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三年,食堂那位彭慧芳阿姨给我打的菜,总是比别人少一勺。
尤其是荤菜,那手稳得让人无奈,仿佛某种精确的计量仪式。
我从没去理论,不是懦弱,而是她那审视的目光背后,似乎藏着别的东西。
室友总笑我怂,劝我投诉,我只是默默吃完,把疑惑和那少掉的一勺菜,一起咽进肚子里。
直到她退休那天,平日里普通的食堂门口,忽然停满了黑色轿车。
人群自动分开,那位只在财经新闻里见过的振华集团董事长韩振国,亲自下车,握住了彭阿姨的手。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了我。
他说出一个陌生的词——“砺玉计划”。
他说,我是这漫长计划的唯一结果。
我愣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过去三年里每一顿“不公”的饭菜,此刻都呼啸着砸回我的脑海。
原来,那少掉的每一勺,都不是缺失,而是雕刻。
01
大三开学第一天,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尾巴。
建筑馆通宵的硝烟尚未散尽,我揉着发涩的眼睛,随着人流涌向三食堂。
胃袋空瘪,呼唤着扎实的安慰。
窗口的队伍缓慢蠕动着,弥漫着油脂与碳水混合的踏实香气。
终于轮到我了。
“阿姨,麻烦要这个,还有这个。”我指着红烧排骨和清炒菜心。
掌勺的是彭慧芳阿姨。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服,头发在帽檐下挽得一丝不苟。
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
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温和,但我总觉得,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她舀起一勺排骨,手腕悬在餐盘上空,稳健地抖了一下。
几块裹着酱汁的排骨落进格子里,分量明显比给前面那位同学的,少了一小撮。
接着是菜心,同样,绿油油的一勺,在空中经历了一次轻微的“减震”。
“下一个。”她声音平稳,递出餐盘。
我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盘沿,道了声谢。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已经移向下一位同学。
找到角落的老位置坐下,于俊友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一屁股坐我对面。
“嗬,咱们彭阿姨还是这么‘疼’你啊,开宇。”他挤眉弄眼,用筷子尖指了指我的排骨。
“你看你这点肉,够塞牙缝吗?我这都快漫出来了!”
他餐盘里的排骨,确实堆得冒尖。
我笑了笑,没接话,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酱香浓郁,炖得酥烂,是好吃的。
只是分量,三年来一如既往的“精致”。
于俊友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我说你真不去说说?一次两次就算了,这都三年了!”
“又不是没钱,凭什么啊?你看她那手,稳得像装了秤,绝对是故意的!”
我低头吃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是没怀疑过。
大一第一次打饭,就感觉这位阿姨给我的菜少些。
起初以为是错觉,或是她那天手抖。
可后来,几乎次次如此。
尤其是荤菜,那份量的差距,肉眼可辨。
我也曾像于俊友一样愤愤,想过要去理论。
可每次走到窗口,对上彭阿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话就堵在喉咙里。
那眼睛里没有轻视,没有刁难,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专注?
像是在观察,在衡量什么。
这感觉让我莫名地退缩,把疑惑和那点不满,一起压回心底。
反正,饿是饿不着的,食堂的饭可以免费加。
只是心里那点疙瘩,始终消不掉。
“你啊,就是脾气太好。”于俊友摇摇头,风卷残云般解决掉自己的食物。
“对了,下午‘结构力学’老地方占座,我先撤了,学生会还有点破事。”
他拍拍屁股走了。
我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饭,餐盘里干干净净,连酱汁都用米饭抹净了。
起身送还餐盘时,经过打菜窗口。
彭阿姨正在擦拭台面,侧对着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光晕。
那一刻,她不像个食堂员工,倒像个……心无旁骛的手艺人。
我晃了晃头,把这荒谬的联想甩开。
一定是昨晚画图太晚,脑子不清醒了。
02
“结构力学”课后,脑袋被各种公式塞得发胀。
于俊友勾着我的脖子往外走,嘴里还在为中午的事不平。
“你看看张浩那小子,刚才是不是又嘚瑟他新买的球鞋了?”
“嘁,不就是家里有几个钱吗?开宇,不是我说,你就是太老实。”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彭阿姨这事儿,就是看你脸嫩好说话。”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校园广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我任由他絮叨,心思却飘到别处。
建筑馆大厅正在布展,是上学期一个旧城改造的设计竞赛成果。
我的作品也在其中,不起眼地挂在角落。
那是我花了很多心思的调研,关注的是一个即将被遗忘的老工人社区。
设计谈不上多惊艳,但模型里那些微缩的公共空间、晾衣杆、棋盘桌,是我一点点抠出来的。
“喂,看什么呢?那破展览有啥好看的。”于俊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哟,你的也在啊?走,看看去。”
我们走近,我的作品前居然站着一个人。
是辅导员李莓。
她抱着手臂,看得很仔细,连模型底部的细节都没放过。
“李老师。”我们打招呼。
李莓转过身,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笑容:“开宇,俊友。开宇,这个模型做得很好,调研尤其扎实。”
她指了指模型中庭位置一个不起眼的雨水收集装置:“这个想法很贴心,考虑了居民的实际生活成本。”
我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老师,就是瞎想的。”
“不是瞎想。”李莓摇摇头,语气温和但肯定,“能关注到这些细微需求,不容易。建筑不止是形式,更是生活。”
她又看了眼展板,像是随口问:“最近生活上怎么样?没什么困难吧?”
于俊友抢着说:“李老师,开宇好着呢,就是食堂……”
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李莓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
“没事,李老师,都挺好的。”我赶紧说。
李莓看了我两秒,笑了笑:“那就好。有困难一定要说。对了,开宇,听说你经常在图书馆待到很晚?”
我点头:“嗯,有些资料馆里比较全。”
“注意身体。”她叮嘱一句,又看了眼我的模型,这才离开。
于俊友等她走远,才嘟囔:“干嘛不让我说?李老师说不定能帮你反映反映。”
“反映什么?”我拉着他往外走,“又没证据。再说,可能……可能就是阿姨的习惯。”
“狗屁习惯!”于俊友愤愤,“怎么就对你有这习惯?我看啊,她就是……”
话没说完,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得,先吃饭去,这回我帮你看着,她要是再少给,我非得问问不可!”
晚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
我们排到彭阿姨的窗口。
于俊友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勺子。
轮到我了。
“阿姨,糖醋里脊,麻婆豆腐。”
彭阿姨舀起里脊。于俊友脖子都伸长了。
勺子落下,里脊的分量,依旧比标准线少了那么一些。
于俊友脸色一变,就要开口。
我抢先一步,接过餐盘,声音平静:“谢谢阿姨。”
彭阿姨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深了一点,没说话。
坐下后,于俊友气得脸都红了:“你看!你看!我就说吧!你这都能忍?”
我夹起一块里脊,酸甜可口。
“味道没少就行。”我说。
“你……”于俊友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薛开宇,我真服了你了!你这脾气是怎么养出来的?”
怎么养出来的?
我想起老家镇上总是笑眯眯、却偷偷多给我半块糕点的杂货铺阿婆。
想起高中时总把我留下来“开小灶”、骂得最凶也教得最细的数学老师。
他们给我的,似乎都不是“标准份”的东西。
有时多,有时少,但背后那份心意,分量十足。
彭阿姨呢?
她给的,是实实在在的“少”。
可她那眼神,总让我觉得,这“少”的背后,或许也有点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
我摇摇头,把纷乱的思绪赶走。
“快吃吧,晚上还得去工作室赶图。”
于俊友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说教,埋头对付自己餐盘里小山般的食物。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
食堂明亮的灯光下,彭阿姨依旧在窗口后面,一勺一勺,稳定地分配着食物。
像个沉默的守望者。
03
交图周如同炼狱。
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团队总算在截止时间前,把最后一张图纸塞进教授办公室的门缝。
走出建筑馆时,天已黑透,星子稀疏,胃里空得发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揉搓。
这个点,食堂早就关门了吧。
抱着侥幸心理,拖着灌铅似的双腿挪到三食堂。
果然,大厅灯火已熄,只有后厨方向还透出些许光亮,隐约传来水流和碗碟碰撞的声响。
我站在紧闭的玻璃门外,凉风一吹,疲惫和饥饿感潮水般涌上,几乎站不住。
正犹豫是回去泡面,还是去校外找点残羹冷炙。
“吱呀——”一声,侧面的小门开了。
彭阿姨拎着两个黑色大垃圾袋走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
我也愣住了。
昏黄的路灯下,她没穿工服外套,只一件半旧毛衣,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脸上带着劳作后的倦意,但眼睛在看见我时,很快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
“阿姨……”我尴尬地开口,“还有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
她没立刻回答,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沾满铅笔灰和模型胶的手上,还有眼底浓重的青黑。
“等着。”她简短地说,把垃圾袋放到指定位置,转身又进了小门。
我站在原地,有点无措。
夜风更冷了,我裹紧外套,心里没抱太大希望。
几分钟后,小门又开了。
彭阿姨端着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碗,碗上倒扣着一个盘子保温,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
“进来吃,外面冷。”她侧身让开。
我受宠若惊,跟着她进了后厨旁边的一个小休息间。
房间很小,一张旧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值班表和泛黄的食谱。
她把碗和馒头放在桌上,揭开倒扣的盘子。
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是晚上剩下的菜肴混在一起加热的,里面有土豆烧肉、西红柿炒蛋、几根青菜,甚至还有两块完整的、油光红亮的红烧大排。
份量扎实,堆得冒尖。
最上面,卧着一个圆润的煎荷包蛋,边缘焦黄,蛋黄还是溏心的。
“吃吧。”她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目光落在窗外,没再看我。
“谢谢阿姨!”饥饿驱散了所有客套,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饭菜是温热的,恰到好处,大排炖得酥烂入味,荷包蛋流心的蛋黄拌进米饭里,是极致的美味。
我吃得专注,几乎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吃饭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流声。
彭阿姨一直安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上的红字。
直到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满足地舒了口气。
她才转回头,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大碗。
“经常这么晚?”她问,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
“嗯,交图周……没办法。”我擦擦嘴,老实回答。
“身体要紧。”她说完,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那个旧社区改造的模型,是你做的?”
我心头一跳,十分意外:“阿姨您怎么知道?”
她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展览,路过,看了。”
“做得仔细。那些晾衣服的地方,下棋的桌子,想了居民需要。”
我更加惊讶了。一个食堂阿姨,不仅去看了建筑展览,还能看出这些细节?
“瞎琢磨的。”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是瞎琢磨。”她摇摇头,语气很肯定,“心里有别人,手上才能做出有温度的东西。”
这话从一个食堂阿姨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异的分量。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晚了,回去吧。”
我连忙起身帮忙,她却挡开我的手:“不用,快去休息。”
走到小门口,我再次郑重道谢:“阿姨,谢谢您的饭,特别好吃,份量也足。”
最后一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
她正在锁门的手微微一顿,侧过脸。
路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我抓不住。
“嗯,回去吧。”她最终只是这么说。
我揣着满腹的温暖、饱足和 renewed 的疑惑,慢慢走回宿舍。
那份量十足的“宵夜”,和三年如一日“克扣”的午餐晚餐,在脑海里来回交错。
彭慧芳阿姨,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04
彭阿姨请了三天假。
窗口换了个手脚麻利、笑容爽朗的年轻大姐,给菜毫不手软,每次都把餐盘填得满满当当。
于俊友第一次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回来时,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开宇!你看!这才是食堂阿姨该有的样子!爱了爱了!”
他夸张地拥抱了一下餐盘。
我却觉得,那过于丰盛的份量,吃起来反而没那么香了。
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那份持续三年的、微妙的“不公”带来的异样感?
还是少了彭阿姨打菜时,那专注审视的一瞥?
我说不清。
第三天下午,没课,我去图书馆查资料。
在二楼社科阅览室僻静的角落,无意间听到了压低嗓门的对话。
是两个看起来像行政教职工的中年女人,在靠窗的桌子旁整理书籍,一边闲聊。
“哎,听说了吗?三食堂那个彭慧芳,好像要退休了。”
“是吗?她在那儿干了好多年了吧?感觉我调来的时候她就在了。”
“何止!我听后勤的老王说,彭姐可是咱们集团初创没多久就来学校的老人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普通员工吗?”
“普通?”先开口的那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你看咱们校长、书记,平时在食堂看见她,是不是都客气地点个头?”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从来没见过领导对哪个食堂员工这样。”
“老王说,彭姐好像和集团上面,关系不一般。具体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反正是有故事的人。”
“啧啧,真看不出来,平时闷不吭声的……”
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过来,两人的闲聊戛然而止。
我屏住呼吸,躲在书架后面,心脏怦怦直跳。
集团初创的老人?和校长书记客气打招呼?和集团上面关系不一般?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几块拼图,突然摆在面前,却更加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彭阿姨的形象,在我心里蒙上了一层更厚的迷雾。
一个可能背景不凡的人,为什么甘愿在食堂窗口,一勺一勺地给学生打饭?
又为什么,独独对我,持续着那种难以理解的“克扣”?
这绝不仅仅是习惯或疏忽能解释的。
我带着满脑子问号回到宿舍,于俊友正对着电脑大呼小叫地打游戏。
“回来了?哟,脸色这么凝重,查资料查傻了?”他百忙之中抽空瞥我一眼。
“俊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说……彭阿姨会不会,真有什么特别背景?”
“背景?”于俊友嗤笑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能有什么背景?顶多是后勤哪个小领导的亲戚呗。怎么,你还惦记她那手抖神功呢?”
“不是……”我把在图书馆听到的片段告诉了他。
于俊友操作的角色死了,他懊恼地拍了下键盘,转过椅子,表情认真了点。
“校长对她客气?集团老人?”他摸着下巴,“你这么一说……我爸他们公司,好像就是振华集团下属的。”
“上次他来,我好像听他提过一嘴,说他们集团早年有位很厉害的女高管,姓彭,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淡出了。”
“不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而且天下姓彭的多了,不一定就是咱们食堂这位。”
话虽如此,我们俩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疑。
如果……只是如果呢?
一个曾经的女高管,隐姓埋名在高校食堂打饭?
这情节也太离奇了。
“算了,别瞎猜了。”于俊友重新把注意力转回游戏,“就算她以前是天王老子,现在不也就是个打饭阿姨?下星期她回来,你看我怎么……”
他做了个挑衅的手势,又沉浸在虚拟世界里。
我却无法平静。
夜里躺在床铺上,望着天花板,彭阿姨那张平静的脸,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打菜时稳定的手。
深夜食堂里那份量十足的宵夜和煎蛋。
那句“心里有别人,手上才能做出有温度的东西”。
还有教职工口中那些语焉不详的传闻。
这一切,像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把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而我对这根线,毫无头绪。
只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彭阿姨的“退休”,或许不会像普通员工离开那样悄无声息。
05
周末,于俊友的父亲来本市出差,顺道来看他。
于叔叔很豪爽,在学校附近一家不错的餐馆请我们吃饭。
席间自然聊起学校生活,于俊友嘴快,又把食堂阿姨“克扣”我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
“爸,你说逗不逗?就那彭阿姨,好像跟开宇有仇似的,三年了,次次少给一勺!”
于叔叔起初只是笑着听,听到“彭阿姨”时,筷子顿了顿。
“彭阿姨?三食堂的?全名叫什么?”
“好像叫……彭慧芳?”于俊友看向我求证。
我点点头:“是,彭慧芳阿姨。”
于叔叔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露出思索的神情。
“彭慧芳……振华集团早年,确实有位叫彭慧芳的。”他放下筷子,声音沉稳下来。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那是韩振国董事长手下的得力干将,管过人事和行政,听说雷厉风行,眼光很毒,集团初期好些骨干都是她招进来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集团走上正轨后没两年,她就慢慢退到二线,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很多人都说她是因为身体或者家庭原因提前退了。”
我和于俊友都听得愣住了。
“爸,你……你没记错吧?真是同一个人?”于俊友结巴着问。
于叔叔摇摇头:“名字一样,但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过去太久了,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本人。”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我们集团内部有个电子年鉴,我记得很早的版本里,好像有初创团队合影。”
他滑动屏幕,找了好一会儿。
“找到了,你们看。”
他把手机递过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代感的黑白照片翻拍,像素不高,但人物清晰。
照片背景是某个简陋的办公室,十几个人站成两排。
前排居中,坐着的正是如今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韩振国董事长,那时年轻许多,目光锐利。
而站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的,是一个穿着利落套装、短发、面容清秀干练的年轻女子。
她嘴角微抿,眼神明亮,透着股不容忽视的精明与沉稳。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标注人名。
韩振国旁边,赫然写着:彭慧芳(行政人事总监)。
我和于俊友盯着那张照片,又抬头互相看了一眼。
虽然气质迥异,岁月也改变了容貌,但那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眼神里的那种定力……
分明就是食堂里那个默默打菜的彭慧芳阿姨!
“我的天……”于俊友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真是她!开宇!你……你被集团前高管‘特殊关照’了三年!”
我脑子嗡嗡作响,喉咙发干。
所有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瞬间膨胀、炸开!
一个曾经的集团核心高管,为什么会在高校食堂?
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持续三年的“克扣”,是某种延续至今的“考验”?还是别的什么?
于叔叔收回手机,看着我们震惊的样子,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她,那这位彭女士,可绝对不是一般人。韩董对她非常信任。”
“她既然选择在学校食堂,肯定有她的原因。至于为什么对开宇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孩子,有些事情,不一定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有时候,‘吃亏’未必是福,但也不一定是祸。”
这顿饭的后半段,我和于俊友都吃得心不在焉。
回到宿舍,于俊友关上门,激动地来回踱步。
“开宇!这绝对是个大秘密!彭阿姨是卧底!不对,是退休大佬体验生活!”
“她肯定是暗中观察你!考验你!电影里都这么演!”
“你说,她会不会是集团派来秘密选拔人才的?就像古代的什么……微服私访?”
我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选拔人才?用克扣饭菜的方式?
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可如果不是,又怎么解释这一切?
一个前高管,没有任何理由,针对一个普通建筑系学生,进行长达三年的、微不足道的“为难”。
这行为本身,就极不正常。
“不行,我得问问李老师!”于俊友抓起手机,“她肯定知道点什么!”
他拨通了辅导员李莓的电话,按了免提。
“李老师,我是于俊友。那个……我想问问,三食堂的彭慧芳阿姨,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背景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李莓老师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俊友,怎么突然问这个?彭阿姨就是学校的资深员工,工作一直很认真。”
“不是,李老师,我们听说她好像是振华集团以前的……”
“俊友,”李莓打断了他,语气稍稍严肃了一点,“教职员工的私人经历,我们不方便过多谈论。做好自己的事,尊重每一位为我们服务的员工,就够了。”
“可是她对开宇……”
“开宇是个好孩子,”李莓的声音柔和下来,“有些事,时候到了,自然就明白了。现在多想无益。我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挂断,忙音传来。
于俊友对着手机,一脸“果然有鬼”的表情。
“听见没?李老师这口气!她绝对知道!‘时候到了自然明白’,这不就是暗示吗!”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李莓老师的话,于叔叔的提醒,还有过去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里,彭阿姨那稳定少给的一勺勺菜,此刻全部交织在一起。
像一张悄然张开的大网。
而我,就是网中央那只茫然不自知的昆虫。
一种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
平静的日子,或许快要到头了。
彭阿姨的退休,绝不会是终点。
那会是什么的开始?
06
日子在忙碌与隐隐的不安中滑过。
彭阿姨休假回来了,依旧在窗口,依旧稳定地“克扣”着我的菜量。
我和于俊友再次面对她时,心情已全然不同。
那平稳的手势,温和的眼神,此刻在我们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色彩。
我依旧道谢,接过餐盘,但每一次眼神接触,都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试探。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看我的目光,有时会多停留半秒,那平静的眼底,像是深潭,偶尔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很快,小道消息开始在建筑学院小范围流传。
“听说三食堂那个打饭阿姨,以前是振华集团的大佬!”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
“千真万确!有人看到他爸公司内部的照片了!”
“她为什么在这儿啊?体验生活?”
“谁知道呢……对了,她是不是总给那个薛开宇少打菜?这会不会是……”
流言蜚语像春天的柳絮,无孔不入。
我走在路上,有时能感到一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略带羡慕的目光。
于俊友倒是很兴奋,仿佛参与了一件了不得的秘密事件。
“开宇,你要火了!说不定真是什么秘密计划选中的人!”
我只有苦笑。
比起什么“选中”,我更觉得像被放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显微镜下观察了三年。
这感觉并不好受。
终于,彭阿姨退休的日子到了。
那天,和往常任何一个工作日没什么不同。
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上午三四节没课,我和于俊友因为昨晚熬夜做模型,起得晚了些,将近十一点才磨蹭到食堂,想吃个早午饭。
三食堂门口和往常一样,学生进进出出,一切如常。
我们打好饭,照例坐在老位置。
于俊友一边吃,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不是说今天退休吗?怎么一点动静没有?连个‘欢送退休员工’的横幅都没挂。”
我也有些疑惑。
按照常理,就算不大张旗鼓,后勤部门至少也该有个简单的表示。
可食堂里一切照旧,打菜窗口后面,甚至已经看不到彭阿姨的身影。
她那个位置,换成了另一个生面孔。
“真就这么走了?”于俊友有些失望,“也太低调了吧?不符合她‘前高管’的身份啊!”
我们吃完饭,把餐盘送到回收处,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
不是一辆,是好几辆。
透过玻璃门,我们看到三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食堂正门前的空地上停下。
车型流畅而沉稳,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车门几乎同时打开。
率先从第二辆车下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着深色中式立领外套的老者。
他身形挺拔,面容威严,目光扫过之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正是振华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韩振国。
电视和新闻图片里的形象,骤然出现在眼前,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气质不凡、衣着考究的男女,看样子是集团高层或助理。
最后,从第一辆车的副驾,快步下来一位中年男子,恭敬地引着一个人,走向韩振国。
那人脱去了蓝色的食堂工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毛衣,深色长裤,头发梳得整齐。
面容依旧温和,但背脊挺直,眼神在阳光下,褪去了窗口后的那种日常平静,流露出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静与通透。
是彭慧芳阿姨。
不,此刻,或许该称她为彭女士。
食堂里外,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喧哗声像被一刀切断,瞬间消失。
打饭的学生举着餐盘,忘记动作;排队的人群伸长脖子,目瞪口呆;食堂里的员工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门口。
韩振国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彭慧芳的手。
他没有用话筒,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寂静的食堂内外。
“慧芳同志,辛苦了!”
“这三年,委屈你了,也辛苦你了!”
彭慧芳微笑着,摇了摇头,眼圈似乎有些泛红,但笑容依旧得体。
“董事长言重了,分内之事。”
韩振国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目光缓缓扫过食堂门口越聚越多、满脸惊愕的学生和教职工。
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雷达,在人群中搜寻着。
然后,定格。
牢牢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于俊友在我旁边,倒抽了一口冷气,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韩振国松开彭慧芳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面向众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今天,我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接我们集团的功臣彭慧芳同志回家。”
“更是要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一件关乎集团未来的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我们振华集团,为期三年的‘砺玉计划’,今天,终于有了唯一的结果。”
砺玉计划?
这个词像一颗冷水,猝不及防地泼进我沸腾混乱的脑海。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顺着韩振国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
惊愕、茫然、难以置信、探究、羡慕、嫉妒……
像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而我,薛开宇,建筑学院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三学生。
站在食堂油腻的地面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沾了模型胶的旧外套。
手里,还捏着刚刚用来擦嘴的、皱巴巴的纸巾。
成了这场盛大而诡异的仪式的绝对中心。
韩振国看着我,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
有审视,有欣慰,有期待,还有一抹如释重负。
他抬手指向我,声音沉稳,却石破天惊。
“这个计划唯一通过全部考核的候选人,就是这位同学——”
“薛开宇。”
“而他的最后一项,也是历时最长的综合考核官,就是彭慧芳同志。”
“现在,我正式宣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敲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经集团董事会决议,并经‘砺玉计划’最终评定。”
“振华集团下一任总经理的继任者,就是薛开宇同学。”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能听到于俊友在旁边粗重如牛的喘息,能听到远处不知谁失手打翻餐盘的碎裂声。
但更清晰的,是死寂之后,骤然爆发的、无法抑制的巨大哗然!
总经理?
振华集团的……下一任总经理?
我?
那个被食堂阿姨“克扣”了三年饭菜的薛开宇?
荒谬感、震惊感、虚幻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我。
眼前韩振国威严的面孔,彭慧芳含泪带笑的眼神,周围无数张模糊而震惊的脸……
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
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失去了重量。
只有那句话,在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
“下一任总经理,就是她最常‘克扣’的那个学生……”
07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留下嗡嗡的回响。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却像烧开了一样在血管里奔突。
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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