的艺术。”

弗兰克斯建议,比起执着于意识这个问题,也许还有更有意义的路径。“我们连人类的意识是怎么运作的都不了解,”她说。与其去问“鱼脑中有没有点亮一盏灯”,不如去观察它们的行为,模拟它们真实生活的情境,从而问出这些鱼类到底想要什么、它们被什么驱动、对什么感兴趣

“我们越是能以复杂、多样的方式去填补这一认知,而不是执着于某个狭隘路径,对鱼类和我们自身的理解就越有利,”弗兰克斯说。这也可能比那些令人沮丧、缺乏尊严、反复对鱼类造成伤害或电击的实验,更能唤起公众对鱼类的同理心。

梅森也怀疑,如果我们想要弄清楚自己对鱼或任何动物的伦理义务,仅仅关注疼痛问题可能过于狭隘。“一种生物可能没有感知疼痛的能力,但却拥有完全不同类型的感知,”她说,比如某种在强磁场下会感到极度不适的动物。完全可以想象出某种“无法感知疼痛,却能感知恐惧或其他人类无法想象的负面情绪状态”的物种

我们或许(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做一条鱼是什么感觉。这固然令人伤感,但也令人激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种体验宇宙的方式,远超我们陆地生物的理解,这是地球上最宏大的谜团。如果意识本身无法确知,那么我们就必须“决定”谁应该被视为“可能感受到”的生命体,而不是靠“验证”来得出结论。这也正是我们人类擅长的事——看见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命,然后认出那是另一个“主体”。

作者:Marina Bolotnikova

译者:EY

封面:Liam Cotchett

原文:https://www.vox.com/future-perfect/469054/fish-pain-debate-sentience-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