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不同的街道上,街上走着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伤痕;大家辛苦了。”合上刘震云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咸的玩笑》,想必文末的这段话会引发大家共情。特别是在岁末年终的时间节点上,封面上那个上扬的嘴角弧形,像是给疲累而奔波的灵魂以一个温暖拥抱。
暌违四年归来,刘震云还是写最“拿手”的生活幕后,故事发生地还是故地延津。小说“男一号”杜太白辗转从事过教师、红白喜事主持人、菜市场萝卜商贩等多份职业,以他的所见所闻和社交生活勾连起身边的人情网络,再现普通人的酸甜苦辣与爱恨情仇。倘若用一句话简单概括这本书,那就是“你不把生活收拾妥当,就会被生活连环收拾”。他的那支饱蘸悲悯的大笔,写尽人性的荒诞与复杂,传递出以“含泪的哲学”笑对人生的精神启示和灵魂独白。
“知味社”与“口粮酒”
生活是苦的,泪水是咸的,唯有酒是劲而回甘的。酒,乃是精神的飞鸿,象征自由与理想,如何痛饮下生活这杯老酒,然后昂起头来大步向前走,刘震云用杜太白这个“倒霉蛋”的曲折故事,深度阐述生活背后的复杂逻辑与灰色地带。
不得不说,《咸的玩笑》故事笑中带泪,人物形象鲜活,且结构比较独特:全书由“正文一”“题外话三十三章”“正文二”组成,每个章节故事后面设有“附录”,古今历史人物命运互为鉴照,以此凸显生死轮回和人生规律。全书前、后正文,可视作故事的“引子”或“楔子”,正文开篇写道:黄河对岸二十里,有一座鸡鸣山;鸡鸣山上,有一座鸡鸣寺。七十年前,寺里有一个小和尚,法号智明,智明的俗名叫长顺,长顺不是河南延津人,是山东泰安人。简单几句话,夯实小说的精神基调——被后爸虐待的苦孩子长顺,两进两出寺庙,成长为功德无量的智明和尚。他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嘴笨继承衣钵当了木匠,二儿子圆滑当副乡长贪污,出狱后摆摊卖钉鞋为生,小女儿婚后与婆家在泰山脚下开饭馆。这家饭馆起名“知味社”,进门处贴有对联“人间烟火气,味抚凡人心”。显而易见,这是作者的侧笔烘托,横匾“就是好吃”犹如当头棒喝,令人醍醐灌顶。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吃好喝好”四字箴言,自家酿的“口粮酒”,配上荤素卤盘、一碗热汤面,只为吃个浑身熨帖。这是对自己的犒劳,何尝不是一路摸爬滚打的自我慰藉呢?
在老家延津分管宗教局同学的牵线下,作者认识了鸡鸣寺的智明和尚,借他之口道出“苦海无边又有边”的精髓要义:“世上冲突频乃,就是边太多了;世上没有真相,只有边;世上一百九十多个国家,八十多亿人;地球带着这些国家的人,以每秒六百公里的速度在宇宙狂奔,我们却毫无知觉。”细细品味,“味道”是作者埋下的草蛇灰线,知味方能看透世事,看透才能了悟人生。
因此,小说里轮番登场的小人物,老马羊肉铺子、老吕水产店、老纪饭馆、贾三羊肉烩面馆、曹五车“大象牌炸鸡”、老辛糖葫芦摊、老封“沸腾老汤”、朱前进麻辣烫摊、“鲁家小灶”小饭馆、老殷裁缝铺……烟火漫卷的街头“食”光,正是“知味社”的一面哈哈镜,鉴照出“微尘众”的生存困境与相通经验。
物的隐喻与多点透视
《咸的玩笑》或可称作“一个失意男人的哭笑不得”,故事的底色是悲喜交加,内核则是荒诞离奇的日常生活,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陈彦在长篇小说《喜剧》后记中说道:喜剧是人性的热能实验室。同样的,悲剧也是人性的一根体温计,测出的数值应是动态的,而非固定的。刘震云着重写到了杜太白作为白事主持人,为被儿子焦小宝杀害的焦辅仁主持葬礼,为女友田锦绣父亲田守志模拟“活丧礼”。从命名来看,从“杜有财”到改名为“杜太白”,与《一句顶一万句》中“杨百顺”改名为“吴摩西”,都内蕴着一颗“诗人的心”:古人仕途失意转而投向诗,现代人也是如此,“诗与远方”不过是安顿身心的一种修辞。
婚丧嫁娶,百态人生,“民俗”就像一根随手拎起来金线,有机串联起故事的来龙去脉。刘震云有个生动比喻:人生的难题可分为“死扣”与“活扣”两类:死扣是自我设限的心结,活扣则是随时间流逝而有望解开的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巧解“死扣”,关键在于“心灵的翻转”——“唯一的活扣,是把复杂变回简单。”譬如,焦辅仁被嗜赌成瘾的儿子杀害,妻子李秀英提出“把丧事办成喜事,把坏事办成好事”,为家里冲晦气,从源头不给后代心里积下疙瘩。无独有偶,在养老院行将就木的田守志,临终前决定要“做一回自己的主”,拿出体己钱委托给杜太白,与其说是办了一场热闹的“活丧礼”,毋宁视作重回当年的舞台。“国学传承人焦辅仁之灵位”与“戏剧大师田守志之灵位”,以及两人的原创悼词,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作为延津最有文化的人物,杜太白把当教师的“儒家味”带入葬礼悼词或婚礼主持词里,“加上孔子、老子、孟子、司马迁、杜甫、李白、白居易、李商隐等人的警句和诗句”,以高雅装门面,不过是自欺欺人。颇有意思的是,杜太白的三次“出糗”事件不啻于因果轮回——打断校长曹五车的鼻梁,有人拍照发到网上丢了脸面;受邀为学生李满花主持婚礼,酒后遭人使坏,拍成段子发到社交平台;因按摩女强加服务被误以为嫖娼抓起来,“咸猪手”事件不断发酵,彻底毁了他的生财之路。
网络是把双刃剑,既能一夜捧成网红,也能瞬间人设坍塌。杜太白因“咸猪手”事件被“网暴”,西街修鞋的小林变身网络“赤脚大仙”,发帖《讨伐太白檄文》走红网络,同时为她的脚气水和防臭气垫带货吸引流量。与此同时,春芽她妈老蒯趁火打劫索要女儿离婚的精神损失费,编唱《岂容败类逞凶狂》将“破窗效应”进行到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很快,小林因掉粉遭遇滑铁卢,不得不写《告粉丝书》,作者将网络的狂欢与人性的弱点刻画得淋漓尽致。最令人感慨的是,杜太白走投无路之际,写下绝笔信《自祭文》:“魂系归去,叶落辞柯;望岳兴叹,人生几何?委形尘壤,云销雨霁;泉壤人间各守素,余释悬解;老杜开心,大家开心。”最后一句点睛书名,因为“吵得多,笑得少”与何俊英离婚、处处受挫的杜太白,映照出每个人的精神侧影。
写动物是为了更好地写人,展现习焉不察的人性B面。李洱长篇小说《应物兄》中涉及多种动物,他信笔就来,上部里的两只狗带有“儒家学术背景”,济大博士乔木的木瓜与哲学家博士季宗慈的草偃,还有哈佛大学程济世动辄提起的济哥,下部里的驴子与马也是略显奇葩。种种鲜活描写,在于打破正襟危坐的印象,以物的反讽与隐喻烘托人的荒诞离奇。回到《咸的玩笑》,除了跳深井的黑猪、会说人话的凤凰,还有开水产店老吕捡回的小白鼠,杜太白起名“阿基米德”。为了讨好田锦绣而引发矛盾,后来他又捡回一只,起名“阿基米德二世”。杜太白还给女友的六只小猫起名,“富贵、荣华、吉祥、如意、招财、进宝”,还“见贤思齐”用尽好词为她家写春联,最终还是痛失爱情。
当然,物的隐喻并非都是反讽,也会旁逸斜出几分温情。作者开篇写道红枣:“后爸家后院有棵枣树,树上的枣结得像石榴籽一样稠。”后爸站在长顺身后说,“树上的枣,都是有数的。”区区九个字如斧头劈开,字字留痕。长顺默默地记在心里,无论多饿也忍着不吃,内心的志气终成大气候。智明和尚在延津鸡鸣山圆寂前,去泰山脚下小女儿婆家的小饭铺吃早餐,离开时桌子上放了一把红枣。这一把红枣,胜过无数语言,前后文形成一个圆形闭环,写尽世态炎凉,令人为之动容。
两种幽默,一种活法
笑与幽默,是建构文学审美的利器,也是对小说家的双重考验,关键在于能否拿捏到位,过了头是“抖机灵”,欠火候则是“胳肢窝”。通俗来说,常见的幽默不外乎两种:“好兵帅克”式的搞笑幽默与卡夫卡式的荒诞幽默,米兰·昆德拉《笑忘录》等属于后者,而《咸的玩笑》也是后一种。比较而言,如果说《一句顶一万句》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一日三秋》围绕人生的重要瞬间,那么《咸的玩笑》侧重人与人之间的不被理解。正如书中的内心独白:“从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史的星辰。”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孤独与奔走”乃是刘震云精神谱系贯穿到底的主题,他擅长以反风雅、贴地皮的方式呈现黑色幽默,蕴藉“笑中带泪”和自我嘲讽的双重内涵。
“人语嘁嘈,唼呷有声,好一个快乐的世界。都说人爱往别人伤口上撒盐,这是往笑话上撒盐;往笑话上撒盐,比往伤口上撒盐还踅人呀,还让撒盐的人快乐呀。”笑话,即一个人的活法,活法有时候也会发生“二次裂变”,即受到后天的诱惑,沦为一场灵魂的泥石流。正如悲剧的底色是喜剧,笑点与泪点,也都是心灵的痛点,也是生命的沸点——唱二夹弦的老蒯,与卖萝卜的杜太白,其命运异曲同工,而智明和尚与杜太白,似乎又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或许,当下的读者对老作家的“回归之作”期望值过高,加之“阅读困难症”,新作一出极易陷入“两极分化”的口碑效应。《咸的玩笑》似乎也不例外,面临相似的困境,所谓“咸的玩笑”,是泪水浸泡的种种苦难,何尝不是众生相的真实写照?和尚、寺庙、离婚、奔走,难逃过去小说叙事的俗套模式,给人以“黔驴技穷”的窄化感,而前后正文结构又容易留下“多余赘述”的诟病。当然,这一切需要交付给时间来验证。
“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幽默的落脚点还是精准透视大写的“人”,如果无法呈现这道神圣之光,至少不能偏离它的精神轨迹。要知道,小说的故事好看与否,不在于“网络梗”与“编笑话”,而在于是否写出了人类共有的普遍情感与新的生命样态,是否能够最大化写出“真实眼泪的惊骇”(哲学家齐泽克)。叙事的创新与文本的敞开并非单一路径,而是拥有深阔的空间与审美的想象,离不开思想的“越轨”和灵魂的“冒险”,必要时需要作家自身的“自我否定”和“思想破壁”,多一些大胆突围,就会少一些重复与无聊。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原标题:《评刘震云长篇新作《咸的玩笑》:不懂得“含泪的哲学”,就会被生活收拾》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郑周明
来源:作者:雪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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