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有随时写下去的勇气,也有不想写或写不下去就不写的准备。在这个急于表达、急于被看见的时代,作家辽京的这种态度,显得格外从容,也格外珍贵。
作者刘安
丁宇
对于作家辽京来说,写作不是一件多么沉重或是有太多使命感的事情。她没那么着急地想要向某个方向冲刺,而更像是在完成一场与自己、与时间、与记忆的漫长对话。
就像她的长篇小说《白露春分》,以自己在大家庭中成长的经历为基底,讲述了一个家庭最终会走向何处的故事。其中包含了她对过往记忆的梳理和对自身经验的挖掘,一个普通北京家庭的三代人生活景况,在她细腻又克制的笔触下缓缓流淌出来。
2025年11月1日,辽京凭长篇小说《白露春分》摘得第八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施战军代表评委团致首奖颁奖词:“在日光与暮色的交互中,将家事、人伦、世相等诸多社会因素,融入感触丛生、故事层出的成长,从各自的处境、活法到整体的生命态度,《白露春分》给出了这一代作家深情、沉实而又坚毅、通透的文学表达。”
辽京笔下的家庭故事,打动了评委,更收获了众多读者的正向反馈。《白露春分》豆瓣评分8.8分,有人在评论中写下自己的共鸣:“在人家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过往和将来。”《博客天下》作者在颁奖典礼之后见到了她,与她聊起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和她对文学与写作的思考。
《白露春分》写于2021年到2022年间。那段时间,面对生活中的多种不确定性,写作成为辽京能做的最稳定的一件事。她把阳台改成了书房,儿子在隔壁卧室上网课,她就在桌前写作。一张独立的书桌,一个安静的空间,构成了一种稳定的写作状态。辽京说:“哪怕当这个书桌不存在的时候,我觉得要在心里去制造一个安静的书桌,我得有事去做,有东西去写。”
在写作的过程中,辽京重新整理记忆中的家庭故事,发现它们发生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细碎的、随机的。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提出,时间是包含所有可能性的复杂网络。2025年第八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主题为“时间永远分岔”,《白露春分》中那些跳跃的时间,似乎正是捕捉到了这种“分岔”的意义,如同我们脑海中对很多人和事的印象,亦如同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事,发生即发生了,重要的是其中更丰富和复杂的部分被保留下来。
文学奖的评选结果揭晓之前,辽京对于获奖这件事是“有想象,但没有预期”。她对这两个词的解读是,想象是“要是得了奖那多好啊”,预期是“不知道”。这种介于期待与坦然之间的状态,似乎也映照了她对于写作的态度,没有使命,只有一种轻巧而坚定的诚实。
作家不是辽京执着的身份,她对《博客天下》作者说:“作者这个身份嘛,写你就是,不写就不是了嘛。”所以,虽然这几年她连续出版了小说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在苹果树上》,长篇小说《晚婚》《白露春分》,但她不急于写作,亦不惧怕停笔。她有随时写下去的勇气,也有不想写或写不下去就不写的准备。在这个急于表达、急于被看见的时代,辽京的这种态度,显得格外从容,也格外珍贵。
以下是《博客天下》作者和辽京的对话。
Q=博客天下
A=辽京
Q:聊聊这部获奖作品《白露春分》,据说之前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北国之春》,后来为什么改名了?
A:《北国之春》是一首歌的名字,开始写的时候,我需要先有一个标题,才能保证自己能写下去。出版的时候,编辑建议换个书名,我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看到奶奶用的黄历本子,一年到头的节气都标在上头,每天撕一张。过了这么久,我再回想起那个家,老黄历就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面,白露和春分两个节气的名字组合起来,有时间流逝的感觉,用作书名,我觉得是贴切的。
Q:你的小说是源于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经历和家庭发生的事情,最初是如何考虑从自己的经历出发来写这个故事?
A:这些事情让我印象很深刻。我有一个很自信的地方,就是觉得让我印象深刻的东西一定能有故事藏在里面。如果我曾有过很强烈的情绪,也有过很多不快乐的情绪,这些东西窝在我心里,过了那么久,可以发酵成一个小说,一个新的故事,但是我在这个新的故事里面还能认出每一个人。
小说出版后,我收到很多反馈。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跟我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姥姥。也有读者说她认识这里面的所有人,联想到自己家庭中类似的情景或者类似的关系、类似的感情。对我来说,这本小说是个人生活、个人经验、个人情感的一次梳理和重新呈现。
Q:你提到过写作中是在做减法的过程,尤其是写《白露春分》这本书的时候,如何做的取舍,什么情节会让你觉得太满了,而必须减掉?
A:在写的时候,会想到很多拉拉杂杂的事情,这些事情它勾连出的想象也是拉拉杂杂的,是日常的、琐碎的。讲述日常的小说里不会有奇观,它给读者带来的想象也是比较日常的,作者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做取舍,把那些琐碎、细小的,甚至可能趋于流俗的东西拿出去,留下那些能够构成小说框架的东西。日常生活的写作很容易变成流水账,对小说创作来说,这是很危险的。
Q:你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让这种趋于日常的东西变成一种文学的表达?
A:文学的表达往往在于一种陌生化。一个小说作者不需要时时刻刻显得自己很内行,什么都知道,那样就靠太近了。有时候,保持一点距离感,保持一个陌生的视角也许会更好。我不知道我(这个观点)是不是对的,因为我很怕跟要写的对象太亲近、太熟悉,总希望有一点距离,好像是一个完全客观的讲述。哪怕并不真的是,但是看起来是。
Q:《白露春分》中写到的内容其实是跟你很接近的,写作时是如何跳出来的?
A:我没有用第一视角去写作,用了比较有距离的第三人称去写,叙述角度一旦变化了,距离就会产生。我今年出版的小说集《在苹果树上》,四篇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我”在讲故事,对我是一个新的挑战。之前我很少用第一人称,在这本书里面用了四次,每一次都要尽力去避免我个人自说自话的风险,还是要保持这是一个人物在讲他/她的故事,透过他/她的眼睛去看,而不是透过我的眼睛去看。
Q:《白露春分》的人物,聚焦在奶奶秀梅和两个孙女佳圆和佳月身上,书中也写了三代女性这样的关系。现在大家经常提到女性视角,那么在这本书中,你觉得体现了什么样的女性视角?
A:我是一个女人,我看待事物的角度天然地属于女性视角,但是,如果一定要去定义文学创作上的女性视角,可能很难有一个准确的结论,可能需要一个标签来帮助自己进入这个作品,当进入这个作品的时候,吸引人的并不在于这个作者是不是有充分的女性视角,而是这个故事本身能不能吸引人。女性视角只是一条可能的路径,但是真正进入阅读的时候还是要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去感受。
Q:书中提到了奶奶这个角色,尤其是在对她衰老过程的描写很令人触动,也有人说这是一部关注“老龄化社会”的作品。你如何看待衰老?
A:我已到中年,虽然拿的是青年文学奖(笑),其实离衰老也不远了。我对我的奶奶一有印象,她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回想起来,那时她才50多岁,比我现在没大很多。我们现在想看到一个50岁出头的女性不会认为她是个老太太,状态都很年轻。但我的奶奶和姥姥,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仿佛已经老了,过着一种非常平淡的生活,每天就是做家务,带孙子、孙女,第三代也长大了,她们就回归了一种很孤寂的生活状态。
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我奶奶的晚年蛮孤单的,我经常回去看她,看着她一点点老去,随着身体机能下降导致活动范围受限之后,人的性格和脾气也会变化,她对人和事的看法,甚至她的很多兴趣爱好都变了。所以,人的衰老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好好的一下子生病了,倒下了,不行了,而是一点点缓慢发生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
Q:你刚才有提到,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容易感动的人,但你的写作风格是很细腻的,如何在投入和距离之间平衡?
A:在写作的时候,情感上要保持冷静。一个作者不能变成一个呐喊者,而是一个讲述者,所以要保持一点距离,保持自己情绪上的平静。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才能看得更清晰,就跟刚才说女性视角的问题一样,不局限在性别视角里面,跳出来,才能去准确地描述女性视角到底是什么。
Q:之前的采访中,你有提到喜欢的作家,有张爱玲、门罗等,在写作上,你受谁的影响最深?
A:可能都有。我很喜欢张爱玲写家庭故事的《小团圆》。关于这本书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认为它太零碎了,我很喜欢。它很真实地复刻了一个人对于家庭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起承转合,一个特别完美的故事。人关于家庭的记忆一定是碎片化的,透过一两件东西或者是一两个人、一两句话,就扯到别人的过去与未来,或者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不再像年轻时候那么规整地去讲华丽的故事,也许人年纪大了,慢慢地就会倾向于更平淡的白描。
Q:你是觉得自己经历过这种变化吗?可能在20岁的时候喜欢的作品和现在你喜欢的作品,或者说是风格,其实应该是有变化的?
A:我觉得以前我更喜欢那种更像小说的小说,比如伊恩·麦克尤恩、石黑一雄的那种作品,现在我可能更喜欢散文化的东西,不那么有强烈的戏剧冲突的故事,就讲一段生活或者一种心态,也很好。
Q: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它本身有可能就是这种相对来说平淡,或者是没有那么多戏剧化的?
A:是的。越接近生活就越会发现,生活本身包含着很多超乎于小说的东西,比小说更魔幻、更戏剧化,我们在小说里面追求的起承转合在生活里是很难发生的。生活里往往有很多没有逻辑和无厘头的事件出现,充满了偶然性。无论是电影或小说,要讲一个故事,我们需要设计出来的是一种必然、一种逻辑,才能把这个故事讲到最后。
Q:你在2008年就开始写小说,但中间停滞了,直到10年后才又开始写。那你现在还有没有想过要放弃写作?
A:随时都有这样的准备。可能写出一篇,心里还不知道下一篇是什么,这种担心总是有的。
Q:那写不下去的时候?
A:那就不写了,停下来歇歇。
Q:这是一种从容吗?
A:不从容,写不下去也只能停下来,因为我没办法像完成作业一样去写小说,那样的话写出来的作品可能也不是好的。而且,当目前的状态不够让自己满意的时候,越不满意越要去写,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如果真的写不出来,就停下来。
Q:你不是那种很急的性格?
A:不是,尤其是在写小说这件事情上,我不着急。虽然这两年确实写得很多,但是我也做着哪天不想写了或写不下去就不干了的准备。因为作者这个身份,写就是,不写就不是了,只能回归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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