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春日,跟母亲吃过晚饭,收拾利索碗筷,我在西间打开电脑,继续写一些农村见闻。

沉醉于写作中,不知不觉留下两千多字。眼睛有些疲累,站起来活动发酸的腰,转身间,见东间黑魆魆的,母亲没开灯,没看电视,大概早睡了。却没想到,母亲和衣坐在炕头,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一片瓦亮,映得室内摆设清清楚楚。我误认为母亲身体不适,询问之。

母亲掉头对我说:“别说话,我在看月。”

我有些意外,老人咋就爱好赏月了呢?

只听得母亲说,每到月圆的时候,我都会在黑影里看看它。早年没注意月亮会这么大,会这么亮。

我说:“它本来就那个样子,你没注意就是了。”

母亲却跟我说:“早年没心思、没空闲看它,如今看它,格外好看,格外亮堂。这日子好了,月亮也跟着好看了。”

这话让我惊呆了,不是月亮好看,而是母亲的心情好了,看啥啥好!

“你没记得月下咱做过多少活儿吗?黑灯瞎火的,忍着病痛跟月儿对话吗?”母亲接着感叹。

“记得的,怎么能不记得呢?您在月下扒过苞米、礤过地瓜干、淘洗过地瓜丝,有时候还纺线。”

“可那时候,我咋就没抬头看看它?它给过我们多少亮光呀!”母亲似在抒发对月亮的愧疚。

记忆可以穿过时空隧道,返回那有月亮的晚上。

我和母亲都曾经得过胆道蛔虫、胆囊炎,病情总会在春秋来临,引发剧烈的腹部、后背疼痛,疼起来不停翻滚,那滋味真的叫痛不欲生。有一次,母亲夜间犯病,没有车载工具去医院,农村偏远,交通不便利,得了病,大都在家抗。母亲疼得大汗淋漓时,不停地哼哼。我立刻给母亲捶背,以减缓疼痛。

那时,屋里不舍得点煤油灯,在黑影里跟疾病抗争。月亮把光探到炕上,母亲感到脸上有了亮色,心情好了些。

我抓一把月色,说:“妈,你看,月儿这么亮,它跟我们做伴呢。”

母亲苦笑笑,月光在脸上晃动,她忽然说:“要是月亮到屋里,给我照一照肚子,把那虫子照出来多好啊!”

我清楚记得母亲的话,当时我发誓说:“等我长大了,造一个大月亮,给您照照,把病照跑了。”

话说着,疼痛又来了。母亲捂着胸口,蜷起身子翻滚。疼痛稍减轻时,母亲躺在炕上,月色映照着她那干黄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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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总是删除那些没有痛感的,痛黏上了月色,在不知不觉中总会梦到它,清醒地记起它。

如今,鲐背之年的母亲依然能够穿针引线,这么浓厚的月色自然引起她的注意。从暗处看窗外的月色,倍增其亮色,让处于暗影中的身心俱在白亮中,自然想起那些不平凡的月色。

别看不起母亲这些老人,她们也会赏月,会珍惜月亮的给予,借此排除孤独。

其实,母亲并不是如今才会看月的。早在几十年前,她就格外注意月亮了,这得从父亲说起。

新中国成立前,父亲跟着部队打过四年仗,伤残复员回家,跟母亲结婚后,曾有段时间晚上睡不着,一躺到枕头上,脑子里老有战争的片段晃闪,如同蒙太奇。有月亮的晚上,父亲更兴奋,便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不过瘾,就到外面溜达,到山里溜达。母亲怕他意识不清,走失了,悄悄跟在后面。

母亲跟我说:你爹那是回忆打仗的经过。他到了山里,看六月的麦子,风吹过,你爹会念叨:看啊,敌人一排排倒下了。他看地面有一片月光,说那是水,大家过河要小心。我搀扶你爹回家,他继续在院子里走,直到走累了,才睡一会儿。

母亲说:“每当有月儿的夜里,我会想起这些,跟月儿说说话,这日子就有了奔头。”

那天晚上,母亲坐到半夜。等月亮到了头顶,她要去院中小解,下炕、拄拐。

我听到门响,劝她别出去,在屋内处理,我们给她买了坐便器,防止外出摔跤。

母亲摆摆手,慢腾腾地走到院子中间,月光直射,满了一身。她用手扑打扑打,说:“这月在下雪吗?”

之后,母亲并不回屋,围着四周,在院子里慢走,嘴里念叨着。她的脚抬起来,轻挪轻放,怕踩了月光似的。

我站在门口,感叹:有月亮做伴,真好!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栖霞一中语文高级教师)