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黄瓜吧。”玛格丽特将一块腌黄瓜递到我面前,卤水滴在岩洞地上,她每吐出一个音节,口中都呼出白雾。“不了,谢谢。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出发吧。”我偏过头,大雪正穿过我右侧的一条裂缝纷纷扬扬扑入洞中,透过我头灯的光,我看见玛格丽特的嘴唇正因寒冷而变得发紫。

我们正身处海拔5000多米的一个小岩洞中,和一个俄罗斯登山队一道从阿勒山的顶峰下来。30分钟前,其他人都去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了,只有玛格丽特和我对此一无所知,单独向着白茫茫的一片蹒跚而行。

我们迷路了,没有帐篷、地图甚至指南针,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像我一样很享受这一切。“我向山神庄严起誓,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我举起戴着手套的手说,“我就去登厄尔布鲁士山!”

厄尔布鲁士山被认为是欧洲最高峰 图 东方IC

从五岁起,我就想攀登厄尔布鲁士山。一直以来我都被神话传说中的山深深吸引——古希腊诸神居住的奥林匹亚山、诺亚方舟最后停泊的阿勒山,而我最想去的就是厄尔布鲁士山——正是在那里,宙斯用铁链锁住普罗米修斯,并让恶鹰不断啄食他的肝脏。

这些山为神话世界和我们的现实提供了桥梁。我总是想象,可能有那么几个足够勇敢和好奇(我觉得这是人类本能之一)的登山家,在攀登这些山峰的时候,相信在某个角落里会找到巨大的方舟、神或是巨人。

就其本身而言,海拔5642米的厄尔布鲁士山也是一座非凡之山。它是欧洲和俄罗斯最高的山,并名列地球最危险的七座山峰之中:仅2004年,就有43名登山者在此遇难。我孩提时代心目中的登山英雄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首个成功登上珠峰和所有8000米以上山峰的人——第一次登顶厄尔布鲁士山的尝试,就因为其危险莫测的天气而失败了。

厄尔布鲁士山的登山大本营就搭在这片冰雪中的裸露岩石上 本文图除注明外,都由Felix Vicat摄

那次从阿勒山上下来后,我和玛格丽特决定在2012年的夏天一起去攀登厄尔布鲁士山,长久以来,我们都是登山搭档。我和她以及我的新登山队——九名俄罗斯男性和两名俄罗斯女性在厄尔布鲁士山下的小镇特斯科尔会合。大多数前往厄尔布鲁士山的攀登队伍都从这里出发。出发前,向导给我们做了冗长的说明,大部分内容是告诫我们不要带任何酒精饮料上山。接着,我们的包就被搜了,看有没有伏特加。大量的瓶子被扔掉,不过最终出发时,我注意到俄罗斯队员脸上掠过一丝胜利的笑容。

十天登山行程的前五天都用来攀登厄尔布鲁士周围略低的山,并在那里过夜,以训练我们的身体适应不断上升的海拔。

我们沿着一条湿滑的小路进入山中,连续攀登了6个小时后才停下来吃午饭。俄罗斯人拿出一条腌肥猪肉,把它切成小块,搁在面包上吃。开始时我对它的味道有点将信将疑,一尝之后才发现十分美味。我坐在一边大嚼时,一个俄罗斯人拿着他的保温壶向我递过来,同时眨了眨眼:“放点儿雪进去——味道不错!”我困惑地接过冰凉的保温壶,低头看了看里面的“水”,又使劲嗅了嗅,恍然大悟——那里面是纯乙醇……

午饭后,我们走得更快了,队伍里充满了友好、无拘无束的喧闹,以及伏特加的气息。我们唱着苏联时期的黄色小调,声音直达山谷。群山似乎也受到感染,在每一个转弯口都有美景迎面出现,来弥补我们早上攀登山谷时的寒冷、阴湿、令人窒息之感。

我开始逐渐辨别出一些队友们的不同性格。Oleg是个健壮的傻大个,成功地抓住了一头野驴,不过在他打算骑上去时被摔到了地上。Valentin,我们这个“合唱团”的头儿,英俊且肌肉发达。下午在他怂恿下,整个登山队,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在雪地上脱得一丝不挂,跳进一半已结冰的溪流中游泳。这真是个美妙的时刻,所有15个人,都像在按摩浴缸中泡澡一样,靠在这个深邃、狭窄的池子边缘休憩。腹中的伏特加让我们的身子暖暖的,所有关于礼节或羞耻感的顾虑,都消失不见了。

Valentin在冰河水中洗澡

夜晚来临前我们抵达了一片位于冰河下的谷地过夜,此处景色壮观。我心满意足地爬进帐篷时,目光扫到了帐篷上Valentin的剪影,他正在攀爬一块附近的岩石,我就在他低沉的情歌声中酣然入梦。

为攀登冰河作准备

六小时后,我们再次在Valentin的“喀秋莎”歌声中醒来,每一段都比上一段唱得更有力、更热烈。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都在唱,只有在他带领队伍爬上一块碎石坡时才不时中断歌声,发出 “Camin!”(俄语:石头)的警告。当我们气喘吁吁爬到冰河顶部时,每个人都被他的雪球击中了脸。

在冰河度过三晚后,我们在下午时分回到了特斯科尔。两小时后我就被带到附近的桑拿屋(当地叫Banya)。所有人都赤身裸体地坐着,吃西瓜、喝啤酒。作为一个英国人,我对裸体行为提出了抗议,但意识到我的内裤上有英国国旗的图案后,我觉得还是把它脱掉比较好。

Oleg坚持要让我见识下完整的Banya:蒸完桑拿再跳进一边的冰水池。温度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当Oleg第五次把尖叫的我扔进池子时,我戴的银手环断裂了。

第二天,在长时间攀登之后,我们抵达了大本营。它位于海拔3500米处的几块岩石上,狂风横扫而过。如果天气好的话这里的风景会很壮美,不幸的是我们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了。

向大本营进发

在这里等天放晴时,我们练习了打孔和其他例行程序,比如用冰斧固定自己,使用登山靴下的冰爪的正确方法,将大家用安全绳连接起来,等等。不过天气始终未见好。我们两次尝试在雪中向上爬了1000米,最后都只能返回大本营。只有一次,在天气不错时,我们爬到了离顶峰只有800米的地方,但可怕的暴风雪再次袭来,我们只有放弃。

暴风雪肆虐了三天,到最后一晚,在沮丧的情绪中,我们决定无论天气多糟,都试着冲顶一次。午夜,我们爬出睡袋,在暴雪中向峰顶进发。

整晚,不断有茫然受挫、无功而返的登山者从我们身边经过,看上去就像是一支溃败军队的残兵剩勇。有几个迷了路,正疯狂地到处乱转,撕扯着身上的衣服。我们三个向导中的两个决定护送他们下山去接受医疗救治,而八名我们的队员也因为寒冷和筋疲力尽而决定返回。现在,队伍只剩下四名队员和一名向导,毅然决定奋斗到底。

最后四名队员

曾有的路线已消失了,每一步都因为陷在齐腰深的雪里而异常艰难。我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呼吸四次,以确保自己获得足够的氧气。通常用来标示路线的3米高的橘色杆子已被埋没,我们只能靠一只古老的GPS手持定位仪上偶然出现的读数来导航。

不过,现在,在头灯的光亮中攀爬了八个小时后,暴雪中出现了新的光亮,黎明正在到来。看不见太阳,但纷飞的雪片反着光。我看了一眼GPS读数:离顶峰300米。在上一个小时中,我们再没见过其他攀登者,也没再见过任何路线标志。

突然间,向导试探性地将他的冰斧敲入了我们路径上的一处雪堆:在他即将踏足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岩缝。事实很清楚:我们迷路了,无法再继续。玛格丽特非常失望,她咒骂剩下的三个男人是懦夫,滚热的泪珠掉落在她的毛皮领子上。她几乎是被强迫着扳转身子,往山下去。

就是这样的岩缝让我们功亏一篑

第二天,我们在雪线下一片宁静的树林中扎营,各自咀嚼着自己的失落。男人都喝得酩酊大醉。Oleg失踪了整晚,到清晨我们找到他时,他正脸朝下躺在河边。女队员们采了些蘑菇做汤,在我们喝完汤几小时后,Oleg踉踉跄跄地走进营地,扔了一把碎石头到我们脚边,嚷了一句“看看我采的蘑菇!”后便轰然倒下,就地睡着了。

最后一天,我们流着泪道别,各自上路。Valentin唱着Beatles的歌声依然远远地,飘入我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