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5年12月14日,北京万圣书园内举行了一场关于医学与人文的深度对谈——《白色巨塔的裂缝》新书分享会。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讲师潘隆斐,与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副院长王岳、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主任薄世宁医生一道,围绕医学的现代性困境与未来图景展开了深入探讨。
白色巨塔的裂缝:市场化与信任危机
01
潘隆斐
很多患者极度信任医学,觉得它能解决所有健康问题,一旦治不好,就会认为是医生水平不行或出现医疗事故。但医疗本身有局限性,这是现代性带给大家的一种迷信。现代医学有大量经验性内容而非纯科学,比如传染病的隔离周期,就融入了西方文化元素。
中国现代医学发展过程中,传统医疗文化出现断裂。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我们的古典医学被与现代科学对立起来,使得国人很难区分现代医学和科学,这容易让医学生把医学看做是类似理工科的技术实践,而忽略了它以人为实践主体的特殊性。
王岳
医学现代化最大的问题是医患信任缺失,双方在诊疗中都很痛苦,患者怀疑医生,医生防备患者。这种信托关系本应基于极高的信任,患者把生命托付给医生,医生需以患者最大利益为核心,但现在很多医院被推向市场,管理者把自己当成企业CEO,商业利益与医学使命的冲突,让医患关系雪上加霜。
南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伤医事件不是个例,医患关系本应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社会关系,如今却问题频发。医学人文不应只是口号,而应成为医学界自我反思、检视和改进的工具,潘老师这本书的难得之处,就在于敢对行业现象进行哲学视角的批判。
薄世宁
我做医学通识课程时,主编告诉我最打动人的不是技术里程碑,而是医学人文反思。现在医学能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医患信任却越来越薄弱。有的重症患者对我完全信任,有的普通患者却会偷偷录音,这种反差背后,有市场化的影响,也有医患双方的责任。
医生群体在掌握技术进步后,容易滋生傲慢,缺乏共情。我年轻时曾对心跳骤停孩子的父亲说“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别问能不能醒”,现在才明白,同样的道理,换一种充满同理心的表达,对患者和家属来说意义完全不同。而患者对医学也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忘了医学终究无法对抗死亡。
安宁疗护:重新定义医学的成功
02
薄世宁
安宁疗护不是放弃治疗,而是让患者有尊严地告别世界。我总结了“不痛、不遗憾、不纠结、不恐惧”四个关键点,用医学手段减少患者身体和心灵痛苦,让家人陪伴在侧,帮助患者战胜对死亡的恐惧。
患者的尊严不在于是否插管,而在于是否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我治疗过一位渐冻症阿姨,她只有眼睛能活动,却希望继续插管治疗,对她而言,能自主选择治疗方式,有人照顾,就是最大的尊严。医学既要讲科学性,更要讲人文性。
王岳
ICU和安宁疗护是生命最后一个岔路口,关键是谁来做选择。真正的尊重是让患者自主决策,而不是由亲属替其决定“好死还是赖活”。我们应该建立医学预嘱制度,让患者在有决策能力时提前规划医疗选择,避免家属主观臆断或因家庭矛盾引发纠纷。
深圳已通过地方立法确定生前预嘱的法律效力,但执行效果不佳,因为它未被强制纳入病历。医学文书改革是瓶颈,只有让生前预嘱成为病历的必要内容,通过电子注册等方式实现信息共享,才能真正保障患者的自主决策权。
潘隆斐
随着社会原子化和家庭小型化,安宁疗护面临新问题。比如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未婚无子女、父母双亡,面对死亡时会极度恐惧,传统安宁疗护方法难以适配。这反映出生命教育的缺失,我们需要帮助人们找到超越赚钱、工作之外的价值追求,让生命终结时不留遗憾。
现在很多年轻人对生死思考太少,呈现价值空心化状态。医学生应该开设生命教育课程,比如让学生写“遗愿清单”,帮助患者把最后时光过得充实,不是战胜死亡,而是战胜对死亡的恐惧。
医疗改革:公益与市场的平衡
03
王岳
医疗、教育、宗教三个行业需要大爱无疆,天生具有“乞讨”资质,向社会求助会提升形象。公共卫生事件期间,医疗行业主动担当,形象大好,但之后又回到企业化模式,偏离了公益本质。医院不能走市场化道路,要回归慈善色彩。
我们国家还有很大一部分家庭经济条件提升空间很大,这类家庭一旦有人患肿瘤,即便肿瘤可治,也会因经济压力陷入绝望。新农合只能解决部分问题,我们应该学习古巴的医疗模式,回归社会主义国家医疗的公益性,同时借鉴美国梅奥诊所“挣两头赔中间”的模式,为穷人提供免费医疗,向富人筹集善款。
医疗就像一棵树,生活习惯是树根,肿瘤治疗、心血管支架等技术是树冠。现在大家都关注树冠,却忽视了树根的养护。全民健身行业的兴起让病人减少,这说明预防疾病比治疗疾病更重要,医保资金应该更多向基层倾斜,鼓励医生做好健康管理。
薄世宁
市场化激励能推动医疗技术创新,比如120万一针的CAR-T细胞疗法,让部分白血病患者生存率提升到90%,这种颠覆性创新离不开资本驱动。但也要兼顾公益,通过制度设计让医疗资源更公平,不能让没钱成为患者放弃治疗的理由。
科普能改变命运,有观众因为我的视频戒烟、切息肉、根除幽门螺杆菌,还有家族肝癌史的患者通过抗病毒药避免了悲剧。国家重视科普,因为它能提升公众健康素养,预防疾病,减少社会医疗成本,对医生而言,科普也是自我成长的过程。
分级诊疗与AI 时代的医疗新可能
04
王岳
三明医改的本质是“各司其职”,通过紧密型医联体将常见病、多发病放在基层,让三甲医院专注疑难重症。现在大三甲医院人满为患,基层医院资源闲置,这种“高射炮打蚊子”的现象,根源是医疗资源分配不合理。
推行分级诊疗需要配套年薪制,按技术职称设定医生收入上限,避免多劳多得的激励机制让三甲医院医生挤占基层资源。同时,鼓励医生多地点执业,在完成公立医院规定工作量后,可到民营医院提供高端医疗服务,实现医疗分层。
未来医疗会像交通一样分层次,政府提供公交式的基本医疗,保障广覆盖、低水平;市场提供专车式的高端医疗,满足个性化需求。国家要为最穷的老百姓织好医疗安全网,确保即便身无分文,也能看得起病、上得起学。
薄世宁
AI不能用于诊疗,但可以提供生活方式建议,帮助医生从繁琐工作中解放出来,专注人性化关怀。现在“DeepSeek+美团”的看病模式是初期现象,未来AI会越来越精准,但要警惕算法偏见,避免加深城乡医疗鸿沟。
分级诊疗是正确方向,要通过经济杠杆调控患者流向,比如高血压患者在三甲医院拿药自付比例提高,在社区医院自付比例降低,引导慢病患者在基层就医。同时,通过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缩小医生之间的水平差距,让基层医院具备承接常见病诊疗的能力。
现场互动:公众如何应对医疗不确定性
05
观众
我母亲咳嗽,在基层医院花3000元治了两个月没好,到三甲医院花1500元一周就治好;同事用AI问诊买药,导致眼睛伤害扩大,作为普通民众,该如何应对医疗不确定性?
王岳
常见病在基层治疗费用更低是事实,基层和三甲医院都可能误诊,不能因个别案例否定基层医疗。发达国家的医疗体系都强调“少干预就是多作为”,多数常见病无需过度治疗。真正的解决方案是建立家庭医生制度,由全科医生帮民众筛选就医渠道,而不是依赖AI或医疗广告。
薄世宁
国家明确规定AI不能用于诊疗,只能提供生活方式或就医建议。分级诊疗的核心是让社区医院承载慢病管理,三甲医院处理大病、重病,通过相互转诊体系形成闭环。随着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完善,医生之间的水平差距会缩小,医疗不确定性也会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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