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生病的孩子越来越多?

过去几年,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梁鸿,

在养育孩子时产生了很多困惑,

一想到孩子不为人知的情绪黑洞,

她说:“我的心脏就像被刀划过一样。”

她也发现,身边有越来越多的孩子

因情绪问题失学、休学。

《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的数据显示,

“50%的抑郁患者为在校学生,

青少年抑郁患病率已达15-20%,

抑郁症发病群体呈年轻化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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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任教,同时也是一位母亲;梁鸿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分享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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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的数据显示

抑郁症发病群体呈年轻化趋势

2022年,梁鸿决定走向更广阔的田野,

去了解更多因抑郁休学的孩子及家庭。

她走访了全国三个地方——

超大城市、中等城市和乡镇农村,

访谈的孩子、家长、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

约有七八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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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接受一条的采访

梁鸿结合这些观察和思考写下了《要有光》,

在与“一条”的对话里,

“挤压”是梁鸿最高频的词语之一。

“我们所承载的病态,

社会结构的巨大挤压,

全部给了孩子,

孩子在替我们受苦。”

她也呼吁大家跳出这种闭环式的思考,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稍微动一动,

(系统)就有松动的可能,

希望有一种光亮

可以照射到我们孩子的身上。”

自 述:梁 鸿

编辑:韩嘉琪

责编:陈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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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页面刷新出来的那一刻,号就没了。”每逢开学前夕,北京儿童医院的拒学门诊人满为患。被父母带来问诊的孩子年龄越来越小,有的小学生一听到“上学”二字就头痛恶心,手脚冒汗。

身为海淀妈妈,梁鸿对这个现象心有戚戚。隔三差五,她就会听闻哪家的孩子开始吃药了,谁家的孩子无法上学了,“看起来只是一个微小的科室的增加,但背后却是广大家庭的问题”。

社交媒体上,海淀妈妈早已成了一个标签——“时间管理大师”“鸡娃机器”。梁鸿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孩子的每个小时都被安排得密不透风,甚至连大小便的时间都被固定下来,为了让孩子步步为营,父母摸透了各种升学秘籍和特殊的教育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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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年少日记》,讲述了一个香港精英家庭的教育悲剧

有的孩子,一天24小时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由自己支配,“就像一个工具,或者像一个冷漠地行走在人世间的无辜者”。精神科医生张殊告诉梁鸿,一刻不得闲的中国孩子,在心理学层面上经历着“物化”的体验:“感受不到‘我’的存在……物化是一种非生命体的感觉,就是人不再像人。”

这种“非人化”的现象也延续到了大学校园。梁鸿教书这些年,她最直观的感受是:课堂越来越安静了。经常在激情澎湃地讲授之后,台下既没有人提问,也没有人抬头,小组讨论,学生们常常在两分钟之后就静默下来。

“作为老师你是非常伤心的,青春时期最光华的时刻,我们是疲倦的,没有任何创造力。”梁鸿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同学们围着老师叽叽喳喳的场景,只要能汲取一点新知识,就非常兴奋。

究竟是什么让孩子们的生命力逐渐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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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高考》,一名高中女生在刻苦晨读

在访谈过程中,梁鸿听到大量令人心痛的案例。女孩敏敏,被送进超级中学后,时间以分钟计算。她要小跑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扒饭,饭菜嗝得胃痛。因为不想去学校,她被妈妈狂扇耳光。由于和父母无法沟通,她喝洗衣液、吞安眠药,以自我伤害的方式无声反抗。

尖子生雅雅,考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但紧接着,同学之间的竞争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她。考试中,她听到同桌率先翻卷面的声音,雅雅开始心慌焦虑,手心湿滑得握不住笔。但是父亲无法承认她心理遭受的问题,拒绝陪女儿一起看病。

高三男生小遇,考到了一所二本学校,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把家中的东西砸了个遍,并把他送去超级中学复读。在县城的超级中学,分秒必争,因为课间抢不到厕所坑位,几乎所有同学都有痔疮。放眼望去,每扇窗户都有网编的防护网,连书都扔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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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一次次感受到孩子的在成长过程中的无助。“孩子是一个社会的神经末梢,在家庭内部、社会里面都是一个最弱势的存在,父母生气的时候,可以用孩子泄私愤。”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正在成长、自我意识正在萌芽的人来说,内心也是最敏锐、脆弱的。

梁鸿告诉一条,她不仅是为了记录当下中国孩子、家庭经历的疼痛,也是为了审视那些习以为常的言语与思维惯性,并寻找对话、理解的可能。

以下是梁鸿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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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怎么发现孩子生病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孩子早上起不来床了,卧室门也敲不开了,怎么也不去上学了。

这背后有一个很大的观念问题,就是在中国家长的内心深处很难承认我的孩子出现了情绪问题。任何一个年龄阶层的人都有情绪困扰,只是我们的孩子被挤压得太重了,他的情绪就变成一种单向的、没有通道的、一个黑暗的存在。

我们中国人把这个事情看得太重了,“你是个精神病人”。只有当它变成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我们家长才不得不去看见:我的孩子好像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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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欢喜》,高中生英子因为课业繁重陷入抑郁

女孩敏敏,我认识她的时候才16岁,已经休学三年。在讲述她怎么自杀的时候,她是非常克制的,她依然记得那天准备吃90粒安眠药,结果只吃了89粒。她说如果我的父亲走进来看见我的遗书,我可能就不自杀了。她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是希望得到关注的。

很多自残的孩子根本不告诉父母,直到有一天他的胳膊已经全是划痕,父母才会发现。

我写了三个地方,京城(超大城市)、滨海(二线城市)、丹县(乡镇农村)。在中国这样一个广大的土地上,人们生活的层面很多,尽管其中一些孩子有着心理健康问题,但背后的原因却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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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家庭对孩子常常是高要求、高控制

纪录片《世界的孩子:我在美国读高中》

北京的高知家庭,父母的认知往往是非常高的,但也随时相伴的可能是控制欲强。他们每一天恨不得24小时贴着孩子,管着孩子,但是这反而造成一个最大的盲点:我们看不见孩子,孩子都快窒息了。他们对孩子的期许和孩子对自己的期许之间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但在丹县,孩子抑郁的原因却完全不一样。花臂少年,让我看到生命的荒凉。他身边没有人,13岁,奶奶去世了,他的爸爸、爷爷、姑姑都在外面打工。当他变成一个生病的孩子,身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换句话说,在这个小孩的生命的内部和外部,他没有得到过爱,没有得到过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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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马特大多是辍学务工的留守儿童,来源:《杀马特我爱你》纪录片

花臂少年的刺青是不完整的。他整个胸前是一个哪咤,但他腿部的人物只是个线条,没有填充颜色,因为他没钱了。刺青是乡村杀马特的一个典型的标志,它意味着我进入到这样一个群体里边,是一种被接纳的感受。

这种身体的疼痛它也代表着某种象征和昭示。现在青少年自伤也变成了一个群体,因为我们要用伤痛来抱团取暖。

孩子为什么生病了?首先两代人面临的问题完全不一样。我们那一代从农村的户口变成商品粮,就是一个非常大的命运的改变了。

每个人都会被成功学困惑,我也是这样。我从农村考上了中专,又考上大专、本科、硕士、博士,一点点从一个小村庄来到大城市,我的道路是非常清晰的,所以我们会相信努力一定能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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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期的梁鸿

梁鸿来自河南省的一个小村庄——梁庄

但现在,我们那一套的经验它是相对失效的。孩子们一出生就不为吃穿奋斗,努力也可能达不到改变命运的结果。所以他们在思考更抽象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我在书里写到了一个海淀区的男孩,名叫吴用,他上竞赛班,思维敏捷,非常聪明,但恰恰是因为他越重视自我意识,他会发现自我跟他刷题、考试的状态越冲突,所以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吴用对他妈妈说:“我的创伤是整个社会和整个文明的创伤,不是简单的海淀区青少年的创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对我来说是一种震撼。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惯性之中,文化的、思维的、话语的惯性,你只有认识到这一点,你才有可能慢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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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十年里,中国社会飞速的变迁让两代人的经验发生错位,图源: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所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用“原生家庭”这个词语,它把我们的创伤给缩小化了,它把我们所有的不满都界定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创伤不单单是父母带给你的,而是历史性的,所以我们要学会理解彼此、认识到各自携带的偏见。

有人问,高敏感型的孩子是不是更容易抑郁?我不想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我坚持文学是因为我还是想回到个体生命本身来看它的复杂性,它的多样性,它的可思辨性和可探索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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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很关键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对生活的想象越来越狭窄,把成功界定得越来越高。

昨天还有一个朋友在跟我讨论,说上海的一些家庭觉得孩子考上211就是失败的。我写到的海淀区男孩小健,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父母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骗局。那么每个人在这个机制下,就都是失败者。

恐弱是精英家庭的一个普遍现象。尤其是对海淀区的家长来说,大部分都是经过苦读、奋斗,最终才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对孩子要求非常高,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恐弱和控制。

但我们都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孩子跟你不一样,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的样态。他可能没法跟你一样努力,可能无法接受一天四五个补习班,但只要他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就应该有另外的可能性,而不是只按照你认为的正确的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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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在紧密锣鼓地准备考试

现在,一个大学生花四五年考公务员,考上后端茶送水,月薪几千,非常枯燥。如果我不想过这种生活,我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别的选择吗?

我们没有意识到生活是多元的,我们可以过那种安贫乐道的生活,比如说我一个月可能挣四五千块,但我有喜欢的东西,我可以从中获得充实和满足。

安贫乐道它不是次一等的生活,人类活着它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事情,我们来体验风,体验雨,体验人与人交往的那种痛苦或者喜悦。

但是今天我们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活人微死就是这样的状态,我们作为父母、我们的教育,对人内部能量的打击是非常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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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天才枪手》

有读者留言,你看吴用的妈妈卷也不行,李风的妈妈不卷也不行,那么到底该怎么办?这个读者其实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在思辨一个事情,不卷不是完全不管孩子了,不卷也是需要方法的。

没有一个完美的、没有缺憾的生活在等着我们。我们一生中都在犯错,我们一生中都要学习。我们要有这种纠错的意识,要谨慎地来面对自己的思维,而不是说寻找一个最正确的、一劳永逸的方法来对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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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家长会说我没有办法,社会太卷了。我们处在KPI中,所以我们KPI我们的孩子。

我们大家都过得非常有压力,所以我们就没头没尾地循环下去。但是哪个地方能撕开一个裂口让光照进来?

其实教育部规定了很多的政策,最大的阻力都来自于家长。曾经有一个老师说,他们学校高三的学生也可以21点以前放学,但家长主动要求把时间延长到22:30。

孩子的挤压不单单来自学校,更来自家长的毫无保留。我们的孩子是最脆弱的群体,在家庭内部、社会里都是最弱势的,如果我们家长把遭受的所有挫折,感受到的那种卷全部给到了孩子,那么我们的能动性都被统统抹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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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孩子其实不必要走到吃药、休学这一步,社会大的机制很难改变,但家庭内部是最可行动的,我经常说“一米之内我们可做的事情”就指的这一点,我们要给闭环开口。

我在跟敏敏聊天时,她在不断努力寻找通道想走出来,她让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韧性非常了不起,她是向往光的。

如果每人都说我有啥办法,我们就只能待在这里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稍微动一动,就有松动的可能,我是希望有一种光亮照射到我们的孩子身上。

(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