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小县城最好的高中,被选上了成都七中的网班,是该硬着头皮参加,还是进普通尖子班呢?”秋季开学前,甘肃高一新生小嘟(化名)面对“网班VS普尖二选一”这道选择题时,雀跃中夹杂着焦虑。

她所说的“网班”又称“云班”,是指成都七中通过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将优质教育资源实时同步到自己所在普通高中的“优生班”,其上课内容、作业、考试与成都七中完全一致,该模式首创于2002年。

近年来,“网班”刮起的风潮席卷全国。很多名校效仿成都七中,如2021年9月衡水中学“衡中云校”网班项目启动,截至今年6月,已迅速辐射到全国6个省份31所县域高中和民办高中。

县中学生们指尖触及的,远不止个人学业的分岔路,而是一幅国家追求跨区域教育公平、名校依规履行社会责任、县域试图重振雄风而资本想入局分羹,多方交织而成的复杂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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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班”上课 资料图

01

和家长反复权衡后,小嘟还是进入了网班。“县中的尖子生们几乎都在网班”,她说。很多前辈和家长们告诉她,几年前,县城还流行把孩子送到市里上学,市送到省里上学,俗称“掐尖”。但随着严禁跨区“掐尖”的政策不断收紧,网班正好弥补了县中尖子生无法就读超级高中(具有优质生源、师资、充足教学经费与硬软件设施,几乎垄断本省清北入学名额的中学)的遗憾。

超级高中的网班被称为“前端”,教室前后安装了高清摄像头,“主端老师”佩戴麦克风上课,学生发言也使用麦克风。除了授课内容以外,课堂上的一举一动,都会同步传送到百余个远端班级,这些班级大多分布在偏远地区的多所县中。

被辐射的县中班级则被称作“远端”,“远端”门槛略有不同。“要达到一定的成绩,有意愿进入,承诺坚持的学生才能分入网班。”“我们学校不问学生和家长意愿,年级前50编为网班。”远端班级上课过程中会使用到平板电脑,但平板电脑程序受到严格管控,仅能用于学习。平板电脑通常由学校免费提供,不需要学生和家长准备。“我想只要保持成绩优异,就能在网班免费享受名校资源,我不是赚翻了?”

“它是家门口的超级中学。”一位县中学生家长的话,道出了网班最闪亮的点。网班仿佛为县中的“尖子生”们打开了一扇门,无需背井离乡、支付天价学区房或赞助费,就能让县中的“尖子”与省城的“天才”同频共振,沐浴名校的“光辉”。而对于因生源流失与升学率下滑而苦苦挣扎的县中和当地政府而言,网班更是招生宣传中最闪亮的“金字招牌”,是留住本地优等生、谋求政绩突破的“强心针”。

这似乎是时代给出的一道“最优解”:一面是县中重振的求生之战;另一面是渴望“飞升”却又无法离开的县域家庭。网班,那块高清的屏幕,成了双方眼中撬动命运的支点。

但县中引入网络直播班并不便宜。例如,容兴高中衡中云班采购满足2023级云班、2024级云班两个班级2024-2025学年度云校服务需求(云班技术服务)预算金额为66万元。昆明禄劝一中副校长也曾坦言,除去设备费,网班理科的资源费是7万/年,文科的是6万/年,这还是2018年时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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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截自河北衡水中学2023云校宣传片

高昂的设备和课程费用成为一道门槛,这使得一开始加入网课项目的学校局限于能得到国家拨款或公益资助的教育贫困校。例如,凉山木里得到了教育部专项资金重点倾斜,3000万元专项资金用于改善高中办学条件,引入宁波、佛山等230余名骨干教师驻点支教,开设木里中学与东部名校“网课”等。再如,2018年有企业关注到“248所偏远县中,因为使用成都七中的网课,16年间走出了近百名清北生”后,出资支持2020年才全面脱贫的古蔺县实施“一块屏公益网课”。

尽管成本高昂,但网班用技术缝合地域鸿沟,配合相关政策,有效遏制了过去名校在各地“掐尖”而掏空县中的顽疾,也击碎了教育集团垄断1.0模式。

何为教育垄断1.0?

大约十多年前,县城高中还有些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当时的名校也几乎都是公立的。但随着城市化加快,公立学位不足,私立学校大量涌现,按市场逻辑运行的私立学校很快研发出教育产业化模式并迅速扩张,逐渐形成集团化办学——许多民办小学、初中、高中以挂靠的方式成为优秀名校的分校,形成教育集团内部“双赢”链条:本部凭借分校网络扩大“掐尖”范围,获取优质生源;分校则借用本部品牌与模式,收取高额学费并共享教学成果。超级中学集团由此崛起,逐步垄断全省的清北录取名额。

与此同时,这股办学热与房地产开发浪潮相结合,加剧了家长的教育焦虑。越来越多县区家庭不惜重金将孩子送入省市名校集团,县中则陷入生源与声誉的双重塌陷。

为扭转这一趋势,政策层面开始严禁跨区域招生,网班则成为配套举措之一。网班实施以后,成效斐然,最直观的体现是县中硬件升级和升学率的提高。

如康定中学,网班学生毛鑫成为该校乃至甘孜州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2022年泸州古蔺县罗婷和胡馨考上了北大,这两名农村留守女童都来自蔺阳中学的“公益网班”,“一块屏”实施后,该校网班学生一本上线率从过去20%提升至96%;四川凉山雷波中学作为世人眼中的“教育洼地”,学校通过与七中“异地同堂”实现了本科上线人数从堪堪百人到超过四百人的飞跃。

数字教育填平了地域鸿沟。这些激动人心的改变,成为网班最有力的广告,也让“一块屏幕改变命运”的故事在教育界和家长群体中广为流传,无疑更增强了政府、学校和县域家庭的教育信心。2025年,教育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明确“鼓励城市高中向县中开放优质数字教育资源”,为网班模式提供了强有力的背书。

02

但正如硬币有两面,网班的推进过程中,一些深层挑战在部分县域悄然浮现。

首当其冲的,是县中学生普遍性“水土不服”。他们必须在前端名校设定的高强度高精度的刚性轨道上全速奔跑:同堂、同标、同求的“三同”模式在带来优质资源的同时,也为大半学生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同步之重”。

屏幕那端,是全省掐尖而来的天之骄子和大城市学子们抢跑多年的“超前学习”,教师授课的节奏、难度与深度,皆以此为基准。于是,在县中的网班教室里,常常出现“泾渭分明”的魔幻场景:前端老师流利地全英文授课,县中许多学生却如听天书;一道融合了多重知识点的压轴题,前端学生很快解答完毕,而县中学生可能连最基础的概念尚未理解。

一位亲历者回忆,“高一首次月考,除了语文,其余学科均不及格,三十多分的物理试卷带来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为了跟上被称为“神仙速度”的前端,许多县中学生被迫陷入“燃烧生命”式的追赶:近乎通宵的预复习、消化“远端”和本校两套作业、参加两端考试。但其结果,往往是更残酷的“马太效应”:少数天赋与毅力俱佳的“强者”脱颖而出,甚至能在本部的排名中争得一席之地;而更多原本的尖子,则在持续性的挫败感中逐渐厌学弃学,成绩反不如普通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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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衡水中学宣传片

高中的分化虽是常态,但网班无疑加剧和催化了此效应。

因此临近开学,“网班VS普尖二选一”成为了县中优生家庭的一次“赌博”:是成为“天赋型选手”拉高自己的天花板甚至“逆天改命”,还是陷入“网班跟不上又难以拾起普班进度”的进退维谷之中。

比学生困境更隐晦而深刻的,是县中教师群体的“角色消解”和“慢性抽空”。在网班的课堂架构中,本地教师从传统意义上的知识传授者,被悄然置换成“技术管理员”、“纪律维护者”和“课后补习员”。他们坐在教室的后排,看着屏幕上的名师滔滔不绝,自己却缄默不语“像在看别人的公开课”。一位老师感慨:“上了一两年网班后,不知道该如何讲课了。”

这像慢性的肌肉流失,当县中最骨干的老师不再承担引领教学创新的职责,而是成为了一套外来的、固定的流程的“服务员”,县中骨干师资就被“隐性架空”了。而当一所学校最核心的智力资源被长期“闲置”或“降级使用”,我们还能指望它培养出拥有独立教研能力、能因地制宜因材施教的下一代教师吗?

而更深层的影响,或许不体现在成绩里。一位在四川偏远县中任教的老师观察到,在直播课堂上,当屏幕那端响起热闹的互动声时,现实里的课堂常常是一片死寂。学生们从最初“在心里默默回答”,到逐渐意识到“我的声音永远传不过去”,最终放弃了思考,只是麻木地等待屏幕那端给出标准答案然后抄写。

“我一直认为科技再怎么进步,也无法带来面对面时才能有的情感交流。”一名校长告诉我。教育深层次的灵魂碰撞——即时的互动、思想的火花、成长性的思考,在单向的信号传输中被屏蔽。而关注点永远集中在屏幕那侧,县中师生之间、学生之间的互动与交流,更易“原子化”冷漠而疏离。

尽管一些地区并不适合开设“网班”,也知道网班的“副作用”,但网班热潮依旧席卷全国。除了切实带来的成绩提振,答案还必须跳出单纯的教育视角,进入一个更为复杂的县域发展逻辑。

“如果说我什么也不做,那我这个学校怎么办呢?”一位县中校长的反问,充满了无力感。

对于许多深陷“生源流失-升学下滑-声誉下降”恶性循环的县中而言,引入名校网班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更深层的驱动力,来自于资源匮乏地区对“清北梦”的极致追求——一个清华或北大录取名额,对于一所县中、乃至一个县城而言,其意义远超一个学生的前途。它是闪亮的政绩,是招生宣传中最具冲击力的爆点,是逆转地方教育声誉的“强心针”。因此,我们看到一些地方政府不惜为网班一掷千金。

例如,在《中国新闻周刊》的一篇报道中,某县新一届领导班子上任后,为县一中建设了全新校区大力推动网班项目,5亿投资中3亿元来自贷款。这已不是纯粹的教育行为,而是一场关乎地方声誉与学校存亡的“面子工程”和“生存赌博”。

总而言之,“网班”对于某些县中教育生态而言,它更像一剂药性猛烈的“强心针”,而非固本培元的“营养剂”。它为少数学生提供了突破天花板的机会,但对于更多县中学生来说可能不具备普适性。目前,它在部分地区更像是县域集中资源期待诞生几个“状元”的工程,而非真正普惠、提振县中整体教育水平的“振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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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央视新闻

更需警惕的,是资本在其中的身影。

湖北郧西一中“双师班”事件,暴露了网班模式在个别学校可能异化为“商业套利”工具:

2024年秋季学期起,湖北郧西一中高二“双师班”与襄阳四中开展网络同步授课,每生每年被收取7500元费用。蹊跷的是,该费用分两次通过第三方公司收取。有家长质疑该收费缺乏透明度,且网课教学“讲解不足”“质量差”“与本地教学冲突”,怀疑有猫腻。

后在调查中,郧西一中称是“联合教学”,襄阳四中称“费用是合作公司收取的”,襄阳市教育局明确表示未收到相关备案,涉事收费未在两地教育部门报备,此次费用通过企业账户收取,涉嫌规避教育收费监管。值得注意的是,收费企业股权结构显示其股份由远在重庆的两家教育培训机构持有。涉事公司称提供的不仅是课程直播,还包括“学习官”管理等整套服务。

此事件不仅暴露出网课监管协同机制的不足,更暴露出资本想从“网班”风潮中分一杯羹的野心。“警惕网班变成教育获利垄断2.0模式。”在相关舆情评论区,这个热评吸引了很多网民的注意——如果网班教育沦为一种纯粹的“资源采购”行为,其公益性将被严重异化。

03

那么,县中的“网班”出路何在?

答案绝非因噎废食的回归封闭,而在于完成一场更完善更深刻的“屏幕”转变——真正的出路,不在于更虔诚地透过那块屏幕看向远方,而在于更坚定地回归土地、回归人本身,近些年一些具备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的县中已在积极求变。

首先,一些县中已开始重掌课堂的“主导权”,让教师从“助教”回归“主演”。他们摒弃对直播的全盘依赖,探索出“前端直播教学+远端教师个性辅导”的“双师育人”模式。

如甘肃岷县一中直播课堂上,县中老师不再是旁观者,而与前端教师同步备课、同步上课、同步教研,自身能力得到显著提升。再如,一些县中教师提前研习名校课程,进行精心的“本土化”改造。一位数学老师在播放三角函数直播课前,他专门讲解了基础概念,为学生搭桥铺路,再让学生去学习“网班”超前和深挖的部分。

其次,帮扶的重心应从“授人以鱼”转向“授人以渔”。外部援助的核心,不应是成品课的倾销,而应是当地教研能力与师资系统的造血。

信阳市的探索提供了有益参考,他们通过与优质高中建立结对关系,开展“实地研学、课堂观摩、名师结对、闭环教研”,实施教师跟岗培训,将帮扶重点落在本地教师队伍的成长上;

四川凉山、眉山等地推动的“网链共享计划”,强调资源与本地需求的“高位契合与深度融合”,将网班课程作为本地教师“活教材”,定期组织本土教师与前端教师联合教研,将单向的资源输送转变为双向的教学深耕,这一方向与2025年《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健全以校为本的教研制度”相契合;

湖北县中振兴“排头兵”的麻城一中“凭的是(自身)强大的造血机制”,通过系统化内生改革而非依赖网班,2025年高考交出了一组组令人热血沸腾的数字(8名清北,600分以上人数达211人,本科特殊招生线突破千人大关),证明了县中倚仗自身亦可突围。

最后,破除“唯清北论”的单一魔咒,探索县中特色的多元发展路径。

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制造少数“状元”,而是助力大多数学生走向健全人生。县中可以结合本地实际,开设特色课程或探索普职融通,为学生提供多样化的人生出彩通道,而非盲目卷入一场由他者设定的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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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央视新闻

结语

2025年末,一个由成都七中网班毕业生们发起的线上合唱《干杯》视频,感动了无数人。天南海北的远端学子在评论区留言,其中几条尤为动人:“远隔千里,却是彼此青春的见证者。”“像是一部热血动漫,没有配角,每个人都是主角。”这温暖的一幕提醒我们,科技可以是一座数字桥梁,不仅试图连接梦想与现实的两端,也让孤岛看见彼此,让奋斗产生共鸣。

网班作为完善公平优质教育体系的重要着力点,在教育强国建设、乡村振兴、新型城镇化与人口高质量发展中发挥着关键作用,成效显著,其积极意义毋庸置疑。

然而,当“网班”落地县域时,更须清醒认识到——振兴固然需要“网班”抬升发展的天花板,那块屏幕可以是一扇窗,让学生眺望更辽阔的世界,却不应成为唯一的出路;可以是一束光,照亮偏远地区学子的梦想,而更宽广的成长之路,始终离不开脚下土地的坚实滋养。

与此同时,尤须警惕资本侵蚀,莫让这片育人净土在追逐流量与利益中渐失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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