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早晨,阳光很好。
我特意调休了半天,想着给妻子吕慧妍一个惊喜。
她出差刚回来,行李箱还立在玄关。
我走过去,想帮她整理。
箱子没锁,轻轻一拨就开了。
最上面是叠好的衬衫,下面压着个硬纸盒。
我以为是给我带的礼物,心下一暖。
打开纸盒,里面却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东西。
那是一条男士领带,深蓝色,带细小的银色斜纹。
质地有些粗糙,我捏在手里捻了捻。
领带内侧缝着一个小小的布标,上面印着褪色的字:“叶记”。
下面是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地址,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老家县城下面,一个偏远小镇的村口。
那里确实有家不起眼的小店,叫“德本杂货店”。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沉了一下。
这时,卫生间的门响了。
吕慧妍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动作明显顿住了。
“你……怎么翻我箱子?”她的声音有点紧,眼神躲闪着,没看我手里的领带,而是看向地板。
“看你箱子开着,帮你理理。”我举起那条领带,尽量让语气平常,“这谁的?怎么在你箱子里?”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不是害羞,而是一种被撞破的慌张。
她走过来,一把将领带从我手里抽走,团了团塞进纸盒。
“同事落下的。”她语速很快,“就我们部门那个王强,上次一起出差,可能不小心混我东西里了。”这个解释来得太快,太顺口。
可我记得,她上周出差是去南方参加行业会议,同行名单我看过,根本没有王强。
我没立刻戳穿,只是看着她。
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抱着那个纸盒,转身走向卧室,脚步有些匆忙。
阳光依旧明亮地铺满客厅,可我却觉得有些冷。
那条来自偏远村口小店的、粗糙的男士领带,像一个不和谐的噪点,突然嵌进了我们十年婚姻平滑的画面里。
01
纪念日的前一周,我就开始琢磨怎么过。
十年,不算短了。
我和吕慧妍都是奔四的年纪,我在设计院做工程师,她是公司的行政主管。
日子过得像匀速流动的河水,平稳,却也少了些波澜。
女儿去读寄宿初中后,家里常常只剩下我们两人。
沉默的时候,好像比刚结婚那会儿多了。
我想着,或许该借这个日子,给生活添点颜色。
我订了她喜欢的餐厅,悄悄买了一对珍珠耳钉——她很久前说过喜欢,但一直没舍得买。
我还翻出了老相册,想着晚上一起看看。
这些准备,我没告诉她,想留个惊喜。
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她最近有些不对劲。
她好像比以前更忙了。
电话时常在阳台接,声音压得很低。
晚上回家,脸上总带着明显的疲惫。
有时我主动找话题,聊孩子,聊工作,她也只是敷衍地“嗯”、“啊”几声,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上周她出差回来,给我带了条挺贵的皮带,我当时挺高兴。
可晚上一起吃饭时,她筷子没动几下,就盯着碗里的米饭发呆。
“慧妍?”我叫她。
她像被惊醒似的,猛地抬头,“啊?怎么了?”“菜不合胃口?”“没有,挺好的。”她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勉强,像一张纸,轻轻贴在脸上。
我没再问,心里却存了个疑影。
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我甩甩头,告诉自己别瞎想。
十年夫妻,最基本的信任该有。
纪念日前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八点多才回家。
屋里只亮着一盏廊灯,静悄悄的。
我以为她睡了,轻手轻脚换鞋。
走过书房时,却看见门缝底下透出光。
我推开门,她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侧脸,显得有些严肃。
听见声音,她迅速合上电脑,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还没睡?”我问。
“处理点邮件。”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吃过了吗?”“在公司吃了。”我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想揽她的肩。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才放松靠过来。
“明天……”我刚开口,她手机就震动了。
她立刻从我怀里退开半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同事的电话,有点急事,我去阳台接。”她说着,拿着手机匆匆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听着阳台隐约传来的、被夜风割裂的只言片语,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悄悄弥漫开来。
夜里,我睡不着,侧身看着她的背影。
她好像也醒着,呼吸并不均匀。
我们之间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
十年了,我第一次觉得,身边这个最熟悉的人,心里或许藏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角落。
02
纪念日当天,我醒得特别早。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摸上去一片冰凉。
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走过去,看见吕慧妍正在煎蛋。
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挽着,晨光给她周身镀了层柔和的边。
这一幕很平常,却让我心里安定不少。
也许真是我多虑了。
“怎么起这么早?”我走过去。
她回头对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些,“醒了就睡不着了。给你做个早餐,你上午不是调休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昨晚那些疑虑暂时被压了下去。
或许只是工作太累,或许只是情绪周期。
十年夫妻,哪能没有一点磕绊?我告诉自己,别让无端的猜忌毁了今天。
吃完早饭,她说要先去一趟公司,处理点紧急事务,下午早点回来。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换鞋,拎起那个常用的通勤包。
“早点回来。”我说。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门关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有些空旷。
我开始收拾餐桌,洗碗,然后把家里简单打扫了一下。
窗明几净,阳光满室。
我拿出藏好的珍珠耳钉盒子,放在床头柜显眼的位置。
又检查了一遍餐厅的预订信息。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她回来。
时间还早,我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玄关处立着的那个灰色行李箱。
那是她出差用的,昨天回来就放在那儿,还没整理。
我想了想,起身走过去。
帮她整理一下,也算一点心意。
箱子没上锁,卡扣轻轻一扳就开了。
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洗漱包,还有两本行业相关的书。
我拿起衣服,准备挂进衣柜。
就在拿起最下面一件米色衬衫时,我看到了那个扁平的、深褐色的硬纸盒。
盒子很普通,没有任何logo,尺寸大约是两个手掌大小,两三厘米厚。
我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平常会用的东西。
是给我带的礼物吗?可昨天她明明已经给了我皮带。
心里泛起一丝好奇,夹杂着隐约的期待。
我拿起盒子,不算重。
打开盒盖之前,我甚至猜测了一下,会不会是袖扣,或者一支好点的笔?
盒盖掀开了。
里面铺着一层白色的薄衬纸。
衬纸上,妥帖地放着一条领带。
深蓝色底,银色细斜纹,样式很老气,甚至有些土气。
我下意识地把它拿了出来。
布料入手的感觉很一般,甚至有些粗硬,绝不是她平时会挑选的质感。
我微微皱眉,翻转过来,去看内侧。
靠近宽端的地方,缝着一个白色的布标,因为洗涤和年月,已经有些发黄发硬。
上面用红色的线,绣着两个略显歪斜的字:“叶记”。
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几乎要辨认不清的地址,但我对那地址太熟悉了——那是我老家县城下面,青石镇的村口方位。
记忆里,那里确实有一家很老旧的杂货铺,店主是个姓叶的老头。
我的心跳,毫无来由地漏了一拍。
一条来自老家村口小店的、质地粗糙的男士领带,怎么会出现在我妻子出差的行李箱里?还被她如此仔细地放在一个单独的盒子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卫生间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03
吕慧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脸上带着沐浴后的红润。
当她看到我手里拿着的东西时,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毛巾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噗”。
她没去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领带,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迅速涨红。
那是一种极度不自然的、混合着惊慌和尴尬的红。
“你……怎么翻我箱子?”她的声音比平时尖细了些,带着明显的质问,眼神却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最终落在了地板上那块毛巾上。
“看你箱子开着,帮你理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心里已经乱成一团。
我举起那条领带,布料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这谁的?怎么在你箱子里?”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的嘴唇抿紧了,下巴微微抬起,那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她快步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一把将领带从我手里抽走。
她的手很凉,碰到我的手指时,我能感觉到轻微的颤抖。
她把领带胡乱团了团,像是要掩盖什么罪证似的,迅速塞回那个硬纸盒,紧紧盖上了盖子。
“同事落下的。”她语速极快,像背书一样,“就我们部门那个王强,上次一起出差,可能不小心混我东西里了。” 说完,她紧紧抱着那个纸盒,转身就要往卧室走,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王强?”我站在原地,没动,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你上周不是去南边开行业年会吗?我记得参会名单里,没有王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试图维持平静的湖面。
她的背影明显僵住了,脚步停在卧室门口。
过了几秒钟,她才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个更加勉强的笑容,“哦,是我记错了。不是上周,是……是大上周,去省城那次,王强也去了。” 她的解释前后矛盾,眼神游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盒的边缘。
大上周?我努力回忆,她大上周确实去了省城两天,说是培训。
可我记得她回来时,带的行李是一个小的登机箱,不是这个需要托运的大行李箱。
而且,一条男同事的领带,“不小心”混进她的东西,还被她如此珍而重之地收在盒子里,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一条领带而已,混了就混了,你至于这么……好好收着?”我指了指她怀里那个被抱得变形的纸盒。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本来想找机会还给他的,一直忘了。”她避开我的眼睛,看向客厅的窗户,“这牌子……挺少见的,怕弄坏了不好交代。” 这个理由更加苍白。
一条来自偏远小镇杂货店的、质地粗糙的领带,怕弄坏?我看着她的侧脸,那张我看了十年的、熟悉的脸,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陌生的、让我心慌的迷雾。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上。
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条领带,像一根冰冷的刺,突兀地扎进了我们十年的生活里。
“既然是同事落下的,我正好下午没事,帮你送过去吧。”我朝她伸出手,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把王强电话给我,我联系他。” 吕慧妍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
“不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尖锐。
随即,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真的不用麻烦你。我……我明天上班带给他就行。今天是我们纪念日,不说这个了。” 她试图把话题引开,脸上努力堆起笑容,但那笑容虚浮无力,根本到达不了眼底。
纪念日。
是啊,今天是我们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原本计划了惊喜晚餐,准备了礼物,想重温旧日温情。
可现在,所有的心情都被这条来历不明的领带搅得乱七八糟。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坦诚,或者哪怕是一点让我安心的情绪。
但我只看到了闪躲、紧张,和一层厚厚的、我看不透的屏障。
我没再坚持伸手,只是点了点头,说:“好,那你记得还。”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抱着盒子,逃也似的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04
那顿我精心预订的纪念日晚餐,最终还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
餐厅环境很好,柔和的灯光,优雅的音乐,桌上有我提前嘱咐摆放的玫瑰花。
吕慧妍戴上了我送的那对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看起来比下午镇定了一些,会主动跟我碰杯,会说“谢谢老公,耳钉很漂亮”,也会回忆一些女儿小时候的趣事。
但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排练过的演出。
她的笑容总在嘴角停留片刻后就迅速消散,眼神时不时会放空,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当我们谈及未来计划,比如明年要不要一起休个年假出去旅游时,她只是含糊地应着“嗯,好啊,再看吧”,心思明显不在这里。
那条领带,像一道无形的裂缝,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晚上回家,她早早洗漱进了卧室。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毫无睡意。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发现领带时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解释。
王强。
我认识这个人,在她公司的年会上见过,一个有些发福、笑容油滑的中年男人。
是行政部的副主管,算是她的下属。
一条领带……真的只是同事无意遗落那么简单吗?如果是,她为何如此惊慌失措?为何解释漏洞百出?为何要把它像藏宝贝一样收在单独的盒子里?更重要的是,那领带来自“叶记”,来自我老家那个偏远小镇的村口。
那地方,离我们生活的城市几百公里,吕慧妍怎么会和那里产生关联?又怎么会有一条那里的领带,经由王强的手,出现在她箱子里?无数个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信任开始动摇,猜忌的种子一旦落下,便迅速生根发芽。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从通讯录里找到了王强的电话——那是很久以前一次帮忙时存的。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饭局上。
“喂?周工?哎呀,稀客稀客,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王强的声音带着酒意,一如既往的热情油腻。
“王主管,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有点小事想问问。你是不是有条领带,落在慧妍那儿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两秒,背景的嘈杂声也似乎小了下去。
“领带?”王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随即又哈哈笑起来,“周工你真会开玩笑,我哪有领带落吕主任那儿啊。我们工作上是有交接,私人物品可没有。”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没有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就是一条深蓝色带银纹的,牌子好像是个‘叶记’……” 我没把话说完,留了空间给他。
王强再次沉默,这次时间更长些。
然后,我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噢……你说那个啊……嗨,是有这么回事。你看我这记性,喝多了喝多了。是,是有条领带,上次……上次出差不小心混了。麻烦吕主任了,也麻烦周工你还特意问一声。” 他的改口极其生硬,前言不搭后语。
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心虚,一种急于撇清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这通电话,非但没能消除我的疑虑,反而像在我心头烧了一把火。
他们在隐瞒什么?串通好的说辞?为什么?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身边传来吕慧妍均匀的呼吸声,她似乎睡着了。
可我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十年的点滴像电影画面一样闪过。
我们恋爱时的甜蜜,新婚时的憧憬,女儿出生时的狂喜,这些年为生活共同打拼的辛苦与扶持……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可如今,这条突如其来的领带,连同妻子反常的举止、同事可疑的回应,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在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信任之墙上,凿开了一道细缝。
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黑暗中,那个写着“叶记”的布标,总在我眼前晃。
青石镇,村口,德本杂货店……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坐在昏暗店铺里的叶老头。
这一切,到底和我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05
连续几天的失眠和精神内耗,让我整个人都有些萎靡。
工作上也出了点小差错,被主任提醒了几句。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要么选择无条件信任,把那件事彻底翻篇;要么,就去把心里的刺拔出来。
我选择了后者。
我需要一个答案,不是为了审判,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或者……死心。
周五,我告诉吕慧妍,公司临时安排我去邻市出差两天,处理一个技术问题。
她正在对着镜子涂口红,闻言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点了点头:“哦,好。路上小心。” 她的态度恢复了以往的平淡,似乎那天领带引起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背包,出了门。
但我没有去车站,而是开车上了通往老家县城方向的高速公路。
路程比想象中更远。
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和零散的村落取代。
越接近青石镇,道路越窄,景色也越发老旧。
记忆里那个小时候偶尔会跟着父亲来赶集的小镇,似乎被时光遗忘在了这里。
低矮的房屋,斑驳的墙壁,街道上行人寥寥,弥漫着一种缓慢而沉寂的气息。
我把车停在镇口,凭着模糊的记忆往里走。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比记忆中更繁茂了些。
槐树下,那间“德本杂货店”也还在,只是更加破败不堪。
褪色发白的木质招牌斜斜地挂着,“杂货店”三个字几乎看不清了。
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状况。
木门虚掩着,门口摆着两个落满灰尘的空纸箱。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张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些许天光透入。
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落伍的日用品,包装上都积着灰。
柜台后面,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一张旧藤椅里,似乎在打盹。
听到门响,他缓缓抬起头。
是叶德本老人。
他比记忆中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一双眼睛浑浊无光,像是蒙着一层翳。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旧中山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仿佛我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叶……叶叔?”我试探着叫了一声,用的是老家的称呼。
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打量着我,依旧没说话。
我走近了些,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领带——我最终还是把它从家里带了出来。
我把领带放在落满灰尘的玻璃柜台上,指着那个“叶记”的布标。
“叶叔,您还记得这个吗?这领带,是您这儿出去的吧?” 老人的目光缓缓移到领带上。
当他看清那条领带时,我注意到,他那双仿佛枯井般的眼睛,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那条领带,指尖在那个“叶”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我,眼神里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多了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戒备,审视,还有一丝……痛楚?他依旧沉默着,但那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
这条领带,他认得。
而且,它似乎触动了老人内心某个尘封的、沉重的角落。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条领带背后,果然有故事。
而这个故事,很可能就是解开我妻子秘密的关键。
06
叶老汉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叶”字上,仿佛那不是一个绣上去的字,而是烙在皮肤上的印记。
店铺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以及灰尘在昏暗光线中缓缓浮动的微响。
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双浑浊却突然有了焦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在审视,又像在判断。
“叶叔,”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条领带,是我在我爱人箱子里找到的。我爱人叫吕慧妍。”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当“吕慧妍”这三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叶老汉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极度的震动。
他抚摸着领带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难以置信,随即是深不见底的悲哀,还有一丝……终于等到什么的释然?那情绪太过浓烈,以至于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都微微扭曲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却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然后,一行混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玻璃柜台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预想过他的否认,他的警惕,甚至他的愤怒,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悲伤与激动。
吕慧妍的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紧锁的情感闸门。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仿佛与世隔绝的老人,瞬间变成了一个被巨大悲痛淹没的普通人。
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双手撑着膝盖,颤巍巍地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
我下意识想去扶他,他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站直身体,虽然佝偻,却对我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转身,挪动着缓慢的步伐,朝着店铺后面那道更昏暗的小门走去。
那里应该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犹豫了一瞬,拿起柜台上的领带,跟了上去。
门后是一个更加狭窄、简陋的屋子。
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杂物。
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光线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孤寂的气息。
叶老汉在桌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指了指另一把,示意我也坐。
他喘了几口气,仿佛刚才那几步路耗尽了力气。
然后,他从桌子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
里面没有钱,只有一些旧证件、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个用塑料纸小心包着的东西。
他用那双颤抖的手,一层层打开塑料纸。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严重褪色的报纸剪报,以及几张同样老旧的照片。
他把剪报和其中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很庄重,仿佛在交付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低下头,看向那张剪报。
纸张已经脆黄,上面的铅字也有些模糊,但标题还能辨认:《青年记者不畏压力,深入调查揭露冤案真相》。
副标题是:青石镇叶某某故意伤害案得以昭雪。
报道的配图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朴素、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妇人,神情关切而坚定。
那个年轻女子的眉眼,虽然青涩,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二十出头的吕慧妍。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力量,是我在她后来疲惫疏离的脸上,很少再看到的模样。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叶老汉。
他迎上我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
他用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了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吕记者……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呐……”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所有的猜忌、怀疑、愤怒,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我淹没的震撼与茫然。
恩人?这条领带,这条引发我所有不安和痛苦的领带,背后藏的,竟然是一段我妻子从未提及的、关乎“恩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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