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那条绿荫覆盖的小路时,我下意识整了整衬衫领口。

袖口处崭新的腕表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我用第一个月省厅工资买的。

萧婉婷家在城西的老干部小区,红砖楼在梧桐树影里显得朴素安静。

这与我想象中的场面有些差距。我原以为,以婉婷提及家庭时的含糊态度,该是更气派些的住处。

但没关系。我摸了摸公文包,里面装着省教育厅的工作证。

二十八岁,从偏远乡镇借调到省厅,这个跨越足以让我在今晚的饭桌上,挺直腰杆。

婉婷挽着我的手臂,轻声说:“我爸话不多,但人很好。”

我点点头,心里演练着如何“不经意”地提起新单位。

直到推开那扇深褐色防盗门,看见客厅里坐着的那位中年男人。

他穿着藏青色居家服,正低头看报,听到动静抬眼望来。

那目光平静如深潭,却让我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了喉咙里。

更让我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牌。

在居家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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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借调函到手那天,我在乡镇教委的旧办公楼里坐了整整一下午。

窗外的香樟树长了十几年,枝叶快要探进二楼窗台。桌上摊着那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省教育厅人事处的落款格外醒目。

同事老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掉漆的搪瓷杯。

“小程,听说你要走了?”他嗓门洪亮,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借调,去省厅帮段时间忙。”

“了不得啊。”老刘咂咂嘴,茶叶沫子沾在嘴唇上,“那可是省里。咱们这儿,十年也出不了一个能往省里走的。”

这话让我心头那点隐秘的得意又膨胀了些。

在乡镇五年,从办事员到股长,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却也缓慢。每次去县里开会,坐在后排看着主席台上的领导,总觉得那距离遥不可及。

现在,这距离突然缩短了。

晚上给婉婷打电话时,我还是没忍住那份雀跃。

“调令下来了,下周一报到。”我站在宿舍阳台上,晚风吹来田野的气息。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传来轻柔的笑声:“真好。那你以后就在省城常住了?”

“应该是。”我顿了顿,“婉婷,你看……我这也算稳定下来了,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叔叔阿姨?”

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了些。

“我爸他……”婉婷的声音有些犹豫,“工作比较特殊,平时挺忙的。”

“再忙也得见见未来女婿吧。”我半开玩笑地说,心里却因为她语气里的迟疑掠过一丝不快。

难道她觉得我现在还不够格?

“我不是那个意思。”婉婷急忙解释,“就是……我爸这人有点严肃。等你好好的,我安排时间。”

挂掉电话后,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远处乡镇的灯火稀疏黯淡,与省城璀璨的夜景隔着几十公里。我知道婉婷家在省城,知道她父母都是公职人员,但她从不肯细说具体单位。

以前觉得是女孩家的矜持,现在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不过没关系。等我在省厅站稳脚跟,这些都不会是问题。

报到那天,我穿着新买的西装走进教育厅大楼。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电梯里遇到的人都穿着得体,说话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我被分到发展规划处,处长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女人,姓周。

“小程是吧?乡镇上来的?”周处长翻看我的档案,眼镜后的目光锐利,“我们这儿工作节奏快,你要尽快适应。”

我连连点头。

办公桌安排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楼下的街景。同办公室的小张比我早来两年,热情地帮我领办公用品。

“程哥,你是从哪儿调来的?”

“白河镇。”我说出那个偏僻乡镇的名字时,注意到小张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那地方……挺远的哈。”他笑了笑,转开话题,“晚上处里聚餐,给你接风。”

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席间大家谈论着处里的项目、厅里的动向,还有省里最近的人事调整。我插不上话,只能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坐我旁边的老李拍着我的肩膀:“小程,能到咱们这儿来,你肯定有过人之处。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话让我多喝了两杯。

回到租住的小屋已是深夜。我靠在沙发上,给婉婷发消息:“今天报到很顺利,同事都很关照。”

她很快回复:“那就好。周末有空吗?我妈说想见见你。”

我看着这条消息,嘴角不自觉扬起。

终于等到这一天。

02

周六早晨,我六点就醒了。

对着镜子刮胡子时格外小心,生怕留下半点伤痕。西装昨晚就熨好了,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深灰色,稳重又不显老气。

领带选了暗红色斜纹的,婉婷说过她喜欢这个颜色。

出门前,我检查了三遍公文包。工作证放在内侧夹层,一打开就能看到。虽然直接亮证有些刻意,但万一聊到工作,自然可以拿出来。

省教育厅发展规划处。这几个字,应该能说明很多问题。

婉婷在小区门口等我。她穿一件米色针织衫,长发松松绾起,看见我时眼睛弯成月牙。

“这么正式?”她笑着走过来,替我理了理领带,“就是吃个家常便饭,不用太紧张。”

“第一次见长辈,总要郑重些。”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车子驶向她家方向时,我开始想象那个场景。

婉婷提过她家住在城西,那里有不少机关单位的家属院。

我想象着一栋栋整齐的楼房,或许还有个小院,种着花草。

可当出租车拐进一条两旁种满梧桐的老街时,景象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街道很安静,两侧是些五六层高的红砖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院子不大,停着些普通牌子的家用车。几个老人在树荫下打太极,动作缓慢舒展。

“就是这儿。”婉婷指着其中一栋楼。

楼门是旧式的对开木门,漆色斑驳。楼道里光线昏暗,但打扫得很干净。楼梯扶手擦得发亮,台阶边缘磨损得光滑。

“你家住几楼?”我问。

“三楼。”婉婷走在前面,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

我跟着她,心里那点隐约的期待慢慢冷却下来。这小区太普通了,甚至比不上我们镇上新建的住宅楼。婉婷父母既然是公职人员,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

除非……职位并不高。

这个念头让我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嫌弃,只是和我预想的场面落差太大。我原本准备的那套说辞,那种谦逊中透着自信的姿态,似乎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走到三楼,婉婷停下脚步。

左边那户,深褐色的防盗门,门牌号是302。门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褪色,但还很完整。

她掏出钥匙,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爸今天休息。”她轻声说,“平时他周末也常加班。”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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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客厅比我想象的宽敞,但陈设极其简单。

米色墙面,深棕色地板,一套布艺沙发用了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靠墙的书柜塞满了书,大多是政治、经济类的厚本头。阳台摆着几盆绿植,长势喜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静水流深”四个大字,落款是某个我不熟悉的名字。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

听见开门声,他放下报纸,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我准备好的所有开场白都凝固在喉咙里。

萧永健——婉婷的父亲——看起来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斑白。他穿着藏青色的居家服,坐姿端正,即使是在自己家里,背也挺得笔直。

但最让我屏住呼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平静的眼睛,目光深而稳,看过来时没有任何审视的意味,却让我觉得整个人都被看透了。不是威严,不是压迫,而是一种……洞悉。

“爸,这是程涵润。”婉婷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赶紧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叔叔好,我是程涵润。”

“坐。”萧永健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婉婷去厨房帮她母亲,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这十几秒里,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听婉婷说,你刚调到省里工作?”萧永健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是的,上周刚报到。”我顿了顿,补充道,“在省教育厅。”

他点点头,没有接话,又拿起报纸。

我有些不知所措。按照常理,这时候长辈应该会问问具体工作、在哪个处室,可他没有。好像省教育厅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我试图找话题:“叔叔您是在……”

“在机关上班。”他截断我的话,眼睛还看着报纸,“普通工作。”

这明显是不愿深谈。我识趣地闭上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的衣着。

然后我看到了那枚胸牌。

银色,很小,别在居家服的左胸位置。样式极其简洁,没有花纹装饰,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谁会在家还戴着工作胸牌?

这个疑问刚冒出来,厨房方向传来婉婷的声音:“涵润,来帮我端下菜。”

我如蒙大赦般起身。

04

厨房里飘着炖肉的香气。

萧母唐玉琴正在灶台前翻炒青菜,动作熟练利落。她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穿着素雅的碎花围裙,头发在脑后挽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阿姨好。”我站在厨房门口,微微欠身。

她转过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小程吧?常听婉婷提起你。快坐,这儿油烟大。”

“我帮您端菜。”我忙说。

婉婷递给我一碟凉拌黄瓜,低声说:“我妈人很好,你不用紧张。”

确实,唐玉琴给人的感觉和萧永健完全不同。她说话时总是带着笑,眼神温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慈祥的母亲。

但当我端着菜走进餐厅时,听见她和婉婷的对话片段,心里那点刚松弛下来的弦又绷紧了。

“……你爸昨天开会到十一点,今天让他多睡会儿。”

“什么会开这么晚?”

“还不是那几个老问题。”唐玉琴的声音很轻,“体制改革的事,吵了半年了还没定论。”

这话里透出的信息让我手抖了一下,盘子差点滑脱。

能参与体制改革讨论的会议,级别绝不会低。

餐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但做得精致。唐玉琴解下围裙,招呼我们入座。

“老萧,吃饭了。”她朝客厅喊道。

萧永健放下报纸走过来,胸前的银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餐桌,最后落在我身上。

“小程喝酒吗?”

“能喝一点。”我谨慎地回答。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牌子,白色瓷瓶,没有任何标签。倒酒时动作很稳,酒液入杯的声音清脆。

“爸,涵润不太能喝……”婉婷小声说。

“没关系。”我端起杯子,“陪叔叔喝两杯应该的。”

第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的滋味从喉咙烧到胃里。我强忍着没有咳嗽,放下杯子时,看见萧永健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在教育厅哪个部门?”他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发展规划处。”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刚去,还在熟悉工作。”

唐玉琴夹了块红烧肉放到我碗里:“发展规划处挺好的。你们周处长我认识,做事很扎实。”

我愣住了。

她认识我们处长?而且听语气,似乎还很熟?

“阿姨您……”我迟疑着。

“我以前也在教育系统待过。”唐玉琴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带过,“后来调走了。你们厅里现在那几个重点项目,推进得还顺利吗?”

她随口说出了两个项目的名称,正是我这周在文件里看到的。

我的后背开始冒汗。

“我刚去,还没接触具体项目。”我老实说,“主要是学习。”

“多学习是对的。”萧永健忽然开口,“机关工作,最忌浮躁。”

这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意有所指。我抬头看他,他正低头夹菜,神色如常。

饭局就这样进行着。唐玉琴不时问些工作上的事,问题都很内行,我回答得小心翼翼。萧永健话很少,但每次开口,都让我不得不认真思考后再回答。

酒过三巡,氛围稍微轻松了些。

唐玉琴说起婉婷小时候的趣事,萧永健嘴角也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跟着笑,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这个家庭太不寻常了。朴素的住处,深不可测的父母,还有那枚一直别在居家服上的胸牌。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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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瓶酒打开时,萧永健的话稍微多了些。

他问起我家乡的情况,问乡镇工作的体会,问对基层教育的看法。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随意,却都切中要害。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尽量让回答既有基层视角,又体现思考深度。

说到农村学校师资短缺时,我举了白河镇的例子。

“我们镇最远的教学点,只有一个老师,要教三个年级。去年那个老师退休,新老师嫌偏远不肯去,差点开不了课。”

萧永健停下筷子:“后来怎么解决的?”

“我跑了几趟县里,争取到一笔补贴,又找退休教师返聘,才算应付过去。

”我说到这里,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点自得,“虽然辛苦,但看到孩子们能继续上课,就觉得值了。

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又给我倒了杯酒。

这杯酒我喝得有些急。酒精开始上头,那些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的“不经意透露”蠢蠢欲动。

时机差不多了吧?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萧永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起身走向阳台。

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他接电话的背影。站姿笔直,左手习惯性地搭在栏杆上,偶尔点头。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那种气场,绝不是普通科级干部能有的。

唐玉琴似乎看出我的走神,笑着打圆场:“他总这样,休息日也闲不下来。小程你多吃菜。”

“叔叔工作很忙啊。”我试探着说。

“嗯,管的事杂。”她轻描淡写,又给我夹了块鱼,“尝尝这个,婉婷说你是北方人,应该吃得惯红烧口味。”

阳台门拉开,萧永健走回来。坐下时,他随手整理了下衣领,那枚胸牌在灯光下晃了晃。

我借着敬酒的机会,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清它。

真的很小,大概只有衬衫纽扣那么大。银质,没有任何花纹,边缘切割得干净利落。正面似乎刻着极细的字,但我这个角度看不清楚。

“叔叔,我敬您一杯。”我双手举杯,“感谢您和阿姨今天的款待。”

萧永健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酒液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晕。他放下杯子,看着我,忽然问:“在发展规划处,主要做什么工作?”

来了。我心跳加速。

按照计划,这时候我应该谦虚地说“刚去,还在学习”,然后“顺带”提到参与的几个重要文件,再“不经意”地透露出借调的背景——从乡镇直接到省厅,这个跨越足以说明能力。

我甚至准备了工作证,就放在西装内袋里。如果话题自然转到证件改革什么的,我可以“刚好”拿出来。

一切都设计好了。

“我主要……”我开口,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枚胸牌上。

这次因为角度的关系,加上萧永健身体前倾,我看清了上面刻的字。

不是字。是一串编号。

数字很小,但很清晰:GX-037。

编号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我眯起眼睛,努力辨认。

省办公室。

中间的字被他的衣褶挡住了一点,但我看见了开头和结尾。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手开始发抖,我赶紧把杯子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怎么了?”婉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勉强笑了笑,重新端起杯子,却发现手抖得厉害,酒液差点洒出来。

萧永健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但我现在觉得,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而我刚才那些小心思,那些沾沾自喜的打算,就像投入潭面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激不起一丝。

“主要就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打打杂,学习为主。刚去,很多都不懂。”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感觉到内袋里那张工作证烫得像块火炭。

唐玉琴笑了:“年轻人谦虚是好事。老萧刚工作的时候,也是从打杂开始的。”

萧永健没有笑。他看了我几秒,那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举起杯子:“打杂也要认真打。干一个。”

我仰头灌下那杯酒,辛辣的滋味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涌上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