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按下手机屏幕上的还贷提醒,指尖在“确认支付”的悬浮窗上停顿了三秒。这个月的数字比上个月又少了372元——利率下调了。

他关掉手机,看向窗外。清晨六点的城市正在苏醒,对面的“金色家园”三期工地上,塔吊已经开始转动。三年前,他和妻子站在那个还在打地基的售楼处门口,排了七个小时队,签下了这套房子。

“爸,我上学要迟到了。”

女儿林小雨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校服的袖子短了一截——她已经半年没有新衣服了。

“马上。”林建国抓起公文包,最后看了眼客厅墙上挂着的“乔迁之喜”十字绣,那是岳母三年前送的。红色的“福”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2019年的冬天,林建国记得特别清楚。

那时他是本地一家中型企业的中层,年薪四十万。妻子苏慧是小学教师,月入八千。女儿小雨刚升初中,成绩优异。

“咱们该换房子了。”苏慧看着同学家长群里的消息,“小雨的同学都搬去新区了,那里的学区更好。”

他们当时住在老城区一套90平的两居室,市值约180万。看了三个月房后,他们锁定了“未来城”楼盘——新区重点学区,地铁规划口,开发商的宣传册上印着“城市新中心,资产永增值”。

开盘价:每平四万二。最小的户型118平,总价496万。

“太贵了。”林建国摇头。

“隔壁王姐家上个月买了,现在每平已经涨了两千。”苏慧翻出手机里的计算器,“我们把现在的房子卖了,能得180万。首付三成150万,咱们还差30万,找我爸妈借点。”

“月供呢?”

“两万左右。你工资三万,我八千,咱们节俭点,没问题。”

销售顾问小张适时地补了一句:“林哥,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明年地铁一通,价格至少再涨30%。”

那天晚上,林建国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高楼俯瞰城市,所有人都仰头看他。醒来后,他签了购房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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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疫情来了。林建国的公司业务萎缩,他的年薪从四十万降到二十五万。但他并不太担心——“未来城”的价格确实涨了,每平突破了五万。他们的房子账面价值已经接近600万。

“你看,我说的对吧?”苏慧得意地说,“这才一年,我们就赚了一百万。”

他们开始规划装修,选最好的材料,订最贵的家具。林建国甚至考虑换辆车——反正资产在增值。

2021年,调控政策来了。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波动,每平降了一两千。开发商开始搞促销,“送车位”“送装修”。老业主们去售楼处维权,拉横幅,最后不了了之。

真正崩溃从2022年开始。

地铁规划改了,站点离小区两公里;承诺的重点分校变成了普通分校;新区的大量新房源入市,价格战开始了。

每平四万、三万五、三万、两万八......

林建国每天都会刷房产APP,看着那个数字一点点往下掉,像是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

“林建国,来我办公室一下。”

2023年春天,经理的表情让林建国有了不好的预感。

“公司的情况你也知道,总部决定裁撤整个市场部。”经理递过一个信封,“这是补偿方案,N+1,你签个字吧。”

20年的职业生涯,装在一个薄薄的信封里。

走出公司大楼时,林建国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下不下来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告诉苏慧实情。他照常“下班”回家,照常吃饭,照常检查女儿的作业。直到深夜,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对面楼里稀疏的灯光,才允许自己流了一滴眼泪。

只有一滴。

苏慧是三个月后才知道的。那时林建国已经用光了所有存款,开始透支信用卡还房贷。

“你为什么不说?”苏慧的声音在颤抖。

“说了有什么用?”林建国盯着天花板,“你会让我卖房吗?”

“卖房?现在卖?你知道现在什么价吗?挂牌280万都没人问!我们买的时候加上税和装修,将近550万!”

“那就断供。”林建国平静地说出那个词。

“断供?”苏慧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笑话,“那我们这三年付的一百多万月供呢?我们的首付呢?我们借的钱呢?小雨以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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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持续到凌晨。最后两人都沉默了,只剩窗外偶尔经过的车灯,在天花板上划过一道道光痕,像是指向某个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林建国开始找工作。45岁,前中层管理,在就业市场上是个尴尬的存在。

他去面试过外卖站点调度,对方嫌他年纪大;去应聘过网约车司机,但需要先交两万押金;他甚至联系过之前的下属,现在已经是另一家公司的主管,对方委婉地说:“林哥,现在年轻人便宜又好用。”

最后,他在一家仓储物流中心找到了夜班分拣员的工作。时薪22元,每晚工作8小时,一周六天。一个月能挣四千左右。

白天他睡觉,下午四点起床,给女儿做晚饭,然后去上班。苏慧接了两份家教,每晚奔波于不同的小区。他们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这个曾经承载着他们所有梦想的房子里擦肩而过。

2024年冬天,最冷的那天,林建国接到了银行的正式通知函。

由于连续逾期六个月,银行将启动法律程序,申请拍卖房产。

那天晚上,他提前请了假,去学校接女儿。小雨已经高一了,个子快赶上他了,但更瘦了,校服空荡荡的。

“爸,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班早。”林建国接过女儿的书包,“想吃什么?爸请你。”

他们去了小雨小时候最爱去的馄饨店。店里没什么变化,只是价目表上的数字都加了1。

“爸,我们家是不是要没房子了?”小雨突然问。

林建国手里的勺子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

“你听谁说的?”

“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小雨低头搅拌着馄饨,“我们班陈浩家也是这样,他们上个月搬回老家了。”

林建国看着女儿,忽然发现她眼角有了细小的纹路——那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小雨,爸爸对不起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小雨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清澈,“房子很重要吗?比我们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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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林建国做了决定。

拍卖会比林建国想象的要冷清。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七八个人,大部分是中介和投资客。

他们的房子起拍价:135万。

“136万。”第一个举牌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138万。”

“140万。”

数字缓慢地爬升,像垂死病人的心跳。林建国坐在最后一排,苏慧紧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汗。

“158万一次,158万两次......”

“160万。”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拍卖师落槌。

扣除银行贷款、利息、违约金和各种费用后,林建国收到了一张余额为12万7千4百元的银行卡。

走出法院时,阳光刺眼。林建国眯起眼睛,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三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员,以为自己在往上走。

“现在去哪?”苏慧问。

“先租个房子吧。”林建国说,“我看了个老小区的一居室,月租两千。”

“小雨马上高二了,需要独立空间。”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

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影子拖得很长。经过“未来城”小区时,林建国没有抬头。他知道那些阳台上可能有人在看,那些和他们一样的,被困在纸房子里的人。
三个月后,林建国在物流中心被提拔为小组长,月薪涨到五千。苏慧通过考核,成了学校的年级主任,收入略有增加。

他们在老城区租了一套60平的两居室,月租三千。小雨把她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贴满了奖状。

一个周末的晚上,小雨在书桌前写作业,苏慧在批改试卷,林建国在看物流报表。厨房里炖着排骨汤,香气飘满小小的屋子。

“爸,妈。”小雨突然转过头,“我以后不买房,可以吗?”

林建国和苏慧对视一眼。

“为什么这么问?”苏慧轻声说。

“我们老师说,他们那一代人被房子绑架了。”小雨认真地说,“我不想被绑架。我想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

林建国放下报表,走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好。”他说,“不买。”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那些高楼大厦依然矗立,像一座座纪念碑,纪念着一个时代的疯狂与梦想。

而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一个家庭正在学习如何在没有纪念碑的土地上,重新生长。

夜深了,林建国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梦。梦里他站在高楼之巅,众人仰望。

现在他明白了,那些仰望的目光里,不是羡慕,而是警示。

他翻了个身,握住苏慧的手。妻子的手粗糙了许多,但温暖如初。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他们将学会在阳光下,而不是在阴影里,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