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冬天,冷得刺骨。
我裹着军大衣,守在公社粮仓的值班室里。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像鬼影。
窗外是没完没了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棂上。
后半夜,我听到了动静——不是风声。
那声音很轻,像老鼠,但粮仓里的老鼠早被防得严实。
我抄起手电筒,悄悄摸进粮仓。
高高的粮垛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哆嗦着往布袋里装玉米。
手电光猛地照过去,那张脸惨白如纸。
是村里的寡妇,周秀英。
她怀里那点粮食,也就够三五天的口粮。
她跪下了,没哭,只是抖,眼睛像枯井。
我嗓子发干,想起了她五岁的丫头。
我侧过身,让出了门缝。
她抓起布袋,踉跄着跑进风雪里。
却在门口顿住了,回头看我,嘴唇翕动。
风太大,我没听清。
她竟折返两步,凑到我耳边。
一股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气息扑来。
“明晚别去值班,”她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在家等我。”
说完,她像片叶子般被风雪卷走了。
我愣在门口,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句话,比这冬夜更冷,更沉。
01
我是叶天佑,七五年下的乡,从江南水乡来到这东北边陲的靠山屯。
三年过去,口音里还夹着软糯的调子,与这里的硬邦邦的土话格格不入。
开春时,我被安排到公社粮仓,当了个守夜员。
这活计清苦,但比起下大田,算是个“美差”。
至少晚上能待在屋里,有盏煤油灯,有张硬板床。
粮仓主任陈斌第一次见我,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知青?”他吐了口烟圈,“细皮嫩肉的,夜里惊醒点。”
他四十多岁,脸盘方正,眉毛很浓,看人时眼神带着审视的重量。
我连忙点头:“陈主任放心,我一定尽职。”
“粮仓是集体的命根子,”他敲了敲桌面,“少一粒,都是大事。”
我听得心头一凛。
老支书徐有福是另一种人。
六十多了,背有些驼,脸上总挂着慈和的笑。
他常来粮仓转转,不查账,就跟我唠嗑。
“天佑啊,习惯咱这旮沓的冬天不?”他搓着手,在炉边烤火。
“慢慢习惯。”我给他倒上热水。
“陈主任这人,做事顶真,要求严,”老支书慢悠悠地说,“你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老支书那笑眯眯的眼睛后面,藏着些什么。
粮仓是砖石结构的大平房,高高的屋顶,墙上刷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
里面是一个个麻袋垒起的粮垛,玉米、高粱、大豆,分门别类。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粮食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
我的值班室在粮仓大门旁,一张床,一张桌,一个铁皮炉子。
每晚,我都要提着马灯,沿着粮垛间的通道巡视两圈。
脚步声在空旷的仓房里回响,格外清晰。
墙外是连绵的荒山和无边的黑夜,只有风声作伴。
起初几夜,我总睡不踏实,一点动静就惊醒。
后来渐渐习惯了这份寂静,以及寂静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沉的压力。
陈斌主任偶尔夜间会来抽查。
他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检查记录本,询问情况。
“有没有异常?”这是他必问的话。
“没有,一切正常。”我每次都这样回答。
他点点头,并不多话,有时会独自进仓房深处转一圈。
出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嘱咐:“后半夜最易犯困,精神点。”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陈主任,咱粮仓存着这么多粮,怕不怕……”
“怕什么?”他截住我的话,目光锐利。
“怕……有损耗,或者别的。”我不知如何措辞。
他嘴角扯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损耗自然有,老鼠、虫蛀、潮湿,都在账上记着。”
他拍了拍我的肩,力气不小,“守好你的门,别的不用操心。”
那之后,我便不敢再多问了。
只是夜里巡视时,看着那些沉默的粮垛,总觉得它们像一个个秘密。
而我,是守着秘密的人。
02
靠山屯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散落在山坳和坡地上。
我住在村东头的知青点,一排土坯房,和另外两个知青搭伙。
日子久了,村里人也渐渐熟络。
挑水时,碾米时,总能听到些东家长西家短。
周秀英的名字,我是从这些闲谈里听来的。
“老周家那个媳妇,命苦啊。”井台边,王婶一边摇辘轳一边叹气。
“男人前年修水库,塌方没的,尸首都没找全。”
“留下个丫头,才五岁,唉。”
“她自个儿身子也不硬朗,挣的那点工分,哪够娘俩嚼用。”
“队里倒是给了抚恤,可那点钱粮,顶不了多久。”
“大伙儿看不过眼,这家给把菜,那家送碗米,凑合着过。”
我默默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下乡这几年,我见过穷,见过苦,但像这样的孤寡,总格外扎心。
有一次在村口,我远远见过周秀英一次。
她挎着个旧篮子,低着头匆匆走过,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衣服打着补丁,但洗得发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紧的髻。
她很少与人对视,更少说话,像个无声的影子。
她家住在村西最边上,两间低矮的土房,窗户纸破了,用木板堵着。
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鸡鸭,也没有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村里人对她,怜悯居多,但也有些别的议论。
“性子太闷,不合群。”
“见了人也不咋打招呼,阴沉沉的。”
“她男人死了以后,她就更不爱说话了,心里憋着事吧。”
这些议论,周秀英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她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沉默地挣扎。
奇怪的是,每当闲聊话题无意中转到粮仓,或者陈斌主任身上时。
那些原本还在叹息周秀英命苦的婶子大娘,总会突然噤声,或者岔开话头。
“哎,这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
“我家那口子该回来了,得做饭去。”
起初我没在意,后来发觉这并非巧合。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王婶:“咱粮仓的储备,够全公社吃多久啊?”
王婶正在纳鞋底,针一下子扎到了手指。
她“哎哟”一声,把手指含在嘴里,含糊地说:“那哪是俺们能知道的事,都是上头管的。”
眼神却有些闪烁,低头继续纳鞋底,不再接话。
另一个在场的李奶奶,则干脆起身,说灶上还坐着水,匆匆走了。
这种回避,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
我隐隐觉得,粮仓、陈斌,还有那个沉默的寡妇之间。
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线连着。
而那线,村里不少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不敢触碰。
03
守夜的工作单调,我养成了每晚核对交接记录的习惯。
记录本上详细写着每日入库、出库的粮食种类、数量、经手人。
陈斌主任的字迹很工整,一丝不苟。
我只是个守夜的,按理不必深究这些账目。
但某个清点器械的下午,我无意间翻看了近几个月的记录。
起初只是随意浏览,后来却渐渐看出了些不对。
账面数字是平的,但“自然损耗”这一栏,数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
不是大幅增加,而是每个月都多出那么十几二十斤。
分散在玉米、高粱各个品类里,不仔细比对,根本看不出来。
我心头起了疑。
粮仓的防鼠防虫措施做得很到位,每月例行检查,情况一直稳定。
气候干燥,也没有受潮霉变的大批报告。
这多出来的损耗,从何而来?
我犹豫再三,还是在一次陈斌来查岗时,提出了疑问。
“陈主任,我看了下这几个月的损耗记录,好像比之前略高了点。”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只是好奇,而非质疑。
陈斌正在翻看值班记录,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浓眉下的眼睛看着我,没立刻说话。
值班室里只有煤油灯芯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你看得倒仔细。”他合上记录本,声音听不出情绪。
“冬天气候干冷,粮食更脆,搬运、倒垛时碎屑会多一些。”
“老鼠也比往年猖獗,虽尽力防着,总难免有漏网之鱼。”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
“年轻人,有责任心是好事。不过,损耗是正常现象,账上都有体现。”
“你把门守好,巡视到位,就是最大的责任。”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只好点头:“我明白了,主任。”
他走后,我坐在床边,心里那点疑虑并未消散。
他说的情况都存在,可我就是觉得,那多出来的损耗,不对劲。
像光滑桌面上一根细微的木刺,摸过去,不扎手,却总能感觉到。
夜里巡视,我打着手电,照过一个个粮垛。
麻袋码得整整齐齐,封口严密。
墙角放着捕鼠夹和药饵,近期确实有鼠尸被发现。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符合陈斌的解释。
可当我走到粮仓最里面,那个存放陈年种粮的角落时。
手电光扫过地面,我注意到一些极淡的、凌乱的痕迹。
不像老鼠的爪印,倒像是……鞋印?
很模糊,被灰尘半覆盖着,难以辨认。
我蹲下身仔细看,痕迹延伸到粮垛后面,就消失了。
那里是墙壁,没有门,没有窗。
难道是之前搬运粮食时留下的?
我站直身体,环顾昏暗的仓房。
高高的粮垛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那股沉甸甸的压力,又一次攫住了我。
04
发现那些模糊痕迹后,我留了心。
夜里巡视,总会特意走到最里侧的角落看看。
痕迹没有再出现,一切如常。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那晚月亮很好,清冷的月光铺在雪地上,映得窗外一片惨白。
我例行巡视完,回到值班室,刚想拨弄一下炉火。
眼角的余光瞥见粮仓西侧窗外,似乎有个黑影晃了一下。
我立刻熄了屋里的煤油灯,凑到窗边,撩起帘子一角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人影正贴着粮仓的外墙,慢慢挪动。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不时停下,侧耳听着什么。
看身形,是个男人,有些佝偻。
他挪到粮仓后面去了,那边没有窗户,是一片背光的空地。
我心脏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值班室的门。
冷风灌进来,我裹紧大衣,蹑手蹑脚地绕到粮仓侧面。
雪地在我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我屏住呼吸,探头向仓后望去。
那人背对着我,正仰头打量着粮仓高大的后墙。
手里似乎还拿着个什么东西,比划着。
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是刘广福。
村里的老光棍,五十来岁,游手好闲,不大参加集体劳动。
总说腰腿有毛病,干不了重活。
平时爱在村里闲逛,打听东家西家的事,眼神里总带着点算计。
他在这里做什么?
刘广福看了一会儿,又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弯腰在雪地里扒拉什么。
然后他直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下。
我赶紧缩回头,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脚步声响起,朝着村子的方向去了,渐渐消失在风声里。
我等他走远,才慢慢走到他刚才停留的地方。
雪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看不出究竟。
我抬头看他打量过的后墙,就是普通砖墙,靠近屋顶处有几个通风口。
并无特别。
他在找什么?还是想干什么?
第二天一早,交接班后,我径直去了陈斌的办公室。
陈斌正在泡茶,听我说完昨晚所见,他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
“刘广福?”他皱了皱眉,“那个二流子?”
“是,他在粮仓后面转悠,鬼鬼祟祟的。”我补充道。
陈斌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手指敲着桌面。
“这人我知道,手脚不干净,以前偷过生产队的红薯。”
“八成是惦记上粮仓了,想摸点门路。”
他看向我,表情严肃:“你发现得好。不过,他没进去吧?”
“没有,就在外面转。”
“那就是了,粮仓门窗结实,锁也牢靠,他进不去。”
陈斌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件小事。
“我会找刘广福敲打敲打他,让他离粮仓远点。”
“你继续提高警惕,有情况随时报告。”
他的处理方式干脆利落,合乎常理。
可我心里总觉得,陈斌听到刘广福名字时,那一闪而过的眼神。
不是意外,也不是单纯的厌恶。
倒像是……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
刘广福如果只是个想偷粮的毛贼,陈斌为何只是轻描淡写地“敲打”?
粮仓重地,外人夜间窥探,不该更重视些吗?
这些疑问在我心里盘旋,却找不到出口。
陈斌是主任,他的话就是指示。
我除了更仔细地守夜,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只是,粮仓在我眼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存放粮食的地方。
它像一个安静的舞台,幕布厚重,而我站在台边。
隐约听到幕后有些杂乱的声响,却看不清上演的到底是什么。
05
暴风雪在傍晚时分骤然加剧。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打得窗户纸噗噗作响,天地间一片混沌。
这样的天气,按理说更该警惕。
我裹紧大衣,提着马灯,开始了夜里的第一次巡视。
粮仓里比平日更暗,更冷。
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马灯的光圈在风中摇曳,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麻袋垛。
风声穿过通风口,发出尖锐的呜咽,像无数人在哭。
我沿着通道慢慢走,仔细听着风雪喧嚣之外的动静。
第一圈,无事。
回到值班室,炉火将熄,我添了几块煤,搓着冻僵的手。
快半夜时,风似乎小了些,但雪还在下。
我提着灯,开始第二圈巡视。
走到仓房中部,靠近侧门附近那排高粱垛时。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不是听到了声音,而是一种感觉——空气的流动似乎有细微不同。
侧门是封死的,外面用粗木杠顶着,从没开启过。
我举高马灯,朝那边照去。
灯光扫过高粱麻袋,忽然照见麻袋缝隙里,有一小片深色。
像是……布料?
我心跳漏了一拍,放轻脚步,缓缓靠近。
在手电光柱的照射下,那片深色蠕动了一下。
一个人影,从麻袋垛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极大。
是周秀英。
她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那里,看着我,又看看怀里的布袋。
然后,她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冷的,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叶……叶知青……”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听不清。
我举着灯,喉咙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抓了个偷粮的贼,还是……一个快饿死的寡妇?
她看着我手里的灯,又看看我身后黑洞洞的粮仓,眼神绝望。
忽然,她双腿一软,不是跪下,而是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怀里的布袋摔落,金黄的玉米粒从没扎紧的口子里撒出来一些。
她没去捡,只是仰头看着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没有哭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滚。
“孩子……孩子发烧了,三天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被喘息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
“喂不进去东西……一点米汤都吐……”
“队里借不到粮了……我实在没法子了……”
她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
“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
她的头深深低下去,肩膀缩着,整个人蜷成一团。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引颈待戮的小兽。
马灯的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照着她补丁摞补丁的棉袄。
照着她面前那摊微不足道、却足以压垮她的玉米粒。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规章制度,主任的叮嘱,粮仓的重要性……
这些东西在她滚滚的眼泪和那句“孩子发烧了”面前。
突然变得冰冷而遥远。
我握着灯柄的手,手心全是汗。
风雪拍打门窗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我侧过身,让出了通往值班室和那扇大门的通道。
目光转向别处,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快走。”
周秀英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愣了一秒,她几乎是扑过去,慌乱地把撒出的玉米粒拢进布袋。
扎紧袋口,抱在怀里,踉跄着站起来。
她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有愧疚,还有更深重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拉开门,冲进了漫天风雪里。
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吹得我一激灵。
我正要关门,却见她竟在几步外的风雪中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顶着风,又朝我跑回来。
我愣住。
她跑到门口,凑近我,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惊惧的警惕。
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盯着我们。
她压低声音,那声音被风雪撕扯得几乎难以辨认。
气息扑在我冻僵的耳朵上,带着绝望的温度。
“明晚别去值班,”她急促地说,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
“在家等我。”
06
门被风雪重重地摔上,发出闷响。
周秀英的身影眨眼间就被呼啸的白色吞没,无影无踪。
我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许久没动。
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还有说话时那恐惧到极点的眼神。
“明晚别去值班,在家等我。”
什么意思?
是感谢我放她走,想私下给我点什么作为回报?
不像。她那神情,绝不是答谢。
是警告?
警告我明晚不要去粮仓?为什么?
难道明晚粮仓会发生什么事?
或者……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比门外的风雪更冷。
我慢慢走回值班室,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屋里冷得像冰窖。
我坐在床沿,看着跳跃的煤油灯火苗,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周秀英偷粮,是被生活所迫,情有可原。
可她临走时那句话,绝非一个单纯偷粮的寡妇能说出的。
那里面藏着巨大的不安,甚至……危险。
她怎么知道明晚?
为什么偏偏是明晚?
她又为什么让我在家等她?她知道我住知青点?
无数个问题翻涌上来,却没有一个答案。
我想起村里人对粮仓话题的回避。
想起陈斌对损耗账目的解释,对刘广福窥探的轻描淡写。
想起粮仓深处那些模糊的痕迹,和刘广福鬼祟的身影。
这些原本零碎的片段,此刻被周秀英那句话猛地串了起来。
像黑暗中忽然显现出模糊的轮廓,狰狞而陌生。
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风声鹤唳,每一次门窗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脑海里交替浮现周秀英绝望的泪眼,和陈斌那审视的目光。
天快亮时,风雪终于停了。
世界一片银白,寂静得可怕。
交接班时,来接班的保管员老赵搓着手哈气。
“昨晚这鬼天气,没啥事吧?”
我心跳如鼓,面上强作镇定:“没事,就是风大,吵得没睡好。”
老赵咧嘴笑了:“这活儿就这点磨人,习惯就好。”
我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知青点。
同屋的知青都出工去了,屋里空荡荡的。
我倒在冰冷的炕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周秀英的话像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如果不去,又会错过什么?
她让我在家等,等什么?等她的解释?还是等别的?
辗转反侧到中午,我爬起身,做了决定。
我顶着寒风,去了大队部,找到陈斌。
“主任,我可能昨晚着了凉,头疼得厉害,浑身发冷。”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虚弱些,“晚上值班,怕撑不住,误了事。”
陈斌正在看文件,闻言抬起头,打量了我几眼。
“脸色是不太好,”他放下文件,“病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卫生所看看?”
“不用不用,可能就是冻着了,睡一觉就好。”我连忙说。
他沉吟了一下:“那今晚就让老赵替你吧。你好好休息。”
“谢谢主任。”我松了口气,心里却绷得更紧。
请假成功了。
这意味着,我将按照周秀英说的,留在“家”里——知青点。
等待一个未知的夜晚,和一个未知的答案。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安。
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斜,天色由灰白转为暗蓝,最后沉入墨黑。
同屋的知青回来,生火做饭,喧闹一阵后又结伴去别处串门了。
屋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煤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炕桌一小片。
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声响。
风声,远处的狗吠,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
时间慢得像冻住的河。
她会来吗?什么时候来?来了又会说什么?
那关于明晚的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既盼着她来,解开谜团;又隐隐害怕她来,害怕谜团背后。
是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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