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前的银杏树被推倒那天,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十分钟。
她说那是父亲冯军亲手栽的,树倒了,就像这个家最后一点念想也散了。
但我分明听出哭腔底下压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两周后她让我周末务必回家,说有大事商量。饭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糖醋排骨泛着油亮的光。
哥哥赵明杰西装革履地坐在主位,那是父亲生前常坐的位置。
弟弟郑懿轩低头刷手机,手指滑动得飞快。
母亲王玉娥给我盛了第三碗汤时,终于清了清嗓子:“拆迁款下来了,九百万。”
勺子撞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抬头看她,她却避开我的目光,盯着那锅汤继续说:“这钱,我打算都给明杰。他创业需要资金,孩子要上学,房子也该换了。”
空气凝固了。弟弟的手机啪嗒掉在桌上。
我慢慢放下碗,瓷器接触玻璃转盘的声音格外刺耳。站起身时椅子腿刮过地砖,像刀片划过心脏。
没等我说一个字,母亲突然冲过来。
她干燥温热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闺女别走!”她的声音又急又低,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慌乱,“你弟房贷车贷要还,压力大得很。你这边……我还有话没说完。”
她的手在抖。
而我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那个雨夜,也曾这样紧紧抓住我的手。
那时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到底藏着什么没能说出口的秘密?
01
接到母亲电话是周五傍晚。
我正加班修改第三版方案,电脑屏幕的光映得眼睛发涩。
“梓涵啊,这周末一定得回来。”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有种刻意的轻快,“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腌笃鲜,笋是今早刚从市场挑的。”
窗外霓虹渐次亮起,这座城市开始展露它夜晚的容颜。
我揉了揉太阳穴:“妈,我手上项目周一要交,可能……”
“再忙也得回来!”母亲打断我,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有大事商量。咱家老宅,拆迁补偿的事定下来了。”
心里某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老宅在城郊结合部,三层小楼带个院子,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父亲冯军生前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喝茶。
他去世七年了,树还在,如今连树也要没了。
“补偿多少?”我问得谨慎。
母亲却含糊起来:“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再说。对了,叫你哥和你弟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她特意强调了“一家人”三个字。
挂断电话后,我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二十八岁,在这座城市打拼六年,租着四十平米的公寓,银行卡存款刚够付个小户型的首付。
老宅拆迁的消息三个月前就有风声,我一直没敢细问。
不是不想要,是知道要不到。
家里三个孩子,我排老二,上面是哥哥赵明杰,下面是弟弟郑懿轩。
父亲去世后,母亲王玉娥的偏心日渐明显。明面上说儿女都一样,可每次家庭聚会,她总会有意无意提起“儿子是顶梁柱”。
哥哥三十二岁,创业三次失败三次,至今靠母亲接济。
弟弟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换了四份工作,最近听说贷款买了车。
而我,从小成绩最好,工作最努力,却永远是那个“不需要操心”的孩子。
周六早晨我还是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列车穿过田野时,我看见远处有推土机在作业,尘土扬起如黄色的雾。
老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改变模样。
出站时弟弟郑懿轩开车来接我。崭新的白色SUV,车里还飘着皮革味。
“新买的?”我系安全带时问。
“贷款。”他简短地回答,眼睛盯着前方,“妈非让买,说男人没辆车不像话。”
我看着他紧握方向盘的侧脸。记忆里那个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男孩,如今嘴角有了淡淡的法令纹。
“工作还顺利吗?”
“就那样。”他打了把方向,“对了姐,你知道拆迁款具体多少吗?”
我摇头。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车开进熟悉的街道,两旁店铺招牌大多换了新。老宅所在的巷子口拉起警戒线,几台挖掘机停在那儿。
我们的车绕到后街,从侧门进了院子。
银杏树果然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一个浅坑,几片残叶沾着泥土。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梓涵回来啦!快洗手,饭菜马上好。”
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比上次见时深了些。
哥哥赵明杰从二楼下来,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头发抹了发胶。
“妹,回来啦。”他拍拍我的肩,力气有点大,“最近怎么样?听说你们行业不景气?”
“还行。”我避开他的手。
饭桌已经摆好,八菜一汤,丰盛得不像家常便饭。
母亲不停给我夹菜:“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不好好吃饭。”
哥哥开了瓶茅台,说是朋友送的。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杯中,香气弥漫开来。
“今天咱们一家人齐了。”他举起杯,“我先敬妈,这些年辛苦了。”
母亲眼眶有些红,仰头喝了一小口。
弟弟埋头吃菜,筷子在碗里拨弄。
我握着杯子,温水透过玻璃传来温度。这顿饭吃得越隆重,我心里越不安。
母亲终于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很快移开。
“拆迁款的事……”她开口,声音有些干,“已经到账了。九百万。”
桌上静了一秒。
弟弟猛地抬头。哥哥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敲打着胸腔。
母亲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微微泛白。
“这笔钱,我考虑了很久。”她说,“明杰创业需要资金,孩子马上要上学,他们那套房子也该换了。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工作的嗡嗡声。
“我决定,这九百万,全部给明杰。”
窗外有鸟飞过,影子掠过窗帘。
我的勺子掉进碗里,溅起的汤落在手背上,有点烫。
02
那几秒钟的寂静长得像一个世纪。
弟弟郑懿轩先有了反应。他放下筷子,陶瓷撞击玻璃转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全部?”他的声音很轻,像在确认什么。
母亲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桌上那盘凉了的糖醋排骨:“对,全部。”
“那我呢?”弟弟问,“我房贷每个月八千,车贷五千。妈,你不是说……”
“懿轩!”母亲打断他,语气急促,“你哥是长子,他现在最需要钱。你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我年轻?”弟弟笑了,笑得有点难看,“我欠银行一百多万,这叫有机会?”
哥哥赵明杰终于开口。他慢慢放下酒杯,动作优雅得像在演电视剧。
“懿轩,话不能这么说。妈这么决定有她的考量。我这边确实急需资金周转,新项目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注资。”
他转向母亲,眼神诚恳:“妈,我会好好用这笔钱,不让您失望。”
母亲连连点头,眼眶又红了:“妈信你,妈一直最信你。”
我坐在那里,看着这场母慈子孝的戏码,胃里一阵翻涌。
手背上的汤汁已经凉了,黏糊糊的。
“我呢?”我的声音响起时,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三个人同时看向我。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梓涵啊,你一直最懂事,工作也好。妈知道你不需要……”
“我需要。”我打断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我在看房子,首付还差三十万。”
房间里又静下来。
哥哥皱起眉:“妹,女孩子买什么房子,以后嫁人了不就有了?”
“万一不嫁呢?”我看着他,“万一嫁的人也没房子呢?”
母亲赶紧打圆场:“梓涵,妈不是那个意思。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房子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问,“等哥哥赚了大钱,分我一点?”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尖锐,太难看。
母亲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哥哥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吴梓涵,你这话什么意思?妈的钱,她爱给谁给谁,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是轮不到。”我也站起来,椅子腿刮过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所以我走,行吗?”
我转身往门口走,脚步很稳,只有自己知道膝盖在发软。
七年了,父亲去世后这个家就变了味。
每次回来都像做客,客气又疏离。母亲总说“女儿是外人”,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原来是真的。
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母亲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很用力,指甲陷进肉里。
“闺女别走!”她的声音又急又低,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我僵在原地。
她喘了口气,语速飞快:“你弟房贷车贷要还,压力大得很。你这边……我还有话没说完。”
她的手指在颤抖,掌心有湿冷的汗。
我慢慢转过身。母亲仰着脸看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还有某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不是愧疚,也不是挽留。
更像是一种……焦急?或者说,恐惧?
“什么话?”我问。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目光飘向哥哥,飘向弟弟,最后落回我脸上。
“现在人多,不方便。”她压低声音,“晚点,晚点妈单独跟你说。”
哥哥走过来,试图拉开母亲的手:“妈,您别这样。她要走就让她走,惯的毛病。”
母亲却抓得更紧了。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梓涵,信妈一次。晚点,就咱们母女俩,好好聊聊。”
她的眼神里有种近乎哀求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那个晚上。ICU的灯光白得瘆人,父亲插着管子,勉强睁开眼看我。
他想抬手,没抬起来。最后只是动了动手指,像要抓住什么。
那时母亲站在病房角落,也是这样的眼神。
复杂,挣扎,欲言又止。
“好。”我说,“我等。”
母亲的手松开了些,但没完全放开。她拉着我往回走,按着我坐回椅子上。
饭菜已经凉透了,油腻凝固在表面。
弟弟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模糊不清。
哥哥重新坐下,整理了下衬衫领子:“既然不走了,就好好吃饭。一家人,别闹得这么难看。”
母亲给我夹了块排骨,放进碗里时手还在抖。
我拿起筷子,却没碰那块肉。
脑子里反复回响母亲的话——“我还有话没说完”。
什么话,非要单独说?
什么话,不能当着哥哥弟弟的面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院子里的浅坑沉入阴影中。
那棵父亲最爱的银杏树,连根都被挖走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就像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03
那顿饭的后半程吃得食不知味。
母亲不断找话题,说巷口那家老面馆要关门了,说邻居李阿姨的孙女考上了重点高中。
哥哥附和着,偶尔插几句场面话。弟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我数着墙上的钟摆,一秒,两秒,三秒。
晚上八点,弟弟站起来说要走。母亲送他到门口,拉着他说了很久的话。
隔着玻璃门,我看见母亲塞给他一个信封。弟弟推辞了两下,还是接过来揣进兜里。
回来时母亲眼睛红红的。
“懿轩不容易。”她坐下,叹着气说,“刚工作没几年,背那么多债。当妈的看了心疼。”
哥哥哼了一声:“还不是他自己非要买那么好的车。我当年创业,骑的还是二手自行车。”
“你少说两句。”母亲嗔怪道,语气却软。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某根弦绷得太久,快要断了。
“妈,您要跟我说什么?”我直接问。
母亲看了一眼哥哥。哥哥会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上去打个电话,项目的事。”他说着往楼梯走,走到一半回头,“妈,拆迁款什么时候能转?我这边急用。”
“明天,明天就去办。”母亲连忙说。
哥哥满意地上楼了。脚步声消失在二楼走廊。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响,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
母亲端起茶杯,手还在轻微颤抖。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瓷器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梓涵,”她开口,声音很轻,“妈知道今天的事,你心里不舒服。”
我没说话,等她继续。
“可妈也是没办法。”她眼圈又红了,“你哥那边,这次创业是真的有机会。那个合伙人我见过,很有本事。九百万投进去,年底就能翻倍。”
“您信吗?”我问,“他前三次也是这么说的。”
母亲低下头,手指绞着围裙边:“这次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那弟弟呢?”我又问,“他的债怎么办?”
“妈会想办法。”她快速说,“我这还有点私房钱,先帮他顶着。你工作稳定,以后……以后也能帮衬着点。”
我笑了,笑得很轻:“所以您的安排是:钱全给哥哥,债我和您一起帮弟弟还?”
母亲猛地抬头:“不是这个意思!妈是说,一家人要互相帮助。你现在能力强,拉你弟弟一把,怎么了?”
“那谁来拉我一把?”我问,“我二十八了,也想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生活。”
“女孩子要什么房子……”母亲脱口而出,又赶紧住嘴。
她看着我的脸色,改口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妈是说,你条件好,长得也好,找个有房的不难。你哥不一样,他是男人,没事业就什么都没了。”
这套说辞我听了二十八年。
小时候玩具要让给哥哥,因为“男孩子喜欢”。读书时明明我成绩更好,家里却攒钱给哥哥报补习班。
工作后我每个月给母亲打钱,她说“女儿贴心”。可转头就把积蓄拿去给弟弟付首付。
我一直告诉自己,算了,都是一家人。
可九百万,全部。连问都不问一句我的意见。
“妈,”我深吸一口气,“爸如果在,他会这么分吗?”
母亲的脸唰地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爸……你爸不在了。这个家我做主。”
“所以这就是您的决定?”我站起来,“没得商量?”
母亲也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这次力道轻了些,更像是一种挽留。
“梓涵,你听妈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这笔钱……它不完全是拆迁款。”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母亲的眼神飘向楼梯,确认哥哥没下来。她凑近些,呼吸拂在我耳边。
“里头有八十万,是……是另外的补偿。”她说得含糊,“这事你知道就行,别往外说。尤其是别跟你哥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补偿?为什么单独有八十万?”
母亲松开手,退后两步。她搓着手,眼神躲闪:“就是……就是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老宅那块地,以前有点纠纷,现在解决了,多补了点。”
“纠纷?”我追问,“什么纠纷?跟爸有关吗?”
“没有!”母亲反应很大,声音陡然提高,“跟你爸没关系!你别瞎想!”
楼上传来开门声。哥哥趿拉着拖鞋往下走:“妈,怎么了?”
“没事没事。”母亲赶紧换上笑脸,“跟你妹聊家常呢。你快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去银行吗?”
哥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又上去了。
母亲转回头,脸色已经恢复平静。但她的手还在抖,一直抖。
“梓涵,那八十万的事,到此为止。”她的语气变得强硬,“你哥不知道,你弟也不知道。妈告诉你,是信任你。你别让妈失望。”
我没说话,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显得格外苍老。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上去的,很深。
我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她也是这样站在灵堂前,背挺得笔直,一滴眼泪都没掉。
亲戚们都说她坚强。只有我知道,守夜那晚,我听见她在卫生间里压抑的哭声。
像受伤的动物,呜咽着,不敢让人听见。
“妈,”我轻声问,“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眨眨眼,很快摇头:“没有。妈能有什么难处。就是……就是希望你理解。”
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我下意识躲开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几秒,慢慢收回去。
“很晚了。”我说,“我该回去了。”
“今晚住这儿吧。”母亲急忙说,“你的房间妈一直收拾着,被子都是晒过的。”
我看了看楼梯,又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
最后点了点头。
不是心软,是想知道那八十万的秘密。
还有母亲拉住我时,眼里那种奇怪的恐惧。
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如此慌张?
04
我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窗户正对着院子。
以前躺在这儿能看见银杏树的树冠,夏天绿荫如盖,秋天一片金黄。
现在只剩一个黑洞洞的坑。
母亲给我换了新床单,鹅黄色的,印着小碎花。她说这是特意为我买的,知道我喜欢这个颜色。
可我从来不喜欢碎花。
枕头上隐约有樟脑丸的味道,混着阳光晒过的气味。老房子总有这种味道,时光沉淀下来的,有点陈旧,有点安心。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它从墙角延伸出来,像一道闪电的形状。小时候我总怕它会掉下来,父亲笑着说不会,这房子结实着呢。
父亲。
想到他心口就疼。那种钝钝的疼,不剧烈,但绵长。
他走得太突然。车祸,对方全责,可人没了就是没了。
赔偿金不多,母亲一分没动,说是要留给我们兄妹三个读书用。
后来哥哥创业,她陆陆续续都拿出来了。到我这儿,她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早点工作也好。”
所以我大学就开始打工,学费生活费自己挣。
弟弟考上三本,学费一年两万八,母亲眼睛都不眨。
这些事我不想计较,可今天,九百万,全部。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闺蜜林薇发来的消息:“回家怎么样?拆迁款有戏吗?”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道该怎么回。
最后只打了两个字:“还好。”
林薇很快又发来:“得了吧,你妈肯定又偏心你哥。要我说,该争就得争,九百万呢!”
我没再回复。关了灯,黑暗吞没整个房间。
远处有狗叫声,断断续续的。老城区夜晚总是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楼下有动静。
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说话声。是母亲和哥哥。
我悄悄起身,把门拉开一条缝。
声音从客厅传来,隐约能听清几句。
“……必须尽快转走。”哥哥的声音,“我那合伙人说了,这周内资金到位,项目就能启动。”
“明天,明天一定。”母亲说,“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懿轩那边……”
“妈会处理。”母亲打断他,“你专心做你的事。这次一定要成,知道吗?”
“放心吧。”哥哥语气里透着得意,“这次绝对翻身。到时候给您买大房子,请保姆,您就享福吧。”
母亲笑了,笑声有点干。
然后是倒水的声音,杯子碰撞声。
“对了妈,”哥哥忽然问,“今天您跟梓涵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空气静了两秒。
“没什么。”母亲说,“就是劝她想开点。你妹脾气倔,但心软,哄哄就好了。”
“要我说就是惯的。”哥哥哼道,“二十八了还不嫁人,整天想着买房子,像什么话。”
“你少说两句。”母亲语气严肃起来,“她是你妹妹。”
“妹妹?”哥哥笑了,“嫁出去就是外人了。妈,您得想清楚,以后养老还得靠我和懿轩。”
母亲没说话。
我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堵得难受。
嫁出去就是外人。原来他们真是这么想的。
那这二十八年的亲情算什么?我每月打回去的钱算什么?父亲在世时那些温情的回忆算什么?
眼眶发热,但我没让眼泪掉下来。
哭有什么用。父亲走后我就明白了,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重新躺回床上,我盯着黑暗,脑子飞快地转。
母亲说那八十万是“另外的补偿”,是“历史遗留问题”。
老宅能有什么历史遗留问题?爷爷那辈就是普通工人,攒钱盖了这房子。父亲接手后翻修过一次,但产权清晰,从没听说过纠纷。
除非……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除非和父亲的死有关。
那场车祸发生的地点,离老宅不到两公里。一条偏僻的县道,晚上几乎没车。
父亲为什么会去那里?母亲从没详细说过。
处理后事那段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发呆,我问她她就说“别问了”。
还有肇事方。对方是个建筑公司的司机,公司很快来人谈赔偿,态度好得出奇。
赔偿金额虽然不高,但过程异常顺利。对方甚至主动提出承担丧葬费。
当时觉得是对方有良心,现在想想,是不是太顺利了点?
还有母亲今天拉住我时的眼神。那种恐惧,那种慌张。
她在怕什么?
我坐起来,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父亲的名字和车祸日期。
新闻很少,只有一条简讯:“县道发生交通事故,一人死亡。”
没有细节,没有后续报道。
我又搜了那条路的名字,加上“规划”“开发”等关键词。
跳出来的信息让我愣住了。
那条路所在区域,三年前被纳入新区开发范围。而我们老宅,正在规划中的商业区核心位置。
开发商的名称很眼熟——正是当年那个肇事司机所在的建筑公司。
不,现在它已经是个集团公司了,业务涵盖地产、建筑、投资。
我的手开始发抖。
是巧合吗?父亲死在开发前,老宅正好在规划区内,拆迁补偿格外优厚,还有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附加补偿”。
母亲拉住我,说“有话没说完”。
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又不敢说?
楼下传来关门声。哥哥好像出去了。
我轻手轻脚打开门,走下楼梯。
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背对着我。电视开着,但声音调得很低,画面闪烁的光映在她佝偻的背影上。
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我认得那个相框,檀木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里面是父亲和她的结婚照,黑白的那张。
父亲穿着中山装,年轻英俊。母亲梳着两条辫子,笑得羞涩。
照片摄于1985年。那时他们以为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我站在楼梯口,没有过去。
母亲低头看着照片,肩膀微微耸动。她在哭,无声地哭。
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追问了。
不管真相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七年。父亲回不来了,这个家也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可那八十万……那说不清的补偿……
如果真和父亲的死有关,我能装作不知道吗?
母亲忽然抬起头,像是感应到什么,朝楼梯这边看过来。
我赶紧侧身躲进阴影里。
她看了很久,慢慢转回头,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
电视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张曾经秀丽的脸,如今布满岁月的沟壑。
我悄悄退回房间,关上门。
心跳得很快,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明天。明天我要去找周律师,那个处理拆迁事宜的律师。
母亲说钱已经到账,那协议一定签了。我要看看协议里,到底写了什么。
还有那八十万,到底是什么名目。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我忽然有种预感,有些秘密一旦揭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那棵被挖走的银杏树。
根没了,树就死了。
05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
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锅里熬着小米粥,香气弥漫。
“怎么不多睡会儿?”她看我下楼,脸上堆起笑,眼下却有浓重的乌青。
“睡不着。”我说,“妈,周律师的联系方式您有吗?我有点法律问题想咨询。”
母亲舀粥的手顿了一下。
“你找他干什么?”她问,声音有点紧。
“就是问问拆迁流程。”我故作轻松,“我们公司最近也在谈一个项目,涉及拆迁补偿,我想了解一下。”
这个理由很蹩脚,但母亲似乎信了。
她擦了擦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找找……周律师人不错,挺负责的。”
她翻出号码报给我。我存进手机,备注写的是“周律师-拆迁”。
“你哥一早就去银行了。”母亲把粥端上桌,“说今天要把手续办完。梓涵,你……你别怨他。”
我没接话,坐下喝粥。
小米熬得很烂,入口即化。小时候我最爱喝母亲熬的粥,总觉得比外面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现在却尝不出味道。
“妈,”我放下勺子,“那八十万,到底是什么补偿?”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桌上。
她弯腰去捡,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就是……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补偿。”她直起身,不敢看我,“搬迁费,装修补偿,还有树木补偿。那棵银杏树,人家也算了钱的。”
“一棵树值八十万?”我问。
“当然不止!”母亲急忙说,“还有其他……妈也记不清了,反正周律师说该有的都有。”
她在撒谎。我太了解她了,每次撒谎都会不自觉地搓手指。
现在她的手指就在桌下紧紧绞着。
“协议我能看看吗?”我直接问。
母亲猛地抬头:“你看那个干什么?”
“我是家庭成员,有权知道。”我说,“而且,万一以后有什么纠纷,我也好心里有数。”
“能有什么纠纷!”母亲声音拔高,“手续都办完了,钱都到账了!梓涵,你就不能让你妈省点心吗?”
她眼圈红了,这次不像是装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悲哀。
“妈,”我轻声说,“我不是要跟哥哥争钱。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爸的死,和拆迁,到底有没有关系?”
母亲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半天发不出声音。然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她声音尖利,“你爸是车祸死的!跟拆迁有什么关系!吴梓涵,你是不是听谁乱说了什么?”
“没人跟我说什么。”我也站起来,“是我自己想的。时间太巧了,补偿太特殊了,您今天的态度太奇怪了。”
“我奇怪?”母亲指着自己,手指在颤抖,“我是你妈!我养你这么大,你现在怀疑我?怀疑你爸的死?”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涌出来。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心软,会道歉,会抱住她说“妈我错了”。
可今天我没有。
“妈,”我看着她流泪的脸,“如果爸的死真有隐情,您打算瞒我们一辈子吗?”
母亲愣住了。
她的眼泪挂在脸颊上,眼神从愤怒变成震惊,再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悲伤太沉重,让我几乎承受不住。
“梓涵,”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为什么?”我追问,“我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知道然后呢?”母亲苦笑,“去闹?去告?然后呢?你爸能活过来吗?这个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她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这次她的手冰冷,一点温度都没有。
“妈求你了。”她盯着我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别查了。拿了钱,好好过日子。你爸在天上,也希望我们好好的。”
她的眼神里有哀求,有恐惧,还有深深的疲惫。
我忽然意识到,这七年她可能一直活在某种阴影里。
守着秘密,守着这个家,守着三个孩子。
“那八十万,是封口费吗?”我问出最残忍的问题。
母亲的手松开了。
她后退两步,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入皱纹里。
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动作很小,但我看见了。
那一瞬间,像有冰水从头顶浇下,冷得我浑身发抖。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