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民族是由呼伦贝尔入主中原的,那就是东汉的鲜卑和隋唐的“忙豁仑”(即蒙古),或称“蒙兀室韦”。“室韦”(“失韦”),与“锡伯”一样,都是“鲜卑”的音转,是“森林”之意。生活在额尔古纳河下游和黑龙江以南的蒙兀室韦,是北室韦的一部分,也是今天蒙古民族的先祖。公元8 世纪,蒙兀室韦走出森林,西渡呼伦湖进入草原;经过数百年的奋斗,1206 年,由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各部和草原各游牧部族,建立了蒙古汗国。作为一个研究边疆史地及游牧民族史的学者,多年来,我走遍了内蒙古大大小小的草原,唯有呼伦贝尔尚未涉足,它一直在呼唤着我。三伏天的一个下午,朋友来电话说,明天一早要去额尔古纳河骑马行走,问我是否愿意同行?面对如此良机,我一口应承下来。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那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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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与忽必烈的出征路线并行

席慕容的《出塞曲》在我心中回荡了20 年,此次,它又一路伴随着我。

前往呼伦贝尔,最理想的是走1287 年忽必烈征讨乃颜叛军的路线——以元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为起点,向北穿过浑善达克沙地,到达赉淖尔西南角的鲁王城,再向北经过乌珠穆沁草原,抵达流入贝尔湖的哈拉哈河,渡河进入呼伦贝尔草原。

这条路,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拜见蒙古大汗时走过,蒙元王朝败亡之后退往和林之路时也走过,当然,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在浑善达克越野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基本都是草原土路,风景虽佳,但一天下来走不了多远。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选择了这条路的并行线——由207 国道直奔东乌珠穆沁旗。

一到野狐岭,就算上了坝。1211 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曾在这里击败数倍于己的金兵,又派大将哲别一路打到居庸关。如今岭上建起了风力发电站,转动着的风扇好像无数条摇动的手臂在欢迎我们。关掉空调,开大车窗,让坝上的风任意吹散北京带来的暑气,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草原的清凉。

过了野狐岭,是坐落在中都草原上的张北。中都草原是京北四个坝上草原中的一个,得名于忽必烈的孙子——元武宗海山(元朝第七帝)建于1307 年的元中都,它那湮没于齐膝荒草中的高耸城墙,和皇宫高台之上的残砖破瓦,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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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冀、蒙交界处的九连城,国道西侧一溜排列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淖尔”(蒙古语“湖泊”),行过这里就进入了内蒙古。一上蒙古高原,天就变得湛蓝,雪白的云朵变换着形态,令人产生各种遐想。

绕道驶往西乌旗的路上,途经浩其德王音苏木,路南有一座东汉时期的古城,据说是匈奴人留下的。到达东乌旗的乌利亚斯泰镇前,遇到了灿烂的晚霞,金色的太阳突然从一抹横云中探出头来,西天像燃起一片大火。

“议定军令宣布了之后,在答阑 捏

木尔格思地方与塔塔尔人厮杀。击

败他们,把他们驱赶到兀勒灰河、

失鲁格勒只惕河,驱赶在一起,掳

掠了他们的部众。”

——《蒙古秘史 第153 节》

横穿东乌旗 翻越兴安岭

不少人以为东乌珠穆沁旗只有草原,没有历史,其实不然。这里曾发生过许多著名的战役,远的不说,1690 年,西蒙古噶尔丹在追击喀尔喀(鞑靼)时,曾深入东乌旗,并在乌尔会河(今东乌旗东部的乌拉盖河)打败了清廷理藩院尚书阿喇尼率领的骑兵,从而逼近乌兰布通,招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和乌兰布通大会战。

从东乌旗到阿尔山有三条路:北道(边防公路)是土路;南道经乌拉盖、巴彦胡硕半是油路、半是土路;我们选择的中道本是草原土路,近两年新铺了柏油,称203 省道,虽然不宽,却挺便捷。

东乌珠穆沁旗自古就以羊肥马壮著称,我曾经看过一本《马经》,其中就有“乌珠穆沁马技艺绝伦”的评述。如今东乌旗的草原和马匹、牛、羊依旧,牧民的生活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40 年以前还可以看到成吉思汗时代的生活方式:蒙古包、勒勒车、牛粪炉、奶桶和极其简单的生活用具;而今天,牧人除了夏季游牧时仍住蒙古包外,其他季节已搬进了砖瓦房,房中陈设与城里无异。

进入大兴安岭的支脉宝格达山(宝格达,蒙语意为“圣”)之后,路变得崎岖。细雨中,白桦树和林间盛开的花朵构成了一幅幅水彩画。随着农田的增多,五岔沟到了。“五岔沟”这个地名曾出现在一本前苏联战争小说《太阳照在大兴安岭》中。书中描述了1945 年8 月前苏联红军从这里进入中国作战时的情景。40 年前,这条路上仍留有抗战时期苏军坦克压下的深深沟痕和苏军遗弃的破汽车,甚至能捡到日军丢弃的刺刀、弹药和头盔,如今也仍能看到日本人留下的残破碉堡。

从五岔沟到阿尔山,公路傍着洮儿河和林间铁路穿行于重峦叠翠之中。到达南兴安后,开始翻越并不高峻的兴安岭,沿途可看到大片的过火林。翻过山没多远,略有欧式风情的阿尔山就到了。

哈拉哈河自东向西流至中蒙边境时,接纳了努木尔根河,沿中蒙边境流入贝尔湖。阿尔山市处于这两条河的河源中间,就像二龙所戏之珠,成为沟通大兴安岭西路的唯一通道。

出阿尔山北行,溯哈拉哈河而上,没有多远就进入大兴安岭腹地。流出兴安岭之前的哈拉哈河宽阔而湍急的河水,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呈现宝蓝色,河谷中鲜花遍野、灌柳成林,三三两两的马儿在河边悠闲地吃草,好一派安谧祥和的田园牧歌。哈拉哈河的正源三瀑峡只能步行进入。林中小道将我们带到一个石门跟前,河水从石门里喷薄而出,在轰鸣声中夺路而下。这里属于大兴安岭中段的主峰——太平岭,不知何年何月曾有过多次火山喷发,留下了满山遍野的火山岩和火山湖,最著名的有杜鹃湖、松叶湖、仙鹤湖和乌苏浪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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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真自从九岁时与德薛禅的女儿孛儿帖相处

之后,至今别离未见,如今他同别勒古台顺着客

鲁涟河(克鲁伦河)而下,去找孛儿帖夫人。”

——《蒙古秘史 第94 节》

呼伦湖畔,草原古国 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穿过呼伦贝尔最好的草场

去贝尔湖本有一条捷径:从阿穆古郎镇向西南行至浑德伦,过了乌尔逊河上一座军用浮桥后不远就到了。可是走这条路须经过一个边防检查站,我们没有办理边防证,决定绕行甘珠尔庙和贝尔苏木。

甘珠尔庙本是乌尔逊河畔的一个蒙古包小庙,有日本研究者认为它在元朝就已存在,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建起一座大庙,乾隆皇帝亲自赐名“寿宁寺”,后又因珍藏了一部《甘珠尔经》而得名。这里每年8 月都要举行一次祈愿大法会,届时还有盛大庙会,来此做生意的不仅有内蒙、东北和内地其他省市的商人,还有蒙古、俄、英、日、美国的商人。甘珠尔庙先毁于1939 年的诺门罕战争,再毁于“文化大革命”,旧庙早已荡然无存,如今的庙是新建的,虽然规模不小,但体量单薄,缺少历史和文化的厚重感。

从甘珠尔庙去贝尔苏木,途中最好的景色是乌尔逊河。这条“担”起两湖的“扁担”,并不像锡林郭勒草原的河那样狭窄,而是既清澈又宽阔,两岸是丰美的巴尔虎草原,平坦得像桌面,开阔得一眼望不到边。我跑遍呼伦贝尔,再没有看到过比这里更好的草场。狭窄的水泥路止于贝尔苏木,再往前只有“草原路”了,也就是车辙压出来的土路。草原本无路,车走过就成了路,顺着苏木东南的车辙一直向南,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贝尔湖边。在草原路上尽可开足马力、高速疾驰,既不用担心颠簸,更无需害怕撞车,那个爽劲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当贝尔湖突然出现在眼前,我被她的湛蓝、宁静和浩渺惊呆了。她蓝得透明,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因为少人搅扰,使她原始、纯真的风貌得以保持。我忽然非常感激浑德伦的边防站:如果没有他们对游客的“拦截”,贝尔湖可能早已像草原上很多湖泊一样面目全非。

呼伦湖,克鲁伦河,被传说,被歌唱

呼伦湖古称“大泽”,东胡语称“腾吉思”,也是“大湖”的意思。《山海经 海内西经》说:“东胡在大泽东。”东胡是鲜卑的族源,蒙兀室韦则是鲜卑的后裔。公元8 世纪前,蒙兀室韦居住在额尔古纳河东部的森林里,8 世纪(隋唐时期),在其始祖孛尔帖 赤那的率领下走出森林,西渡大泽,进入克鲁伦河、鄂嫩河、土拉河的发源地,在此后的近5 个世纪中,完成了使呼伦贝尔草原乃至整个北方草原蒙古化的过程,同时也逐步确立了蒙兀室韦“黄金家族”在蒙古人事业中的统治地位。可以说,渡过呼伦湖,是蒙兀室韦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到达呼伦湖前,要穿过克鲁伦河。1204 年,铁木真溯此河而上,去撒阿里草原征服乃蛮部,完成了他在1206 年建立蒙古汗国前的最后一战。在《蒙古秘史》中,克鲁伦河被称做“客鲁涟”(意为“窄河”),它在蒙古历史中的重要性,绝不亚于成吉思汗的出生地斡难河(今鄂嫩河,即俄罗斯境内石勒喀河上游)。尽管它只是一条不起眼的草原河,水量不可与源于大兴安岭的任何一条稍大的河相比,干旱的年月甚至会断流,但蒙古人至今仍深情地歌唱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它的历史始终与蒙古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

呼伦湖的水是黑色的,汹涌的波涛和深沉的水面给人以压抑感。它的面积有五六个贝尔湖那么大,北京人熟知的草原大湖达赉淖尔(即达里湖)和它一比就像昆明湖之与大海一样。顺着呼伦湖的西岸土路颠簸绕行,我的心沉浸在它的博大和深沉之中。

当晚赶到满洲里。街上到处都是俄罗斯人,满耳听到的都是俄语,建筑是俄罗斯风格,店标除了中文还有俄文,一走神还以为是到了俄国。

那些在“三河”中流淌的岁月

“……鸡儿年(即1201 年),……这十一个部落的人们,汇聚于阿勒灰泉,商议拥立札只剌惕人扎木合为汗,……他们从哪里顺着额尔古捏河而下行,到达刊河(即今根河)流入额尔古捏河(即今额尔古纳河)的三角洲,拥立扎木合为古尔汗。拥立了古儿汗之后,就商议去攻打成吉思汗、王汗两人。”

——《蒙古秘史 第141 节》

“三河”指的是黑龙江上游的海拉尔河、根河和额尔古纳河,这里不仅是蒙古民族的发祥地,也是成吉思汗统一事业的肇始地。

1201 年,居住在呼伦贝尔地区的11 个蒙古语族部落的首领,在额尔古纳河上游、离呼伦湖不远的“阿勒灰泉”商议,共举扎只剌部的扎木合为汗。会后,他们向根河与额尔古纳河交汇的三角洲走去,在那里让扎木合做了“皇帝”又计谋攻打成吉思汗和成吉思汗的义父——克烈部的王罕。成吉思汗与王罕得知此事,整军顺克鲁伦河而下迎战扎木合的12 部联军。双方在呼伦湖西北的阔亦田展开了一场大战。天佑成吉思汗。那一天,狂风大作,风雨交加。扎木合大军逆风雨不能前进,不战自败,扎木合顺额尔古纳河逃走,遭王罕追击后投降;成吉思汗在向斡难河方向追歼泰亦赤兀部时,被射伤颈部。这一战事虽只进行了半天,却成为蒙古建国史上的著名战役。

301 国道与海拉尔河相伴始终,一路都是草原,只是远不能与两湖之间的巴尔虎草原相比,除了难得一见的骆驼群,其他畜群并不多见。

室韦的历史与星空

“伯希和认为,室韦和鲜卑两个译名所本的原

文是相同的,似应为serbi、sirbi 或sirvi,这

就是说,两族的族名本来是相同的。”

——韩儒林《元朝史》

“室韦”,是现存地名中最能反映蒙古族历史的,它直接沿用了蒙古人族属的名称。有意思的是,这个叫“室韦”的地方如今已无蒙古人,居民大多是俄罗斯族。

室韦乡位于额尔古纳河的东岸,南距黑山头镇近200 公里,路面虽是沙石铺就的,却平坦好走。出了黑山头镇不久,遇到一条水量颇大的河,这是即将汇入额尔古纳河的根河。一座木桥横跨河上,我们的帕杰罗颤悠悠地过了桥,进入大兴安岭西麓水草丰茂的浅山草原地带。

在河北岸一座小山的山巅,我拿出望远镜远眺:西面大片的湿地就是扎木合被拥立为“古尔汗”的“三角洲”;前方路左侧残颓的城墙就是著名的“黑山头古城”。我绕城半周,测其周长约2300 米,之后来到城中心的宫殿区,希望发现一些能证明《史集》论断的证据,可除了柱础和碎瓦片,别无所获。

前往室韦的路上,有五卡、七卡、八卡、九卡等得名于清代卡伦(即边防哨所)的村庄。距黑山头古城不远,五卡北面的白斯古郎乌拉(“乌拉”在蒙古语中是“山”的意思),是观赏额尔古纳河的最佳地点。此山海拔924 米,算是额尔古纳河边最高的山之一,登山俯视:宽近百米的大河,变成了一根飘柔的丝带,在撒满鲜花的如茵绿地上自如地挥洒,一眼望不到边;极目西望,在俄罗斯境内的山那边,是成吉思汗出生的斡难河,1206年,铁木真就是在那里竖起九脚白旌旗,定国号“大蒙古”,并被尊为“成吉思汗”;顺斡难河而下,不远就是尼布楚(今“涅尔琴斯克边”),将额尔古纳河西岸的大片土地划给沙皇俄国的尼布楚条约就是在那里签订的。

之后的道路都是紧临河边,河与路间有铁丝网。当一幅“三套车”的雕塑进入视线(对于熟知历史的人来说,有些不伦不类)的时候,室韦乡就到了。当

地居民有不少是蓝眼睛、黑头发,他们是三代前来到这里淘金的山东人与俄罗斯人的后裔。听一个蓝眼睛、大鼻子的人突然讲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真有说不出的滑稽。

我们住进一个叫张建华的俄罗斯族妇女家,当晚吃到了地地道道的俄罗斯饭菜:黄油、面包、苏伯汤、煎肉饼、酸黄瓜。席间,长着硕大鼻子的男主人拉起手风琴(拉得真好),女主人和我们合唱前苏联歌曲,唱得高兴,又跳起舞来。随后,男主人烧好了洗澡水。浴室是地地道道的芬兰式:一所独立的木头房子,旺旺的火炉上烧着一大盆热水,旁边还有一大桶冷水,洗时拿舀勺冷热交替着往头上倒。

这一晚,我看到了久违的星空,每颗星星都那么明亮、清晰,让人舍不得进屋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