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闻巷知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到脍炙人口的老歌《啊,朋友再见》,“前南斯拉夫”是很多中国人心中一道无法抹去的风景。从曾经战火纷飞的贝尔格莱德,到如今最走红的男子网球世界冠军德约科维奇,走进话题不断的塞尔维亚,与“前南情结”和美丽风光相伴的,是一道道错落起伏的时光印记。

诺维萨德 战争与艺术

我的塞尔维亚之旅,从贝尔格莱德上游百公里处一座充满历史记忆的城堡开始。

诺维萨德(Novi Sad)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座重镇,扼守着多瑙河上下游和两岸的交通运输,就如同扼守着塞尔维亚这个“欧洲十字路口”的咽喉,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曾是兵家必争之地。诺维萨德的生活区和商业区位于河道内侧冲击而成的平原上,大部分房屋定型于18至19世纪,间或有几座历史能追溯到中世纪的教堂。高耸于河对岸山岗上的彼得罗瓦拉丁要塞(Petrovaradin Fortress)始建于13世纪,18世纪由奥地利城堡设计大师重新设计修建,此后便成为多瑙河上庞大而恢弘的建筑代表之一。

秋风瑟瑟中,我走过20分钟令人有些气喘的山路,进入彼得罗瓦拉丁要塞。这座要塞曾在无数次攻打和防守中损毁,之后重建,再损毁,再重建。如今,方石砌就的高大外墙上密布着射击孔和瞭望塔,远观威严肃穆,近看则触目惊心——整座墙没有一处不为弹火所及,累累伤痕记载着它曾经的风霜,而在这墙下,不知曾埋葬过多少生命。城堡的内部结构复杂但条理分明,从弹药库到士兵休息处,从通风排水孔到调度兵马的通道,处处考虑得尽善尽美,显然是经过不断修葺改良,以达到最完美的“备战状态”。城堡的地下巷道交错纵横,总长度达16公里,随向导走在阴森的巷道中,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刀光剑影,听到阵阵的厮杀声。

欧洲大陆散落着无数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城堡,彼得罗瓦拉丁要塞重工打造,无论建筑工艺还是军事功能都堪称经典,充满了一种硬朗的美学。看着那些铜墙铁壁,我终于明白1813年奥地利国王在抵抗拿破仑的进攻时,为何要将王冠藏在这座号称全世界最完美、最无法攻陷的要塞之中。

如今塞尔维亚已不再有纷飞的战火,美丽的小城诺维萨德成为艺术家的天堂,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歌手们居住在散落于城市各处的小巷里。2000年起,每年夏天,欧洲最著名的音乐节之一“EXIT”(出口)都会如期在诺维萨德举办,这个音乐节最初带有反战的含义,当年,塞尔维亚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出口,突破战乱的封锁、思想的束缚,而这个出口就是音乐。经过十多年的发展,EXIT音乐节已成为全欧洲的年轻人共享热情、狂欢、和平的一个入口。彼特罗瓦拉丁要塞则成为音乐节演出最为盛大的背景,兼具传统与流行风格的音乐,加速血液沸腾的啤酒,让诺维萨德成为每年夏天欧洲最受欢迎的旅行目的地之一;为期4天的音乐节可吸引约20万游客,英国《卫报》曾在报道中将这个音乐节称为欧洲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塞尔维亚人经常骄傲地说:“EXIT刚开始举办时,我们发出各种邀请,搜罗全球著名的乐队;如今,全球最著名的乐队都以能来EXIT为荣,来这里演出就像获得了最高奖励一般。”

贝尔格莱德 苏醒的“白狮”

前往贝尔格莱德的路上,我们在一处修道院前面停下稍事休息。这里是几百年前东正教徒在逃避宗教迫害时建立起来的避难所,群山环抱,白墙灰瓦,算不上多么出众。教堂门口坐着一位老妇,正在编织羊毛绳,不远处有几只羊在吃草,难得抬头咩咩叫上两声。面对我的相机,老妇绝无城市居民常有的那种局促,心里的宁静与不设防,在安详的笑容里展露无遗;夕阳西下,在她身上、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黄。正值晚饭时分,大部分教士都不在,教堂沉重的橡木大门也已上锁,两侧墙上彩绘的壁画斑驳陆离,大概能分辨出描绘的是耶稣、天堂与地狱的故事。近代,方济各教派在同样供奉圣经的几大宗派中日渐势微,行事低调,以求在同宗的天主教和东正教之争中赢得生存的一线之机。这间小小的修道院仿佛是一枚时光的碎片,洒落在贝尔格莱德城外。

道路坑坑洼洼,我们的小车东扭西歪地前进。攀上山脊,田园风光的安详图画忽然被打破,暗绿色的树丛中,如今是一座全新的电视发射塔。在北约的炮火中,这座塞尔维亚最高建筑曾被拦腰斩断,2010年重建的电视塔开始投入使用。

从某种意义上说,贝尔格莱德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这片土地在列强们争夺权力和财富的过程中被反复碾压过许多次。几天前,我在多瑙河边的一个考古基地拍摄了贝尔格莱德大学考古系的师生们发掘“7000年前的塞族原住民遗迹”的现场。他们捧着先人留下的文明碎片告诉我,贝尔格莱德是中欧最早建成的城市,但在两千年间,几乎被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帝国攻击和统治过。

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贝尔格莱德又是欧洲最具历史感的城市。纵观世界史,与亚平宁半岛、伊比利亚半岛并列为欧洲三大半岛的巴尔干半岛,一直是欧洲战争最频繁的地区,被打上了“反复爆炸的火药桶”的标签。民族纷争、宗教纷争、理念纷争……在征服、压迫、独裁的血雨腥风里,这片土地像一朵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野花,依然坚韧地开放。

世界上很难再找到一个城市,如贝尔格莱德一般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从古罗马帝国的统治开始,这里几乎每一代人都至少经历了一次战争,从哥特人、匈奴人,到匈牙利、保加利亚、土耳其、德意志、前苏联、北约……这里有过太多的历史过客,也见过太多的刀光剑影、生灵涂炭。

16世纪末的一天,一群杀气腾腾的奥斯曼帝国士兵围绕着一垛高高的干柴,用闪亮的弯刀逼向四周的塞尔维亚百姓。奥斯曼将领一声令下,大火冲天而起,置于垛顶的一堆白骨渐渐化为灰烬。这是奥斯曼帝国的征服者在惩罚塞尔维亚不肯臣服的百姓,被焚烧的尸骨,是塞尔维亚东正教奠基人圣沙瓦的遗骨。圣沙瓦曾经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我们开始时都很困惑,东方确认我们属于西方,而西方却认定我们属于东方,我们中的一部分人看不清自己在这场冲突中的位置,哭泣着认为自己无所归属,另一部分人却坚信自己只属于冲突的某一方,相信我,我们被命运主宰,注定是东方中的西方和西方中的东方。”生活在13世纪的圣沙瓦,并没有预见到此后塞尔维亚的民族和宗教冲突愈演愈烈。圣沙瓦的遗骨被焚烧后,又过了300年,当初焚骨的高地上矗立起了贝尔格莱德的城市标记——圣沙瓦大教堂,每个来到贝尔格莱德的人,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座世界上最大的东正教堂巍峨的拱顶。走进教堂,除了一侧的礼拜台,其他地方都还包围在建筑围挡中,里面传来阵阵敲打声。百余年来,这座教堂不断遭受战争的磨难,二战中,德军将刚刚建好外墙的教堂变成了军火库;20世纪90年代,北约的轰炸再次阻止了教堂的复建。近两年,圣沙瓦大教堂重又动工,但愿这一次能够顺利完工,使其最终成为塞尔维亚人祈祷和平的纪念。

贝尔格莱德建在蜿蜒穿越了欧洲大陆的多瑙河和宽阔的萨瓦河交汇处,清晨,我登上萨瓦河畔的一艘游艇,看船头缓缓推开河水。两岸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浮动船屋,这些船屋如今大多已经变成颇受欢迎的咖啡厅、餐厅和酒吧。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迎着朝阳一刷一刷认真地油漆绿色的窗框。隔壁的水上平台上,两个身着泳装的姑娘在晒日光浴。此刻的贝尔格莱德显得十分平静,远远望去,几百年前建造的教堂和2012年刚竣工的国家体育中心、金融大厦遥相呼应,中间夹着被北约导弹炸毁的前政府大楼和广播电台。

踏上这片土地,脚下也许依然还有过往岁月留下的隐隐伤痕,但贝尔格莱德仿佛一头苏醒的“白狮”(贝尔格莱德动物园中有白狮、白虎等许多白色毛皮的动物,所以又有人称它为“white city”),焕发的活力逐渐洋溢在悠悠流淌的萨瓦河和多瑙河畔。整个塞尔维亚在复苏中,人们将弹孔抹平,穿上盛装,相拥享受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